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今日虽然有这样的疑惑,我却已经能很好地控制住,甚至觉得问不问都不会可惜了。
当前,我好像更在乎邱蝉为何要说这样的话,为何把一个没那么好的我,放在她心里。
可她默默垂泪半晌,最终还是没有给我解答清楚,只是模棱两可道:“一直很喜欢姐姐,只是十二岁时,更加喜欢姐姐了而已。占据整颗心的意思,是心里惦记你,经常很想见到你。可是你来王府寥寥几次,我清醒的时候少,熟睡的时候多。想到这些就觉得很遗憾。”
说这些的时候,手指还在暗暗揉搓着裙边。这让我忍不住想到少年时,我带着桂花糕去邱府,走过重重回廊,迈入庭院深处,提群踏上木阶,抬头看见正坐在团垫上,望秋雨沉思的小少女。
少时总觉得这样温和沉静的姑娘招人怜爱,也总愿意满京城蹿,去找最好的桂花糕来哄她开心。却在走近时很想闹一下,于是从背后悄悄地探出手指去,趁她不注意捏一捏她粉白的脸颊,像是捏到了饱满的桃肉,手指都携下来几丝水果清香。
在她转身时,怕她还回手来,就赶紧把装着桂花糕的竹盒挡在脸前,这样她就不舍得打我了,还总是欣喜不已,结果盒子去,偶尔更加开心,还会放下端庄得体,央我抱抱。
“我也挺喜欢你的啊,从小到大都是,”此刻,我望向明月抓了抓鬓发,想了想,又劝道,“但是你瞧,我喜欢你的同时,也没耽误着当太后、当后母、当婆婆、当姜星辰的姨娘,更没耽误养病。所以你喜欢我的同时,应该也做好王妃、母亲,最重要的是别忘了照顾好你自己呀。”
也不知她到底听懂了没有。
虽然看着无精打采失魂落魄的,但点头还是蛮快的:“知道了,姐姐。阿域对我很好,星辰也很乖,他们时常会让我感到开心,我也会照顾好我自己,”说到此处,终于抬头看我,眼里有点点的水光,笑却是绚丽粲然的,“是真的每一天,每一刻都盼望着姐姐早点康复,这样我就更开心了。”
我说好,我努力。
她破涕为笑,抬手拂去滑至下颌的眼泪:“等明年春夏,我们再一同去南山泡温泉吧姐姐?自十五岁后,你去南山,再没有叫过我了。”
五月从南山死里逃生,我曾特意嘱咐过姜域和身边所有人,千万不要把南山的事情告诉乔家的人,也不要告诉邱蝉,所以她的印象里,南山依旧是静谧而温暖的。
我缓了缓,拂去心头杂芜的恐惧,勾了勾唇角,佯装生气道:“你还好意思提,十五岁那年从南山回来,你还信誓旦旦地说给我画一幅画像呢,结果我至今还没看到影儿。你给京城那么多小姐和公子画过,却偏偏不肯兑现我的。”
皎皎月光流淌成水,流过邱蝉嫣若桃色的脸,落在凤颐宫前成为亮晶晶的一潭,她轻声嗫嚅着,嗓音比此刻的月光还要轻柔润雅:“画过的,只是有些荒唐,不知如何拿给姐姐看。”
我不解:“一幅画能有什么荒唐的?”
她敛眉掩唇,略羞赧地笑了笑,却没有回答我。
*
八月十六日,生辰当日,回乔府,见亲人。
找两位嫂嫂亲亲抱抱,给她们送了粉红宝石,收了她们的认真准备的礼物;去给大哥问好,同大哥达成共识,表示自己一定继续秉持“读书好”的基本理念,坚决保持“好读书读好书”的优良习惯,争取成为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太后;最后拉着二哥去膳房交流兄妹感情,吐槽宫廷生活,顺便一起做桃花酥。
午间下朝,姜初照跟随他姥爷乔正堂一同回来了,且没大没小的,进门就往膳房里跑,还借口自己没洗手,腆着脸靠近,非要就着我的手吃桃花酥,还做出吃不到就就地打滚的架势。
这场景俨然震撼到了他二舅哥,乔二哥眼珠子后面仿佛装了弹簧,下一秒就要迸发出来。
好不容易把姜初照赶出去,二哥就赶紧凑过来,侧牙咬了咬下唇肉,胳膊肘搭在我肩头,以一种见到天外来客的惊惧与欣喜交加的语气同我道:“可以啊小太后!这是打算,搞禁/忌之恋?”
最后四个字打我耳朵一过,气得我一个擀面杖把他从我肩膀上撬下来。
二哥望了望远处藤架下恢复端庄,一边同大哥探讨着学问,一边优雅地用方才“没洗”的手,捏过甜杏仁送进嘴里的姜初照,信誓旦旦地推测道,“以我对小阿照的了解,他进膳房之前就洗过手了,不然他不可能往自己嘴里送东西,”顿了顿,压低声音略担忧地问我,“太后,小阿照是不是还喜欢着你啊?”
