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的婚礼比起早先, 已是略有简化了, 但是六礼总要一一走遍, 个个都要挑着好日子, 一番下来少不得要大半年的。
出过先前闻景那一遭事情后, 其实京中隐隐也有些对江苒不利的风声, 毕竟江相位高权重,阻了不少人的路, 总有人想要明里暗里给他使绊子。
小娘子们都是好心, 只怕江苒受了欺负,可家中长辈们却俱说, 江四娘是个有福气的。
当日太子的态度着实也耐人寻味, 对江四娘的回护远超寻常, 如今礼部又紧锣密鼓地张罗着挑日子备节礼, 只要不是眼瞎的,都能看出来了。
这太子妃的人选, 便是定了。
众人纷纷感慨,道:“殿下对苒苒可真是情深意重。”
江苒干巴巴地道:“……倒也不必如此。”
娘子们哪里肯,纷纷热情上前,拉着江四娘,一叠声地问她到底是如何同太子殿下认识的,太子殿下有没有私下里同她求婚,太子殿下对着心上人的时候是个什么模样。
还有一名小娘子胆大包天,甚至捂着通红的小脸问江苒:“太子殿下瞧着那么冷清,私下里是不是……也像个寻常男人一样?”
江苒:“……”
听听,这都是什么孟浪的话!
寻常男人该干什么?!
光天化日,你这车轮子都碾我脸上了!
正说着话呢,蓝依白进来了,江苒眼睛一亮,扬声道:“大嫂!”
蓝依白:“……”
谁是你大嫂!
江苒才不管蓝依白一脸抗拒,她上前,殷切地把蓝依白拉过来,将她推给众人。
她热情地道:“婚期都已经定了,我喊一声大嫂不过分吧,大嫂,过来说话。”
虽然太子殿下吸引人,但是蓝依白上次说的感人爱情故事还在众人脑海盘旋,蓝依白没有江苒那么好说话,江苒不在的几日,大家虽然有心亲近询问,但是也不太敢问。
但是现在江苒在了就不一样了。
娘子们心下欢呼一声,重新手拉着手,围住了蓝依白。
蓝依白被众人围着,看着江苒逃出包围圈:“……”
很好,祸水东引,不愧是江四娘。
蓝依白心如死灰。
她挂上营业性微笑,被迫营业,信口胡说,“送礼?哦,他自然是喜欢送我的,年轻的郎君们嘛,总喜欢送心悦的娘子些礼物的。有一回我同他在河滩上走的时候,发现了一块心形的石子,只是粗糙得很,我便笑了一句,没成想……”
她在前头说,江锦在后头听。
他见天色阴阴,难得有些闲暇,便亲自来给妹妹送伞。
他担忧蓝依白家人没有想到,因而带的是两把伞,此时便两手握着伞,面无表情地听蓝依白在前头说鬼话。
她在他跟前不太装模作样,实则是个同江苒性子相仿的跳脱模样,可在众多娘子跟前,她又成了那个文文静静的才女模样,面露羞赧,说话轻声细气。
这个文静的才女正满口瞎话,说:“没成想,他竟是记下了此事,悄悄捡了那块石头,回家暗暗打磨,磨成了一个圆润的心形,寻了个时间悄悄送给我。”
众人:“哦~大公子好有心哦。”
江锦:“……”这到底是什么土味告白法!
江苒正听得起兴,好久都没发现故事的主人公来了,看着自家温文尔雅的大哥哥面无表情的模样,她忽然面露惊恐。
蓝依白顺着她惊恐的视线往后看,便对上了江锦。
蓝依白:“……”
江锦微微一笑,彬彬有礼地道:“伊白,我来给你送伞。”
蓝依白被这个称呼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便猜他是听见了。
然而两人当日所说,便是各取所需,蓝依白并不心慌,只是镇定地接过,道:“那就多谢了。”
江锦:“你我之间,何必说谢。”
蓝依白脸上的笑容快撑不住了:“……”
江大公子毕竟是在朝为官多年的老油条,脸皮厚度又哪里是她这种闺阁小娘子比得过的。
江锦被她的“心形石头”恶心了一下,又顺顺当当地恶心了回来,这才施施然告辞。
江苒接了伞,同情地看了一眼蓝依白,发觉她的营业笑容已经快挂不住了,不由心下“啧啧”了两声,不无同情地道:“你可别同他比,他面厚心黑,你还上赶着往上撞。”
蓝依白咬牙切齿:“是谁惹我往上撞的?”
