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之所及,小阿厌都撩开车帘等着跟他说话了,姜初照却跑得比野鸟还快,一次也没回过头去看她。
奉小太子之命,送小阿厌回家。
还要两条街才到乔府,她却提前下了马车。
二月初的晨间,风依旧很冷,她戴着姜初照送的貂毛帽子,耳朵后面还竖着两只鹰隼的羽毛——这只帽子,她曾经主动邀请我摸过,至今想来,仍觉得那场景很好玩。
从驿站出发太早,她来不及束发,绒绒的花毛之下,是她有些偏棕的、又细又软的长发,有几丝被风撩起,悠悠缓缓地荡在无着落的空气里。尽管气温有些寒凉,但她整个人的模样,都叫人感觉温煦而暖融。
她站得离我半丈远,咬着嫣红饱满的下唇,犹豫了好长时间,才抬起漂亮的眼眸,轻声开口:“六王爷,你……想不想要一个六王妃呀?”
这问题让我有些猝不及防。
但忽然就想起了姜界提到的,小姑娘舅家那个叫邱蝉的表妹,于是低头笑问:“你想给本王介绍一个吗?”
那一天的朝阳和霞彩都知道,我是等她开口,把那个我从未见过的邱蝉,介绍给我听的。
可小姑娘仰着脑袋,任由日光穿越她细长睫毛,落在雪白的脸颊上。开口的时候,声音柔软又带着些可怜,轻飘飘的若游离在无垠旷野上的棉絮一般,没有着落亦无处攀附,就等着你伸出手,把它捧起——
“你觉得,我可以吗?”她问我。
你有过被一句话,惹到骤然慌乱、不知如何自处的时候吗。
十九岁那年初春,我第一次经历到了。
已经很震惊很不安很想抱抱她,安慰她几句了,偏偏听到小姑娘带着清晰的难过,又说:“我其实骗了你。我不是大家闺秀,小时候努力过,但失败了。北疆这一路,我一直在想自己还有什么优点,能让你也喜欢我那么一点点,但思来想去,却发现没有呢。”
就这样一边低头看着她。
一边庆幸,自己方才是负手走路的,所以她看不到,我背后,攥得很紧、已经沁出汗来的手指。
她抬手捧住自己被霞光映照,变成淡粉色的小脸,又揉了揉变得红红的鼻尖,委屈巴巴的模样很像是神话故事里的小火狐,只是声音还是不大精神,还很愧疚:“就是这么不够好的我,一路都在打你的主意,幻想着能嫁给你,”忽然想到什么,身子抖了抖,手指也缩成虚拳,抬头跟我解释,“说这些不是想强迫你来着,你若是已经有喜欢的姑娘,就可以拒绝我——啊对,我想到了自己的优点,我这人不记仇呢。”
“本王还没有喜欢的姑娘,”我看着她陡然欣喜的神情,温声笑道,“但是,我可能还要考虑一下。”
“那你考虑的这段时间,我可以去找你吗?”她把被晨风衔起的长发别至耳后,用帽子压紧,睁着漂亮的眼睛,笑出整齐洁白的小牙齿,“不会打扰你,我就是想多看看你。”
很想答应。
只是点头的瞬间,不由自主地想到跑入皇宫的少年的背影。
再一想,就觉得没有多大的信心了。
看着天真烂漫,无所忧虑的小姑娘,想问清楚,可怕吓到她,就半蹲下来,平视她的眼睛,用最温柔最和蔼的语气,笑问她:“是真的喜欢本王吗,还是同阿照在一起呆久了,看到一个新鲜的面孔,心血来潮,想让新的伙伴陪你玩?”
她愣了愣。
然后抬手轻轻触了一下我的眼角,又立刻缩回去:“是真的喜欢。很真很真。姜域哥哥,你先别成亲,等等我行吗。我舅家有个表妹,是真正的大家闺秀,我去跟她学一学,怎么做一个好的王妃。”
也不知她为何产生这样的错觉。
觉得我喜欢大家闺秀。
但我还是点了头,倒不是真的想让她去学,而是:“确实不着急成亲,你可以再多了解我一下,或许我没有你想的那样好。也可以听听亲朋好友以及陛下太子的意见,尤其是你父亲和兄长,他们不会坑你。”
*
开始收到千奇百怪,花样百出的小礼物。
三月,是歪歪扭扭釉彩不匀的瓷瓶,以及瓷瓶里放的绿柳。
四月,是画着鲜艳红斑的风筝,拿过来仔细瞧了好久,直到看见门外的桃花,才想明白这红斑是什么。
五月,是缝着宝石的抹额,但我从盒子里拿出来,戴了半天,缝线就脱落,宝石也掉了,不知掉到了哪里,找了很久没找回来。
六月,新鲜的莲蓬刚刚采摘下来,但只留了两个完整的,其他的都剥好了放在玉石盒子里,一颗一颗莹润饱满,我都能想到小姑娘玉手芊芊,认真剥莲蓬的场面。
七月,政事繁忙,下朝比以往都晚。回到王府,走到葡萄驾下,看着窝在藤椅上入睡的小姑娘,皓腕凝雪,唇似嫣桃,细碎绒发下有细密的汗,藤椅之下是管家常用的那把蒲扇。旁边石桌上的大碗里,浸泡着杏子青枣和甜瓜的井水,还是微微凉的。
管家附在我耳畔,小声跟我说:“早上就来了,井水换了一茬又一茬,说等你回来,就能吃到清凉脆甜的瓜果。让她去客房里睡一会儿,她不情愿,眼巴巴地坐在这儿等,方才才睡着。”
那是半年来,第一次与她接触。把她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揽入怀里,抱着她去客房。大抵感觉到了什么,脑袋抵着我的胸膛蹭了蹭,把额前的头发都蹭得凌乱,却更加可爱和好看。她困极了,已睁不开眼,却努力地呢喃着:“姜域哥哥,瓜果还凉吗,还甜吗?”