我搓着下巴思忖:“喜不喜欢不好说,最近月余倒是越来越粘我了。”
二哥打了个激灵:“恕二哥直言,有些想法最好扼杀在摇篮里。”
这话太过熟悉,让我想到了另一件事,赶紧揪住二哥的袖子把他往膳房里面带,最后凑在墙角跟他打听:“所以你这边呢,观察得如何了?父亲大人的心灵可还纯粹,节操可还忠贞?”
二哥搓了搓耳垂,右眉向上挑了挑,神态既放松,又犹疑:“却说你真的没记错吗?上辈子父亲大人还真的有过那样的念头?自从七月你回家那次提醒过我这茬以后,我就时不时地同父亲探讨一些忠君爱民的话题,搞得父亲以为我人到中年突然脑残想入朝为官,气得浑身发抖老泪纵横,还揪着我去母亲大人的牌位前磕头,我在母亲大人那儿发了毒誓他才肯放过我。就这样讨厌官场至如此地步的一个半截老头儿,他怎么可能有那样的心思呀?”
我攥了拳头,小声反驳:“我怎么可能记错呢,若是活了六十年,我还可能忘一两件大事。可当时我就活了六年呀,这一件事对我、对姜初照、对父亲大人乃至全家的影响都极大,我不可能记错。”
到底是我最好的二哥,听闻我说这些,尽管我自己还没有难过,他就赶紧嬉皮笑脸地开始哄我,撑着膝盖半蹲下好跟我视线向平,语气也温暖得如夏末熏风:“我们小太后这辈子一定能寿与天齐。你放心,父亲大人要是有二心,二哥会第一个出来拖住他。”
“你若是拖不住呢?”
“若是拖不住,我就抱着母亲大人的牌位去找他,我现在减肥初具成效,可以夜半三更时以母亲的语气、口吻、和姿态,对父亲大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他打消这个念头。”
“……合着就是假回魂和跳大神呗?”
“也是这么个意思,所以得半夜搞。不然会被戳穿。”
“……”
*
晚饭之后本来还打算去月西河看看的,可天公不作美,我二人刚穿戴好大嫂给做的新衣裳,屋外就下起小雨来。
我自行做主,决定在家中住一宿。
姜初照看向一旁的大嫂,甜甜地唤了一句“舅娘”,还没说出他的诉求,大嫂就两眼放光、立马开口:“雨湿路滑,又是晚上,陛下恐不好回宫,臣妇斗胆请陛下留宿乔府。”说完就在姜初照欣喜的目光和迅速的点头中,麻利地转身给他收拾客房去了。
我对姜初照的不要脸产生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更不要脸的还在后头。
姜初照想起来七月时我们回乔家那次绕到去西街买的酒,跑去问乔正堂他喝没喝,还有没有。
乔正堂一张脸都绿了:“若是没喝,陛下还打算再要回去吗?”
这厮笑得人畜无害:“是有此打算的,等天气好再让苏得意买来赔给尚书大人。”
于是他一手拎着白桃酒酒坛,一手拎着红泥火炉子,时不时回头看看我、敦促后方打着伞的我跟上,然后比我还熟悉我家的构造,带我穿越曲折迂回的连廊,迈过流水潺潺的小桥,最后走到后院东南方,走到用竹子架起的,铺着梨花木地板,还挂着透明琉璃瓦片的观景小阁。
说来也巧,这小阁是十二岁那年,姜初照送我的生辰礼物。
我去邱府给邱蝉送完桂花糕回到家,他已经在前厅等我,隔着衣袖攥起我的手腕,一边拉着我跑,一边欣喜地告诉我,他做成了我想要的那种透明的,能看星星,能看月亮,能看雪降临,能看雨落下的房子,还让人整个给我搬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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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大胆
我大抵愣怔了一会儿。
就这样想到事情的起因,想到十二岁夏至那天夜里,我二人各自剥着莲蓬,一起翘着二郎腿躺在后湖边的草地上,听端坐在藤编垫子上的大哥,为我们讲天象,气象,物象与星象。
讲了好些我听不懂的话、完全陌生的词,但姜初照却越发感兴趣,最后竟能根据大哥的讲述,指着天幕上一颗不太明朗的星星问:“所以高山哥哥,今夜会有雨,对吗?”
大哥难得一笑,好看得天地失色:“对,太子殿下很聪明。”
不一会儿,荷花迎风摇曳,潮气斜织而下,天果然降雨了。大哥一手拎他,一手拎我,带着我们跑回后院小亭,可亭子到底是有盖儿的,后院又有许多花草木植,能看到的天空狭窄如许。
虽然我还没学会判断天象,但我还挺上进的,也很想学会这门手艺,于是感慨:“要是能有透明屋顶的房子该多好,能看月亮与星星,能看雨霏霏,能看雪纷纷,能看闪电腾起,能看大雾蒙蒙。”
大哥也是了解我的,所以捏着莲蓬杆儿敲了敲我的小脑瓜:“下雨了倒是想看也想学了,方才天气好的时候给你讲,你却只顾着吃莲蓬。”
姜初照煞有介事地抬起手,揉了揉我脑袋上方才大哥“敲打”的地方,还俯身给我吹了吹:“疼吗?”
