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父子俩,本来就够不对付的了,如今被宁国长公主搅和一番,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那点儿温情只怕都要荡然无存了!
那头,宁国长公主已然起身,唱作俱佳地在皇帝跟前演了一通,最后苦笑道:“我原也没说什么,那江四娘是个好孩子,只是性情跳脱了些,我也没说什么她的不是,太子殿下倒好,进来便劈头盖脸地对着我数落了一通,如今我这长辈竟连这点儿面子都没有了,也罢,陛下不必苛责他,我便先出宫去了,往后若无陛下传召,我是不敢再进宫了。”
皇帝听得不由皱眉。
他心知长子并非胡闹之人,便只是看过去,问,“云起,你如何说?”
其实照着皇帝陛下的性情,在朝堂之上,便是以为少有笑颜的严厉君主,如今还能对着裴云起多问两句,已然非常的通情达理。
可问题就出在,他的表情和他的语气,着实同他的本意……不太相符。
看在旁人眼里,便是皇帝正一脸冷肃地质问长子的模样。
皇后不由捂住脸,心里哀叹了一声。
她再看向长子,果然发现,他脸上的霜冻愈发厚了,仿佛刮一刮就能给整个大殿降温。
裴云起冷冷地道:“我无话可说。”
荣安只觉得皇帝约莫是要罚太子殿下了,毕竟这个眼神着实有些可怕,便忙主动道:“今日我同苒苒乃是一道在场的,她并无寻衅之意,乃是被对面之人的话语所挑衅,这才出言反驳。我也不知长公主是何处听来的谣传,苒苒平日为人……”
皇帝皱了皱眉,下意识说,“又是江四娘?”
荣安一个哆嗦,不敢说话了。
其实皇帝的本意是,先头见过儿子为了这个江四娘转了性子,如今竟是又为了江四娘同人争执,可见江四娘在他心中分量。
可落在裴云起的耳中,又是另一番意思了。
他倏然抬眼,冷冰冰地道:“此事她没做错,若您觉着我不敬长辈,且随意罚我,很不必听那些风言风语。”
皇帝:“……”不是,我什么时候要罚你了。
太子殿下说完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头秦王殿下,听说了父兄之间的争执,急匆匆地跑到东宫来,便见到兄长正恹恹地在书房捧着书,也不知道有没有读进去。
他不由道:“大哥不愧是大哥,顶撞了父皇,居然还能这么气定神闲。”
裴云起略略抬眼,冷淡地瞧了他一眼,“来做什么?”
秦王倒不太介意他冷冰冰的态度,只是蹭上去,小声道:“阿娘叫我来劝劝你,别气了。姑母嘴碎你又不是第一回 遇到,她说就叫她说去就是了,我小时候她总明里暗里说我不聪明不如闻景,你看我也从来没同她顶嘴啊——话说回来,她到底说了江苒什么?”
裴云起道:“约莫是抛头露面,争强好胜之流。”
“那的确是过分了,”秦王点点头,又说,“那你也没必要同阿爹呛声吧,我看整个大周也没人敢同阿爹呛声啊,又没什么好处。”
裴云起淡淡地提醒他,“你以为她为什么要说江苒的不是,又要叫闻景上门去,拜访相府?”
“啊,是啊,”秦王下意识说,“她既然不喜欢江苒,又为什么还想叫闻景娶她?”
“因为她背后是整个相府,她需要江相的力量。”裴云起淡淡说,“可苒苒出身高,光凭闻景,只怕都镇不住,所以她贬低苒苒,贬低她的价值,贬低她的人格,最好整个京城的勋贵人家都没人敢到相府提亲,才方便她更好地操纵这门亲事。”
他捧在手心的人,又怎么能任凭旁人这样玷污算计?
秦王听得呆了呆,好半晌,才忿忿地道:“那可真是又当又立!我这就使人去告诉江苒!”
……
裴云起走后,宁国长公主还想要添油加醋,可刚起了个头,就叫皇帝摆手止住了,“阿姐,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可我家阿缪那性子你也看到了,旁人说江四娘两句不是,他就急得跟什么似的,方才那些话,往后很不必再说。”
宁国长公主一怔,旋即叹息道:“我知道了,你也不是那个要阿姐帮着的孩子了,我不该管这么多。”
皇后在边上冷笑,心说:你嘴上说不管,已经十几年了,你不还是管着?
