你能不能好好把皇帝当皇帝,不要这么随便,把他当成自家长辈?
江夫人无奈地道:“陛下到底还是陛下……”
“知道啦,”江苒笑道,“娘,我有分寸。”
江夫人见她这样一笑,眼睛弯弯的,漂亮的脸上是未经风霜磨砺的天真浪漫。说来也奇怪,苒苒是个吃过苦头的孩子,可偏偏她瞧着又甜又软,好似蜜罐子里头泡大的,叫人瞧了就觉得心里头也一道泛甜。
又有谁不会喜欢她呢?
江锦瞧着妹妹,亦是神情柔和,想了想,又吩咐她道:“太子殿下不轻易与人动怒,这回顶撞了宁国长公主,想来还是为了回护你,你若进宫,回头记得再去太子殿下那儿道个谢,也再劝一劝他。”
江苒便应了。
……
又到了休沐日这天,皇帝早早起身,同皇后一道用了早膳,便在她宫中窝着,等江家四娘进宫来面圣。
自打那日裴云起拂袖而去,接下来几日,父子俩都没打过照面,以往还能在他来皇后宫中请安的时候瞧一眼,如今他便连皇后处都不大来了。皇帝的心里头十分忐忑,可又拉不下面子亲自去儿子宫中走一趟,便只盼着江四娘进宫来,事情或有转机。
他又想到儿子的冷面,老父亲的心都碎成了八瓣,便焦虑不安地在殿内踱来踱去。
皇后瞧着他走来走去,有些不耐烦了,冷笑道:“你有这个功夫见苒苒,怎么不能同你儿子好好说话?”
皇帝无奈地道:“我有同他好好说话呀。”
皇后“呵呵”了一声,以示嘲讽,道:“你那叫好好说话?成日板着个脸的,阿缪本来就冷,你又这样冷,父子俩好好说个话都不成。”
皇帝听了,倒是有些伤怀,“唉……我生相如此,年轻的时候还好些,笑一笑也有人能赞一声春风拂面,后来登基了面对着一群老古董,唯恐言行不端镇不住下头人,不苟言笑习惯了,难不成便是因着这个,所以阿缪不亲近我么?”
他说着,便冲着皇后勉强扯起嘴角,“那这样瞧着好些没?”
“……”皇后看着他,冷静地道,“你还是冷酷些罢,这样瞧着怪渗人的。”
皇帝:“……”
忽地,内监来报,说是江四娘在殿外等候了。
皇帝萎靡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忙道:“快些进来!”
江苒还是头一回进宫,好在她自觉礼仪规矩大体都学得不错,倒还能落落大方,结果才进殿内,没来得及行礼,皇后便亲自来把她扶了起来。
皇后温柔地道:“傻孩子,咱们两家的关系,没有外人的时候,就别拘着了。”
江苒迟疑地看向上首的皇帝,发觉他果然一脸肃容,同母亲兄长说的半分不差,瞧着不太平易近人。
然而裴云起同他生得着实相似,她瞧惯了裴云起的温和模样,倒不觉得眼前的皇帝吓人了。
她于是轻轻地福了福,算是见过长辈,“见过陛下。”
皇帝先头虽然见过江苒,如今离得近了,才发觉江家的这个小娘子生得同她父母都不大像,江相年少时清俊斯文,江夫人典雅温柔,而江苒本人,虽然瞧着清丽文静,可间或转动的眼睛,分明透出几分狡黠与聪慧。
这样子的小娘子,便是皇帝原本存了几分探究之意,对着她也不由放柔了面色,“你便是江家苒苒啊。”
江苒正要笑着应声,她的袖子忽然动了动,她这才回过神,忙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袖口,奈何到底晚了一步。
于是一团毛茸茸,便从她的袖子里头滚了出来。
帝后:“……”
江苒硬着头皮,蹲下身去捡那只小兔子,无奈地解释道:“……来得匆忙,不小心把兔子带出来了。”
可没想到,眼前的皇帝,竟然抢先一步,捡起了小兔子,他捧着兔子,似乎有些出神。
江苒有些困惑地道:“陛下?”
旋即便发觉,皇帝的眼睛似乎微微发红,配合他那一脸冷峻得要命的表情,看起来颇有些……让人害怕。
皇帝声音似乎发紧,“这、这兔子,是他送你的?”