江苒噤声,又讨好地拉了拉她的袖子,蓝依白到底没狠心甩开,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发,恨恨地道:“江锦他就是故意的。”
江苒瞧了瞧她,笑嘻嘻地不说话了。
江锦自然是故意的,可能叫他这样故意说这些话的人,也就蓝依白一个啊。
徐循这会儿才施施然来了,她一来,就解救了江苒蓝依白于水火之中。她道:“听说文九娘过两天就要去江南了,咱们同窗一场,不如去送一送她。”
江苒不由有些意外。
旁人不知道,可她却是清楚的,文九娘好似前些日子便发动了,如今想来是刚出月子。
听说她先头听说了赵修明之事,便哭得几番背过气去,文家人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她保下来,而她身子不好,这一胎极为凶险。
徐循轻声道:“也算是全了我们之间的情分。”
众人一默。
文九娘之事被掩得严严实实,大伙儿早先不太明白她怎么忽然要嫁给个富商,如今心中倒是有些猜测。这些小娘子们平日纵然有些娇纵,心性却不坏的,想到她要离京,也有些惋惜,便纷纷应声下来。
徐循便遣人提前去通报一声,只等下学时候到了,众人一同过去。
荣安打量了一番,忽地感慨道:“我过些时日也要走了,在座的也有不少身上有了婚约,咱们这些学里的姐妹,也是要走的走,散的散。”
众人一顿,忽地心下有些涩然。
是啊,她们在家的时候都有父兄宠着护着,还能来外头读书,每一日都痛痛快快的,这样的日子,又能持续多久呢?
一名小娘子便戚戚焉地冲着江苒道:“要做太子妃,想来规矩也很多的,虽然殿下着实生得好看,但是这门婚事也太委屈你了。”
江苒一听便笑了,道:“他呀,他才舍不得我学规矩呢。”
围观众人纷纷表示自己有点饱。
老先生对这些肯读书的女学生还是很宽容放纵的,又听说她们是要去见昔日同窗,便很好说话得提前将众人放了。
因着放得早,好几家的马车都还没到府外候着,众人便三三两两拼着坐了。
江苒蹭了徐循的马车,见徐菁难得也在,这位平日活泼大胆的小娘子忽然变得沉静了许多,只是坐在一边不说话。
江苒也不便同她搭话,毕竟当日之事,她和徐循都在场。
她想了想,便同徐循道:“你的婚事可有着落了?”
徐循不意她会这样问,只是随口道:“听我娘说,也有人来上门提亲,还有叫我做续弦的。”
江苒大惊:“怎么能做续弦!”
徐循见她反应这么大,反倒一怔,良久方才温然道:“我出身不上不下,来提亲的那户人家倒是身份极高,说来做他家的续弦,还是我高攀了。”
江苒见她神情,想是心中已有定论,不由心中难过。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徐循同自己不太一样。
她被全家人护着,徐循却要反过来护着全家人,每行一步,每做一事,都要顾念到母亲妹妹。
徐循反倒安慰她,说:“他家原配夫人留的两个孩子也算年幼,若是好生教养,未必难做,妾室们也没有不省心的,且我嫁了,日后阿菁的婚事也好说一些。”
她是嫡长女,婚事都这个样子了,已经没法子,反倒是后头的徐菁还有得救。
徐菁听见她的话,倏然抬头。
她眼中似乎有泪光闪动,好久都没说话,只是别开了头,一声不吭地看着窗外。
这时,文家到了。
徐循从马车里下来,却见江苒忽然困惑地自言自语:“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儿?”
徐循好奇道:“忘了什么?”
江苒没想起来到底忘了什么,只是抬头看了看天色,发觉快要下雨了,好在江锦给她送了伞,一会儿倒也不怕。
她如此想着,便心安了下来,同徐循徐菁一道往里走了。
……
裴云起起先,还以为是今日的老先生拖了会儿时间,便在楚国公府门口耐心等待。
结果又过了两炷香的功夫,依旧没见到江苒从里头出来,头顶天色阴阴,竟是有几分风雨欲来的模样,边上的紫影忍不住了,去同门房问话。
没一会儿,紫影脸色古怪地回来了,看了看坚持要在马车外等候的太子殿下,委婉地道:“殿下,要不咱们去相府候着罢?”
裴云起听出不对来,看了他一眼,道:“苒苒呢?”
紫影见瞒不下去,只能硬着头皮,“……嗯,江四娘同同窗们,一道去文侍郎家中探望文九娘了。”
他劝慰道:“她定不是故意将您给忘了的。”
裴云起面色略有些古怪,好半晌,才无奈地道:“那便去文家门前等她吧。”
紫影忙应了,见着太子的身形上了马车,不由在心里道:不愧是江四娘,全大周也就她一个人敢叫太子殿下心心念念地惦记一整天,还敢放太子殿下的鸽子!