果然,宁国长公主话锋一转,又道:“只是,我诚然是觉得江四娘子的性子吧,不太适合做太子妃,便来提醒你们几句,毕竟国母需得端庄持重,这江四娘……”
皇后和皇帝被她说中心事,倒是都有些烦恼起来。
没过多久,长公主告辞,连着平昌郡王妃母女也一道走了。荣安被皇帝追着多问了几句,简直战战兢兢,走的时候脸都是白的。
皇帝不由叹了口气,看见荣安的样子,好像约莫明白了为什么儿子不能和自己好好说话了。
他旋即又看向皇后。皇后哭笑不得地冲着他翻了个白眼儿,只说,“别看我,儿子是叫你自己吓跑的,我可管不了。”
“那江四娘我也见过几回,同样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的,”皇帝十分不解,“阿缪瞧上她什么了?处处维护,连我都顶撞。”
说到后面,语气还带点儿酸。
“那我哪知道,”皇后也叹口气,“只是我难得见他这样维护一个人,瞧了心里也感慨,不是我说,我真觉得咱们阿缪没什么活气,便是做着储君,瞧着对万事也漠不关心,好不容易来了个江苒,把他拉进红尘里头,这样就够难得了。”
说句实在话,他们自觉是亏欠长子的,这些年,对着他总是事事小心,却总亲近不起来。每每看见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心中都颇为难受。
好不容易来一个江四娘,的确应当好好珍惜,没准她能成为两头关系的转机呢。
皇帝眯着眼,忽然道:“你改日便单独召她进来一回,我要看看,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儿子不问世事一副仙人模样,万一被骗了怎么办?
万一一腔真心错付怎么办?
万一人家真的直把他当哥哥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放心,主角团都是很拎得清的人,没啥误会。
皇帝和太子,也就是常见的严父同儿子之间,如今儿子长大了,两人之间的矛盾愈发明显,偏偏都不知道妥协,所以丁点儿小事就能闹大。
而且太子心里头有心结,毕竟有一个不幸的童年。
可以说,在本文的前面一大半,裴云起是江苒的救赎;而到了后文,这种关系会反过来,活泼可爱的苒苒,可以治愈他年幼留下的心理创伤。
第77章
江锦正被一群同僚围着, 大伙儿都在帮着修前朝史书,众人便争执某一章节该如何写。
忽地便有名郎君一面拿着邸报进来,一面笑嘻嘻地道:“伯喻, 你家那位妹妹又出名了。”
江锦一怔,旋即便听说了自家妹妹同人在马球场起了冲突。那传话之人绘声绘色说了场面, 听得众人肃然起敬,“江四娘好厉害的口齿,不愧是伯喻的妹妹。”
江锦虽然出身相府, 而今性情温和妥帖, 同僚们有的是寒门学子出身,有的则出身名门世家, 可从不见他对谁有所偏颇, 且他未语三分笑, 真真是个出色极了的人物, 众人便多愿意亲近他几分。
如今听了江四娘的事, 众人便笑, 说她想来年轻气盛, 性情与温然文雅的江锦倒不太像。
江锦只是含笑听着,好半晌, 才略略抬眼, 问那传话之人,道:“你们都说是我家四娘口齿厉害, 我怎么听着, 反倒是那蓝家娘子有理有据, 辩口利舌呢?”
众人又品了品蓝依白说的话, 顿时讪讪,“……岂止辩口利舌, 小娘子里头这样意气风发的,可不多见。”说着又想起什么来,调侃道:“倒与伯喻你年轻时极像。”
江锦不由哑然,半晌只苦笑道:“我当年年轻气盛,诸位就别再调侃我了。”
同僚之中,大多都已然成家,年岁较之江锦略长的,听他这样说,纷纷大笑起来。
可不是年轻气盛!
那会儿江锦可是胆敢与朝中几位大儒当堂骂战之人,据说江相那会儿也拿这个长子颇为头疼,劝他“君子之中庸,君子而时中”,总归是希望他能够好生收敛,也不见他听进去分毫。
后来还是皇帝看不下去了,才把他丢进翰林院,成日修撰史书,磨磨性子,这才造就了如今在外人口中颇为温文尔雅的江大公子形象。
笑着,又有人眼尖,发觉了江锦面上的郁郁之色。
他们猜到他是担忧妹妹,便齐声安慰道:“江四娘同蓝娘子那些话,虽然偏激,却是有理有据的,伯喻你不必担忧。”
他们饱读诗书,却非唯圣人言的迂腐之辈,更兼之修撰史书,耳濡目染,心中是极瞧不起那群成日打马斗鸡、沽名钓誉的纨绔郎君的,听了他们的话,更觉荒谬无比。
公道面前不分男女,家国面前何谓巾帼与须眉?这些人的起点生来便比旁人高,论起读书,只有比他们这些出身清贫之人有更好的机会,他们倒好,一个个的,没有江锦这样苦读的毅力就罢了,还说出那等狭隘偏激之语,真真是叫人瞧不起的。
江锦无奈地道:“诸位是满腹学识之辈,可天下除了君子,也有唯唯的小人,如今京中不知多少眼睛盯着她看,我心里很觉得她们所言正确,却也难免忧心。”
说着话,皇帝身边的内侍便来了,传话给江锦,说帝后想私下召见江苒一回,只为瞧瞧小辈,没有旁的意思,他下值了到家中说一声便罢了。
他们越是强调,“没有别的意思”,江锦反倒越是起了疑心。
他一回府中,还没来得及回房换一身衣裳,蹲在门口等消息的小厮就把他请到正院里头了,“大公子,夫人同四娘子正等您呢。”
江锦不由暗自好笑。
果然,进了屋子,就看见江苒正苦着脸,江夫人搂着女儿柔声安慰,见了他来,江苒便忙问,“太子殿下可是有碍?”