江苒讶然,她没有想到对方竟然猜得这样准,她乖乖地道:“嗯,是上次太子殿下上门拜访时,给我带的礼物。”
皇帝沉默地垂眼。
刚刚把裴云起接回来的那段时日,他有意亲近儿子,可裴云起对他向来是敬而远之,久而久之,父子俩隔阂愈深,几天都不见得能说上一句话。江相见状觉得不行,便给他出了个法子,叫他送些裴云起喜欢的东西。皇帝思来想去,依稀还记得他年幼喜欢小动物,便满怀忐忑地送了他一只兔子。
可是那会儿愈见淡漠的长子只用漂亮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只兔子,良久才轻声反问他,“父亲眼里,我是不是就同这只兔子一样,是喜欢时便逗弄一番,逃难时便能丢弃的宠物?”
这话冷漠又锋利,仿佛一把刀子,将原本忐忑的皇帝戳了个对穿,他生平第一回 在一个孩子面前那样狼狈溃逃。
若是能选,他宁可当日受苦受难的是自己,又怎么忍心叫长子经历那样的风霜?可他不能选,他身在储君之位,只要后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届时他的一切,他所珍爱的妻儿,无一得以幸免。
那是他在庭前无数次地望着,见他从尚在襁褓之中,长成后来的蹒跚学步,被无数人夸赞聪明灵秀的娇儿。他怎么会愿意将他抛弃?
皇帝又问:“……他、他是否还喜欢养兔子?”
这话问得奇怪,江苒想了想,才微笑道:“太子殿下内敛孤僻,可我瞧着他呀,内心却柔软得很,我猜,他只是觉得自己如今的身份,还喜欢这样软绵绵的东西有失身份罢,所以才送给我养。”
也许是皇帝生得同裴云起太像,她竟一眼看出这个长辈面上的动容与哀痛。
想来,他也是很爱很爱自己的儿子的。
她不太知道皇帝为什么这么在意这只兔子,便又多说了几句,“我先前略听过一些,殿下年幼时的经历,他并不是生来就这个冷若冰霜的样子的,在我跟前,偶尔也活泼开朗,陛下您望子成龙不错,可对他若能和缓一些,也不至于走到如此境地。先头,嗯,先头之事,算是我同人吵嘴,若您觉得不对,便责怪我好了,殿下他是倔性子,您若责骂他,只怕更要伤了情谊。”
皇帝内心大恸,良久,才怔怔然地道:“是我错了。”
这么多年以来,他都以自己不善言辞作为借口,回避两人之间的关系,只因他内敛惯了,不习惯同儿子去说那些掏心窝子的话。
可或许,裴云起他偏偏就是在等这些呢?
他的阿缪,一直都是那个柔软天真的少年,他内心或许有恨,可但凡当日他能够再坚决一些,看破他冰冷的外壳下头的那些脆弱与无助,告诉他他从未被父母放弃,告诉他日日夜夜自己对他的思念与挂怀,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江苒见着皇帝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便开始兀自出神,便又轻声叫道:“陛下?陛下?”
皇帝倏然回神,看着眼前懵懂的江苒,声音中竟有些哽咽,“他什么都愿意同你说,那……”
后头的话,皇帝没好意思说出口。
江苒却顿时会意,“陛下……是不是有话想同太子说?”
皇帝的眼睛倏然亮了,看着江苒,“可以吗?”
江苒:“……”这不是你儿子吗,你干什么这么问我?
她看了看端坐在一边的皇后,发觉皇后至始至终都保持了沉默,似乎打定主意不插手这父子俩之间的事。
见江苒看过来,皇后甚至还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江苒一头雾水,然而看着虎目含泪的皇帝,她又不好意思拒绝,只能硬着头皮道:“那……那我陪您去东宫一趟?”
皇帝顿时十分感动道:“好,苒苒,你太好了!”
江苒:“……”就真的不是很明白你们父子俩到底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关系。
第78章
因着今儿是休沐, 秦王殿下百无聊赖地寻了江熠一道来,两个人借了东宫的演武场,要一道比划比划。
江熠大大咧咧地扛着剑往演武场走, 吐槽说:“真不是我说你,你这也太无聊了, 大放假的,居然找我比武,你就没点别的事情能干?”
秦王蔫巴巴地道:“我最近可不敢出去惹麻烦, 我阿爹同我阿兄吵架了, 整个宫里头都提心吊胆的,阿娘也心情不好, 我上赶着往上撞这不是送死吗?”
江熠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你家怎么人口这么简单, 关系还这么复杂?”
秦王:“倒也不是复杂, 反正不管怎么样倒霉的都是我就是了。”
两人正说着话, 边上忽然匆匆走过一队人, 江熠看着前头的身影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嗯?圣人和苒苒?”
他第一反应是一个哆嗦,“圣人来东宫做什么?无事不登三宝殿, 不至于吵了个嘴, 就要……废太子把?”