该如何去告诉小姑娘,我尝不到任何瓜果的甜,不值得她费心费力为我准备这些。
可又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也配拥有她给我的甜。我长这么大,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很多时候,也愿意为旁人考虑,也曾在边疆摸爬滚打舍生入死,鞠躬尽瘁护佑着我们共同的大祁。
我是值得,她的喜欢的吧。
是值得,拥有一个对我很好的王妃的吧。
也是可以,去喜欢这个小姑娘的吧。
想立刻去告诉姜界,他看上的儿媳,喜欢我,我也喜欢她。
我想同她成亲。
作者有话要说:
——
明天是姜域番外2.3,后天正文剧情。
记得当时很多人想知道,姜域喜不喜欢阿厌。
现在,你知道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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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姜域(番外2.3)
姜界很震惊。
在成安殿书房转悠了好几圈,一脸苦相地问我:“小域,你是真的喜欢,还是看人家小姑娘长得好看,就准备和她玩玩?”
最后这个词惹我不适:“皇兄以为姜家的男人都跟你一样不像话吗?”
姜界怔住,本就不太健康的肤色变得更加虚白了。我以为他会因为我说话时的不敬而骂我,但他没有。大抵是想到了皇嫂,所以撑住桌沿,认命地点了点头,自嘲一笑道:“幸好姜家还有你和阿照,可以稍稍遮掩一下,我的荒唐。”
我别过脸去。
七月天里,窗外绿槐高柳咽新蝉,熏风越过纱窗吹进,室内沉香袅袅扑面。
我后悔说出方才的话来,惹姜界伤怀。
但他并未怪我,反而走到我面前,笑嘻嘻地说:“好不容易遇到喜欢的姑娘,又是两情相悦,确实应该成亲的。我就不出面赐婚了,阿照虽然嘴上说不娶小阿厌,但我也晓得儿子的脾气,这是嘴硬呢。你去问问乔尚书的意思吧,他若是同意,我便也是支持小域你去娶阿厌的,比支持阿照还要多。”
这大概是第一次,在我和阿照处在对立面的时候,姜界选择了支持我。
本该高兴的,可不知为什么,却总觉得自己像是占了姜初照的便宜一样,心中的愧疚怎么也抹不去。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这是姜界惯用的方法,而他说的那句“我便也是支持小域你去娶阿厌的,比支持阿照还要多”,与我十四岁时听到的那句“朕不允许任何人夺走我儿子的皇位,除了小域你”,如出一辙。
不过是笼络人心的伎俩罢了。
*
乔尚书同意了,八月初八,我同阿厌的婚事便定了下来。
乔尚书酒酣之余,悲从中来,拉着我到厅后回廊,望着上弦月,嘱咐了我几句:“小女不是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才艺学识很是一般,王爷大抵也听杨丞相他们说过吧。从小到大她犯了很多小错,臣都有教育,骂过训过多次了,王爷也知道她这德行,所以以后务必担待一些。臣作为她父亲,骂她她早已习惯了、不会往心里去,王爷千万别骂她,她喜欢你喜欢得紧,你若是骂她一句,她必定在心里反思千百句。她虽然不记仇,但也是会难过,会伤心的。”
不知为何,不论上朝还是散朝的路上,乔尚书很少谈论自己的女儿。为此,杨丞相确实带着嘲讽的语气,跟我说过他猜测到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女儿不成器,听闻这姑娘四德不具、六艺不通,与痴呆无异,同傻缺无别。乔尚书不想提,是怕提起来没面子。尤其是同小女、同赵老太傅孙女、同卫将军妹妹比起来,形同冰炭,判若霄壤。”
“老臣不图她富贵,只图她如意。也多谢王爷成全了小女的心意,日后嫁入王府,请王爷多多担待。”说到这里,乔尚书竟抬袖子,抹了抹眼泪。
这几句话,听得我眼眶渐酸。本想说几句话来宽慰他,让他信任,可话到嘴边,竟觉得此情此景,说什么都太轻飘。
