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雪中叉腰大笑,别人做这动作瞧着是洒脱,他做这动作却像是肾疼:“你爱吃的东西本来就少,好不容易有这么一种,朕还嫌抗一个糖葫芦棒子过来少了呢。让苏得意也抗一个,可他竟然说扛不动,白瞎了这身肉了。”
我便看向苏得意。
多年不见,他确实胖了不少,想来没少跑出宫外买猪蹄。
“奴才见过六王爷,六王爷别见怪,老奴胖了之后体力就不太好。”苏得意精明却又真诚地笑了笑,松下衣袖作势要给我跪下,半路却被姜界拦住了。
“这么大的雪就别跪了,回去找个暖和点的地方给小域补上吧。”姜界说着,嘴角忍不住向上抽,把肩上的草木棒子递给苏得意,“小域拿了两串了,应该轻快不少,你来扛着吧。”
我就知道,他一天不欺负苏得意就难受。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他好端端的,还能欺负人,就觉得心里也浮出那么一点开心。这些年的委屈和不满,好像也可以,过阵子再提。
毕竟,他有送我冰糖葫芦。
虽然,我也知道他是故意这样做,想让我消消气,或者说笼络我。
但我确实是吃这一套的。
*
父皇一辈子只娶了母后一人,恩爱多年,生子六人,我是最小的那一个。生我的时候,母后身体受损,我出生三天,她便过世了。
父皇因此见不得我。倒不是不疼爱我,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细,学识培育无一不尽心,只是这些都交与别人来做,他自己却从不出现在我面前,甚至很想忽略我的存在。
很难相信吧?六位皇子里,只有我没名字。
他是真的脆弱,脆弱到不敢看我,更不敢去想母后痛苦辞世,换回来一个活生生的儿子。他自始至终,都不愿意接受。
我有五位皇兄,其他四位都见过,可能是因为我没有名字的缘故,他们见到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就只能小六小六地这样叫着。
原本伺候我的太监,名字也叫小六,听到皇兄们这样叫我之后,他惶恐备至地当场改名,跪下跟我说:“奴才以后便叫阿狗。”
其实,我并不在乎哎。
叫我什么都行,让我知道是在叫我就行。
四岁那年,我第一次见我大哥。其实叫他大哥有点不太合适,毕竟那时候他早就继位,成了皇帝了。只是因为身体不好,所以一直在江南行宫,边修养,边处理政事。父皇身体还硬朗,就在京城替他撑着这天下,等他养好了身子,再把这皇宫和这宝座交付于他。
回到皇宫的姜界,端着盛满葵花籽的金碗,边嗑边打量我,模样还挺兴奋:“咱爹和咱娘可以啊,当时那么大年纪了,竟然还能生出这么好看的小孩儿来。”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心里全是疑惑:他提到娘亲的时候,竟然都不哭的吗?
他把瓜子递过来:“吃吗?五香味的,御膳房刚炒的。”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瓜子,摊手诚实道:“我不会嗑。”
姜界瞬间抬眸,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扯着唇角露出白牙,脸上还溢出惊奇神色:“所以长这么大还没吃过瓜子?”
我看着他的眼睛:“都是阿狗给我剥好了,我再吃的。”
“可以啊,原来是个金贵小公子,”他笑得更开心了一些,指挥我坐在一旁的绣墩上,自己坐在另一只绣墩上,放下金碗,剥了瓜子放在我掌心,问道,“你叫啥名儿来着,哥哥记不得了。”
“没有名字,父皇没给我取名。”我说,把葵花籽填进嘴里。
虽然他说是五香味的,但我尝不出来味道。
除了甜的东西,其他的食物,我都不能尝出味道。
这是只有我和阿狗知道的秘密。
他又剥好了一些递给我,拖着长腔佯装叹息,其实语气里并没有多感伤:“父皇就是那副深情模样,但你说这事儿跟你一小孩儿有什么关系?他要是真不想要,就不要跟母后上/床呗,仗着自己宝刀未老,就——”
我嚼着葵花籽,抬头看他。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眉心一跳,赶紧道歉:“对不起,哥哥忘了,你才四岁。”
“没事儿,”我指了指碗,“你继续剥。”
他果真又剥了起来,只是挑眉问我:“喜欢吃这个?”
我摇摇头:“不是,只是没事做,太无聊了。”
“行吧,”他勾起唇角,随口问我,“小孩儿,你有没有给自己想过名字呢?”