秦王猛然翻了个白眼,“阿爹废了我都不会废太子, 你想啥呢。”
“那你说圣人这是来做什么, ”江熠没好气地说, “圣人偏心你, 好多人都这么说,反而是太子殿下, 瞧着冷心冷情的,同圣人不大对付,倒是真的。毕竟储君年富力强的,还是有些叫人忌惮。”
秦王冷笑道:“这话你听谁说的?我阿爹可疼我大哥,这种谣言你也信。”
江熠狐疑:“真的?那这次是为什么吵架?”
“大人的事情,我哪里晓得,”秦王大大咧咧地道,“你别看我哥一副光风霁月的样子,其实他谁都不放在眼里,不过顶撞一下亲爹,在他那里也不算什么大事儿。”
两人对视了一眼,到底抵不过满心好奇,偷鸡摸狗般往那边即将消失在视线中的队伍跟了上去。
太子殿下如今正在书房。
他奉命如六部历练,那些尚书不敢不拿他当回事儿,每逢遇见大事需要决策,都会毕恭毕敬地呈上公文来问裴云起的意思,得到太子殿下的意见后,才敢往皇帝案前报。
裴云起看了会儿公文,便发觉今日自己难得有些心浮气躁。
这种状态不太多见,自他从山上道观下来后,就鲜少会如同现在这般沉不住气。
裴云起揉了揉眉心,放下手中折子,唤来一名暗卫,“圣人那头,可将苒苒放出来了?”
他自打知道帝后召见了江苒之后,便有些担忧,然而却并不想要见到父亲,因此强撑着不愿自己前去打探情况,只是叫暗卫注意着。
暗卫有些为难地道:“江四娘子出来是出来了,但是……”
裴云起微微皱眉,看着有些犹豫的暗卫,“但是什么?”
“……但是陛下同四娘子一道过来了,”暗卫硬着头皮说,“眼见着,如今就该到了。”
这是皇后吩咐不许提前报给太子的,就是怕他听了寻个由头避开去。帝后自打把暗卫拨给太子后,为了避嫌,一直不闻不问,难得提出这么个要求,倒也不算过分,暗卫便应了。
而今,这名暗卫瞧着自家主子骤然沉了下来的脸色,反倒有些后悔起来。
裴云起皱着眉。他大概知道暗卫如今才上报,想来是皇后的吩咐,倒是没有过多责怪。
他四下打量书房——只有一条通道进来,如今贸然离开,很可能半路就撞上皇帝了。更何况江苒也在,他并不想要因为要避开皇帝,而错过同她的见面机会。
裴云起略略思索后,便回到了书桌前,继续漫不经心地看着折子。
未过多久,他便听见了一声久违的,皇帝的呼喊,“阿缪!”
裴云起顿时一怔。
皇帝站在书房门口,他一路行来,眼前都是长子年幼时的模样,同如今的冷淡疏离截然相反的是,他那会儿堪称十分的活泼开朗,比起如今的江四娘也不差几分,见了人,总是笑眯眯软乎乎的一张笑脸。
而今,他看着长子冷然的样子,愈发觉得心如刀绞,忍不住,便颤声唤出了那一声“阿缪”。
他喊完了之后,没有立时走进去,只是盯着裴云起看。
裴云起抬起眼,短暂的失神之后,他便恢复了平日的漠然神情,只是道:“陛下怎么来了?”
这话乍一听,如同往日一般疏离,可江苒却立时在里头听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她抬起眼,看见年轻俊美的太子殿下神情淡淡,唯有嘴角那一丝紧绷的弧度,才显现出了他的几分紧张与无措。
她又看了看身边的皇帝。
皇帝被他这么说了一句之后,面上的急切显而易见地淡了一些,同样有些无措。
明面上,这两人依旧是威严尊荣的皇帝与太子,可在江苒看来,却不过是一对闹别扭的父子罢了。
她不由地替皇帝开口道:“陛下说,他有话想要同你说,可是怕你不高兴,所以我便随着一起来了。”
皇帝同太子皆是一愣。
裴云起眼神古怪地看向皇帝,迟疑了一瞬,才状似无意地道:“……您有什么话要说,叫内监来传报一声就是了。”
皇帝终于忍不住了,他略有几分苦涩地道:“我想见一见我的孩子,当年你在道观里头的时候我见不着,后来你回了宫里了,我又怕见到你的冷脸,不敢来见,这么多年来,我竟没踏入你这东宫一步,也难怪你愈发同我疏离。”
裴云起在怔仲之际,努力地维持着自己的镇静,可是手中的奏折到底还是没能拿牢,“啪嗒”一声,落在了他的脚边。
他想要抬起手去捡,不料门口的皇帝见他伸手,居然十分激动地上前了几步,一把搂住了儿子。
裴云起:“……”
那一瞬间,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彻底懵了,他用十分困惑的眼神瞧向门口的江苒,以眼神示意:皇帝吃错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