第98章
娘子们围在文九娘的屋子里说话。
文九娘推说是自己病着, 怕给姐们们过了病气,因而中间拉了一道帘子。即便是如此,江苒也能看出来, 文九娘的精气神瞧着都比先前见过的好了不少,想来是已经放下了。
她同文九娘不太熟, 没什么好说的,见屋内众人都在同她道别,自己便起身, 贴着墙根偷偷走了出去。
文家是很风雅的, 虽然不比相府那样气势恢宏,但自有小桥流水的江南风韵在。江苒胡乱逛了几圈, 便摸到了他家后花园里头。
如今是傍晚, 风雨欲来, 天色昏昏, 廊下的紫藤花早就凋净了, 只剩下深绿的藤蔓, 将一处小天地妆点得有几分颜色。
江苒贴着走廊坐了下来, 百无聊赖地摆弄着自己的帕子。
后头忽然传来惊讶的声音,“可是江四娘子?”
江苒一怔, 回身, 便见一人含笑立在身后,正是文九娘的兄长, 文家的那位七郎君, 文扶光。
江苒后退了一步, 冲着他点点头, 道:“文七郎。”
她同先前有些不大一样,已经知道了避嫌, 这退了一步,距离拿捏得妥当,文七郎不由面露黯然之色。
江苒只作不觉,只是笑道:“九娘过两天就出嫁了,想来郎君心中很是不舍。”
文七郎听她说起妹妹,面色柔和,只是道:“众人皆以为这婚事不好,江四娘倒是看得明白。”
江苒道:“我方才听九娘说她的婚事,面上尤有欣喜之色,想来那人虽是商贾出身,为人却很不错,难得的是也有肚量,九娘能寻到这样的人家,也是福气了。”
文七郎笑道:“我那妹夫,先前我见过一回,是个一表人才的,他原也见过九娘,心中对她也欢喜,事已至此,我自然是心满意足的。”
文家的几名小辈,虽然先前同相府有些龃龉,但是江苒对他们也没有恶感,甚至还挺欣赏他们。
于是她含笑听着。
江四娘沉静下来的时候,同活泼热闹的时候,又有些不一样。她这些时日得了伤寒,人便清减许多,略显宽松的衣服下,能看出盈盈一握的腰身,而她本人又瘦得极有丰韵,像是秋风里头一枝要叫风雨吹打折腰的娇蕊那样,娉婷生姿。
文七郎长长地注视着她,像是有几分怅然。
他低声道:“四娘子的婚事,想来亦有定论了?”
江苒一怔,她至今都不太习惯别人提起自己的婚事,便有几分羞赧,轻轻地“嗯”了一声。
文七郎情不自禁地道:“若是我能早些遇见江四娘你,会不会有机会呢?”
江苒一顿
她神情有些古怪,看了看文七郎,一时没说话。
她先头就不太会应付这样的场景,何况如今自觉是有家室的人了,瞧着文七郎满脸热切,再是善言辞,如今也有些说不出话来。
文七郎叹息道:“四娘你别这么戒备地瞧着我,我知道我们彼此之间,已是没有缘分,只是可惜罢了。”
江苒一怔,旋即安慰他道:“京城里头的优秀娘子那么多,比我好看的也不是没有,你也不必伤怀。”
“……”文七郎面色也变得古怪了起来,他看着江苒,说,“我先头喜欢你,不是因为你的脸?”
江苒大惊:“我的脸居然不值得叫人喜欢?”
她还一直以为自己很好看来着。
文七郎没忍住被她打了岔,失笑道:“好罢,四娘你的确生得美,可我瞧见你,就觉得你同京城里头的娘子们都不一样,旁人是温室里的娇花,而你像悬崖边的兰草,生气勃勃。”
江苒心道:这话叫裴云起听了,想来也会赞同的。
她其实约莫听裴云起说过一些这样的话,可是如今听见文扶光这样说,反倒有些好笑。
她倚着紫藤架子,静静地道:“那你知不知道,贸贸然把兰草移到家中,兰草是要枯萎的?”
文扶光一怔。
江苒继续说:“我同太子殿下在一起,是因为他爱我,更敬我,我不愿意做的事情,他无论如何都不会逼迫于我。他先前知道我性子不羁,忧心了很久,觉得哪怕是做旁人眼里万人之上的太子妃,都还是委屈了我。这天下,除了我父兄,唯有他将我置于一切之上,这样看重我的喜怒,尊重我的性格。文七郎,欣赏一个人很容易,可是要成婚,总是要接受他的缺点的。你所看见的我,不过是一个未婚嫁的小娘子,跋扈也能叫做娇憨,纨绔也能叫做旷达,要是我真嫁给你了,你就不会这么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