但我心里却是知道的:我喜欢这个小姑娘,是打算一辈子对她好。
*
只不过,九月,这门婚事便开始有人反对了。
说来也可笑,最先提出反对意见的,竟然是本王从北疆亲自接回来的两位“郡主”。反对的原因是,她们北域的公主心系于我,若此生不能嫁我,她宁肯孤独终老。除非本王在娶乔家小女之前先娶了她,让她做正妃。
我觉得既荒唐又可笑。
“她孤独终老是她的事,与我何干?”我对姜界说。
染了风寒躺在软塌上的姜界,被这一对美人的话逗得咯咯地笑,都这样了还不安生,抬起脚踢了一下我的白袍子,精神状态与猴无异:“哥哥我时常觉得你脑子里缺点儿什么。那公主在北疆同你纠缠了好几年,她心里以为你跟她相爱相杀,只是囿于国家不一,立场不同,所以才没有表白。甚至通过这两个眼线,时刻打探你的情况,以为你娶阿厌是迫于无奈,是为了刺激她、让她吃醋、让她主动服软嫁过来。所以才用‘孤独终老’来威胁你。”
我惊异之余觉得不可思议:“你怎么如此了解女人的心思?”
他望着殿顶悠悠一笑,也不知是开心还是伤感:“这么多年,哥哥我没白在女人堆里混呐,若是连娇软可爱的女儿心思都看不穿,还怎么看透这朝堂上一群豺狼虎豹的心思呢。”
*
第二个对婚事提出反对意见的,是杨丞相。
“六王爷,小女杨弦音您也是见过的,精通乐舞,姿态翩翩。六王爷干脆放弃乔家那不成器的闺女,娶小女为妻吧。一来,小女也很仰慕六王爷的风采;二来,我乃文官之首,六王爷乃武将之魁,我二人强强联合勠力同心,护佑大祁,必定能使大祁万代昌隆。”
我笑了笑。
怪不得姜界曾说过杨丞相很大胆,若是不时常骂他几句敲打敲打,他能踩着梯子上天。
“难道,本王与杨丞相当下心在异处,未曾齐心协力护佑大祁?”你同本王联合起来,到底是要护佑大祁,还是要干掉大祁,令立新朝?
后面的几句虽然没问出来,但杨丞相聪明如许,不用挑到明处说,他也是懂的。不过他还是撂下了几句叫人不快的话才走。
比如:“拒老臣所知,乔家小女这四年来,整日里与太子混在一起,王爷要是娶了她,你叔侄二人之间的嫌隙,怕是永世也无法弥合。”
*
第三个来反对的,是苏得意。
很难想到吧,是我小时候,对我也很疼爱的苏得意。
到底是伴君多年的人,他说话比任何人都好听,只是他并未向着我而已:“老奴也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来同六王爷讲这些。这半年来,陛下的身子骨越发不好,时常染病,也越来越嗜睡。起因是太子殿下倔强,天不亮就出来练箭,用完早膳就把自己关在书房,再不见当初活泼烂漫、自在逍遥的模样。老奴看在眼里,心疼不已,所以今日借机来同六王爷讲这些。那位小阿厌能影响这么多人,老奴也是没想到。可事实就是如此,太子过不好,陛下就跟着过不好。”
若他只说到这里。
我肯定也不会动摇。
偏偏他又强撑着笑了笑,说:“王爷也看出来了罢,陛下没几年好活了,撑到今日,精疲力竭。前日,他半夜醒来,虚汗把中衣打得透湿,还笑着问老奴,‘旨意拟好了吗?’,王爷不妨猜测一下,陛下要老奴拟的,是什么旨意。”
我猜不出。
单单是听到那句“没几年好活了”,我就觉得整个脑子都空掉了。
苏得意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那信封处有天子信函才能盖的紫金印戳,打开后,盘旋于纸页的暗纹龙身,大气又郑重。
他颤巍巍地把信递给我,跪在我膝边,一把年纪了竟还泪如雨下:“陛下有旨,他若崩殂,王爷可入主成安殿,掌大祁帝印,承大祁江山。至于太子殿下,他有他的造化,王爷若能怜惜,便赐他个王位在京城长居,若不想,逐出京城亦无妨。”
姜界还是那个姜界。
他总觉得我想要皇位,他从没相信过,我早就看淡了这些,那时的我,只想他多活几年。
*
后来零零散散的官,劝过我几遍。到了十二月,很多人都已不看好我同阿厌的婚事了。
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最后一个来劝我,并彻底打消我同阿厌成亲的想法的,是从旁人口中听闻过好多次,却始终没见过的邱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