“没有。”
“父皇不上心,你竟然也不上心?嗐,算了,”他放下葵花籽,认真问我,“要不哥哥给你取个名儿?”
我略有些懵:“父皇愿意吗?”
他觉得可笑:“管他干嘛,你哥我现在才是皇帝,他已经退休了。”说完这句,果真思量起来,手指敲着桌沿,念念叨叨,“姜界,姜场,姜外,姜野,姜塞……哎,你不如就叫姜域吧?知道是哪个域吗?”
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些皇兄的名字,并不是很清楚具体的写法,太傅也没教过这些,所以就回答:“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玉’?”
他嘿嘿笑着,好像对刚取的这个名字很满意,于是蘸了茶水,在桌面上边写边道:“开疆辟土,大拓界域的‘域’。这么写,你记住了吗?”
茶水很快就消失了。
“我没记住,你再给我写一遍。”我说。
于是,他抱起我走到书房,把我放在桌子上,蘸了墨,一笔一划地给我写了十遍。
从此,我就叫姜域了。
*
姜界把我当儿子养,这让我很不满意,不过,他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儿子。
小孩儿刚生出来的时候都是丑的,但他和皇嫂生的孩子,一出生就很漂亮。皮肤白得像雪一样,目珠莹润得像墨玉一样。
皇嫂把我抱到床上,让我能凑近了看,开心地问我:“小域,你喜欢不?”
怎么讲呢?
喜欢有些轻飘了,应该是超级喜欢。
皇宫里,终于有了比我还小的男孩儿了,我以后也可以像姜界和皇嫂一样,把别人当做小孩儿来养了。
皇嫂很好,对我超级照顾,只是过世很早。
她离开后好长一段时间,姜界都很喜欢去宫外听戏,且是一身微服,随着百姓挤在满登登的戏园子里,听最火的角儿唱戏。
他说皇嫂生前很爱听,他之前总听不懂,现在就替她多听一听。
姜初照才三岁,不适合带出来,所以他就带着我。
戏园子里真挤啊,我又不够高,啥也看不见,姜界身子骨又不行,举不动我,就租了一张八仙桌,把我放桌子上,还给我加了个小板凳。
我也听不懂,最多就是看看那些角儿换的一身又一身衣裳,花里胡哨的,好看,却也没那么好看。后来看得多了,难免眼晕,就觉得还是什么纹样都没有的白袍最好看。
散戏的时候,他牵着我往外走,我的靴子被呼呼啦啦的人给踩掉了。找到的时候整个靴子都被踩脏踩坏,没办法再穿,姜界望天长叹了好一阵子,却还是背着我回了宫。
“现在还行,你再长大点儿,哥哥就真背不动你了。”他笑道。
“嗯。下次我找细带把靴子绑在腿上,”我趴在他背上,想了一会儿,说,“或者等我再长大一些,我就背着你来看戏。”
他说行。
但后来就不去看戏了。他开始广招美女入宫,并大行双/修之术。一开始是想把皇嫂气活过来,后来他就沉沦了。
*
姜初照长大了一些,我带着他去宝食街吃姜界带我吃过的冰糖葫芦,这是我吃过最甜的东西,甚至味觉还有了些长进,能尝出微弱的酸。
姜初照却不大满意:“皇叔,我咬不动。”
说得还理直气壮的,就像当年我说自己不会嗑瓜子一样。
去酒楼找了刀,切碎了放在碗里,把山楂籽挑出来,推到他面前:“这样行了吗?”
他用勺子挖起一些送进嘴里,半秒后,皱起一张嫩白小脸:“太甜又太酸了。”
跟我当初是另一种反应,但又像是同一种反应。只是他味觉太灵敏了,什么味道都太过;我味觉太差劲了,什么都尝不出。
“皇叔,你为什么笑?”他把下巴垫在桌沿上,露着一个小脑袋问我。
“皇叔觉得咱俩有点儿像。”
他很淡定地问:“你是说,咱俩都长得挺好看吗?”
我忍不住笑:“嗯,对。”
他歪着脑袋,眼珠子转了转,好像突然瞧到了什么,伸出小手拍了拍我的衣袖,欣喜道:“苏公公又出来买猪蹄了,走哇皇叔,咱们去吓唬他一下。”
*
小时候总是盼望着早点成为大人,但真的长大之后,就发现很多事情都跳了出来,而因为你已经长大,所以就不得不面对。
那一年,姜初照十岁,我十四岁。
京城里的其他皇兄看到姜界身体不太好,十年来只有这一个子嗣,都变得有些躁动。姜界想了个法子,给每个人在京城百里之外分了封地,把他们都赶了出去。
为表公允,姜界自然也得把我安排到京城之外。
虽然事情是这么个事情,但从他嘴里讲出来的,却是另一套说辞,向来流里流气,粗言俗语的他,竟然给我念了一首诗:“一身能臂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皇兄想让我去边塞打仗?”