本来只是一句心血来潮的喟叹,可姜初照真的把透明屋顶的房子给做出来了。且据大哥讲,为建造这间小房子,姜初照花了很多心思,来找他讨论过多次,图稿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找工匠打造的时候,他亲自指挥着,一刻也没离开过,不满意的地方绝不凑合着放过,甚至——
“怕视野不够开阔,又拆掉部分墙面换上了整块的琉璃。地板也没放过,连上面相邻的梨花木的纹路,都要能互相接合延续才行。”一向严苛的大哥说到这里竟也有点瑟瑟。
思绪回到今日,回到此时。
姜初照先进去确认了一遍这小阁是干干净净的,才回头递过手来,带我上去。
安置好炉子,温上酒,他把身上崭新的外袍递给我:“太后穿上吧,别冻着。”
“不会,我一点儿也不冷,你穿着吧。”可我这身子仿佛跟我的嘴杠上了,话音刚落,就打了个清晰的哆嗦。
他拿外袍的手还停在半空等我,我不好意思看他的眼睛,俏没声儿地抬起手想接过衣服来,却不小心触到他微凉的手指。
这一下像是被针扎到了。
我二人都打了个颤,外袍差点掉下去罩在炉子上。
两厢对视了一会儿,他最先眨了眨眼睛,颧上渗出微微红色,起身把外袍披在了我身上,怕我拒绝似的,还跪坐在我面前,为我系上了系带才回到对面。
“其实今年也准备了焰火,只是下了雨,燃不了了,”他拿起火钳,往炉子里送了一枚炭,讲的虽是憾事,但语气里却难掩悠悠惬意,“就在此处喝果酒,看雨落,太后觉得如何?”
温酒壶中溢出丝丝缕缕的甜香,惹我忍不住舔了舔唇角:“哀家觉得这个安排也很好。这观景阁虽然小,但是用处却很大,能听风能观雨,能看天象辨星宿,能饮酒作乐能吟诗作对,甚至酒到酣处,两厢畅快,还能……”
我打了个寒颤,唇齿先于脑子顿住。
他已经把酒倒入杯中递给我,抬眸时目光清亮得不像话:“还能做什么,太后怎么不讲了?”
接酒杯的手抖了抖,酒水顺着我的指缝流入他的手掌,他不甚介意地拿起绢帕擦了擦,低笑询问:“太后今晚怎么了,为什么总感觉你心不在焉的?”
为什么心不在焉,自然是差点说错了话呀。
心里一边忐忑着,为什么会情不自禁说到这些;一边又庆幸着,幸好是晚上,他应该看不出我的脸一直在发烫吧。
可天不怜我。
庆幸不过半秒,酒还未入唇畔,就听对面的人撑着下巴,歪着脑袋,天真无邪地问我:“好端端的,太后为什么脸红了?”
我:“……”
我:“炉火真旺呀,照在我脸上都感觉有些热呢。”话一说完,不争气的身体像是故意找我不痛快一般,再次自作主张打了个哆嗦,完全不顾及我的颜面。
姜初照呈乖巧无害状,持续发问,像是一定要把我拉下马才甘心:“那太后手抖又是因为什么?”
我这酒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最后凄苦地放下,含着一包泪扯大谎:“这酒,可真是太烫了,都不好下嘴呢。”
目之所及,这条傻狗已经端起自己那一杯,仰头灌了个干净,灌完了还不算,竟还舔了舔嘴唇,笑出漂亮的白牙:“太后的口舌格外娇软所以觉得烫?朕却觉得温度正好哎。”
他说什么?口舌娇软?
本来已经尴尬不已了,他这话一出来,更是叫我如坐针毡。
但很快我就觉察到了不对劲,扣住地板缝,眉头皱得极深,抬头问他:“这是仗着小阁内只有我二人,所以陛下讲话都这么放肆了吗?”
他收起笑容,直起身子恍惚地看我。
似有道德绳索从悬崖上抛下来,我赶紧抓住它,乞求它带我逃离悬崖底的惶恐不安与纠结自责:“或者是哀家想多了。最近时常会想多,所以陛下还是不要跟哀家讲这样的话,哀家可是看过一百四十多册墨书巷的人,有些话你说着无心,落在哀家耳朵里,也能搅起能吞天噬地的风云。”
说完这些,其实是有些后悔,也觉得有些对不起姜初照。他带我来此处其实是让我也放松开心的,第一个说错话的人其实也是我,但我为了维持内心的安宁与秩序,却连带着也批评了他。
他垂眸又往炉子里添了炭,起身把窗户打开一道缝隙,引潮湿的风雨进来几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