江锦自然也从内侍处约莫听见了些太子同皇帝的口角,他实诚地道:“我也不知他们是怎么争执的,只是有皇后娘娘在,想来无碍。”
江苒不由垂头丧气地道:“唉,想来是我害了他。”
江锦看了看妹妹沮丧的样子,只是道:“你我倒不意外,那位蓝家娘子,为何会同你一道?”
江苒睁大眼睛看他,“什么叫我你不意外?”
江锦不由轻轻咳嗽了一声,委婉又温和地道:“我说错了。”
江苒这才道:“她并不会骑马,原先是在一边看着的,后来约莫是听那些人说得太难听,什么不守妇道有违女德这种话,她听了不高兴罢,便出声了。”
江锦想了想,便微微笑道:“倒也的确。”
那位蓝娘子虽然瞧着文雅宁静,可当初在定州一见,她便展露出过人的胆量,如今不过开口怼一怼几位郎君,又算得了什么。
江夫人还是头一回听长子主动在自己跟前提起旁人,用惊疑不定的眼神在他身上来回扫视,半晌只是微微笑了笑,温和地道:“对了,我倒是方才不曾想到,这位蓝娘子,同苒苒颇为有缘,又是个直爽的性子,我听了便欢喜,改日我给蓝夫人下个帖子,请她带着女儿过府一叙罢。”
江锦虽然细心,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不太会参与这些女眷的话题,只是没吭声。
江苒却品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来。
要谢蓝依白,请她就是,干嘛把蓝夫人也请来?
她看了看自家的傻哥哥,决定闭嘴暂时不提醒他。
江锦没察觉母亲和妹妹的眉来眼去,只是说起了正事,“对了,陛下说,自打苒苒回京,还没正经见过苒苒,说下回休沐,叫苒苒……呃,进宫一趟,到他老人家跟前唠嗑唠嗑。”
江苒一怔。
她对皇后,倒还算熟悉,觉得皇后实在是个温柔可亲的大美人儿,毫无皇后的架子,可对于当今皇帝嘛……
她隐隐约约,也是知道,当年之事,乃是宁王等人为了对如今的皇帝发难,裴云起算是因他才受那些罪,这么多年下来,父子之间诸多龃龉,源头只怕还在当年。
江苒不由道:“圣人缘何对太子殿下诸多苛责?”
江锦作为小辈,自然也是这么觉得的,反倒是一边的江夫人,道:“当年之事,我算是略知晓一些。圣人被迫将太子送去道观,那会儿已是心力交瘁,内忧外患之际,他惦念太子,好几回偷偷撇开随从,一个人去道观里头瞧太子,唯恐被宁王的人发现,更对太子多加虐待。”
这些旧事,便连江锦也不太知道实情,闻言不由道:“可是既然如此,为何这些年下来,圣人对太子殿下,一贯是不假辞色?”
“他生性如此罢了,”江夫人好笑地道,“什么叫不假辞色?秦王性子跳脱,陛下动辄打骂,对着太子,可有舍得动过一根手指头?”
这倒是真的。
就算小辈们都觉得皇帝一贯瞧着不近人情,但是他对太子好像真的好的没话说。
江锦亦是道:“说来,历朝历代,像是陛下这样对着储君毫无嫌隙,放心地由着他历练插手正事,还为他特地训练暗卫只为了护他周全的皇帝,也不多见。”
江苒听了,倒有几分恍然。
她这是一叶障目了。
她站在裴云起的角度,自然觉得皇帝严苛,可是从旁人角度看来,他虽然不如皇后那样温柔,却也在不苟言笑之中,对他细心呵护,极力地给太子安全感。
她想了想,只说,“那我去见陛下的时候,也好好地劝一劝陛下。”
江夫人不由笑了,摸了摸女儿的头,“你怎么不怕他?”
“这有什么好怕的,”江苒信誓旦旦地说,“他对太子哥哥那么好,太子哥哥对我好,他自然也会喜欢我啦。”
江夫人:“……”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哪里有点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