“现在又没有战争打什么仗?哥哥是想趁着边疆太平,让你过去历练历练,”他说得很像那么一回事,“你跟其他王爷不同,你是哥哥养大的,你哥我这辈子就是个药罐子,干啥啥不行,身体早晚得垮。你不一样,你才十四岁,身形挺拔,意气风发,所以去北疆射大雕,掳单于吧!”
我接受了他这个安排,却还想确认一件事:“臣弟还能回来吗?”
他不解:“什么意思?”
我提醒他:“臣弟也是京城的王爷之一。”
“嗐,你当然可以回来!这样吧,等你十八岁,你就回来,那时候,哥哥给你说亲,看你成家。”
我忍不住想笑:“皇兄,你不怕我学了一身本事,回来抢阿照的皇位吗?”
他看着我,神情前所未有之认真:“朕不允许任何人夺走我儿子的皇位,除了小域你。”
姜界真是太不要脸了。
以为我没听到,他昨天跟乔侍郎说的话——
“小域和阿照,都是朕的心头肉呀。但阿照到底是朕的亲儿子,皇位还是得给阿照。得让阿照好好长大,朕就这么一根独苗。小域现在虽然看着不争不抢,要再长大一些,难免会跟他这几位哥哥一样,有别的想法,唉,先把他骗过去再说吧。”
姜界让我去北疆,其实是不打算让我回来的。
但他还是跟我装到底了,“北疆冷啊,你记带够棉衣棉被,哥哥等你回来,”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带着冰糖葫芦,迎你回来。”
他念的那首诗,我也是读过的。
是组诗,前面还有两首,我很喜欢里面的一句。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行吧,他让我去,我就去吧。
“那你到时候,给我带两串冰糖葫芦吧,”我笑,“一串不够甜。”
作者有话要说:
【兄弟情义,兄弟情义,兄弟情义——不要多想。】
【番外2过阵子再写。】
还记得阿厌第一次见姜域,马车水囊里放的嫩柳吗?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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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观》随记
16.【真母后】
“苏得意,你服侍父皇这么多年,应该很了解他对吧?”少年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就着金盆刷绣鞋,一边问。
“回殿下,陛下是主子,老奴是下人,不该过问的便不问呢,所以了解的也不多,”低头看着太子在干的活,颤巍巍提议,“殿下,这是谁的鞋……让老奴刷吧?”
“阿厌的,今天踩到泥巴了,”少年手上动作没停,又问,“父皇有快一百个妃子了,为什么我却还没有个弟弟妹妹什么的?”
“大概是因为陛下宠爱殿下,所以不想要其他儿女吧。”
“你说实话,不然我把你偷偷出宫买猪蹄的事告诉父皇。”
“……回殿下,是因为皇后娘娘。”
“母后过世这么多年了,父皇还喜欢着她?”
“喜不喜欢老奴说不好,但应该是没有一刻忘记。因为皇后娘娘过世前给陛下下了一味药……自此陛下就再也不能有其他孩子了。”
“母后真厉害。”
(猪蹄梗后续。wb可看其他随记,名字见文案。)
第32章 娘嗳
次日,姜初照就把娴、丽、云、容四位妃子的爹请到宫里来喝茶了。
苏得意和林果儿乘马车到京城七十二个坊通知大家大祁第一届百姓票选皇后活动的相关事宜,通知完后,便去告知四个大街市的商铺,让他们明日歇市,给这项史无前例的大活动腾出空来。
哀家则承担着别的任务——把我那四位宝贝儿媳都叫到凤颐宫来,告诉她们明天立后的事情,并把整个选拔过程给她们讲述了一遍,然后发了纸笔,让她们现在就开始写演讲的折子。
四位美女捏着纸笔,无一不懵。
唯有哀家欢欣雀跃,兴致盎然,甚至生出一些国子监祭酒监考时才有的嘚瑟感。
依旧是娴妃第一个回过神来,左右顾盼了会儿,上前一步问道:“请问母后,立后一事……是陛下的主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