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与贾政夫妇脸上俱是一冷,“如何竟说这话!”
贾赦笑嘻嘻地说道:“母亲糊涂了不曾?如今我们大房住的是什么地儿,二房又住的什么地儿?等难不成还要委屈大侄女儿住那东角上的马棚子里不成?纵然是二弟舍得,我这做大伯的也不好意思呀。”
王夫人急忙道:“不过是为个名分罢了,大伯也不用当真的。元丫头仍同我们一处住,不碍着大伯和大嫂。”说罢,就见贾赦又龇牙笑了笑。
“母亲,你可也听了。这弟妹的意思是,纵然我认了元丫头做女儿,不过一个假名分罢了,半点儿实在用处也没有。那您说,我认来做什么?”
“你要如何?”贾母这会儿子可算看出来了,大儿子不是雪中送炭来的,分明是趁火打劫来了。
“哎呀,母亲这话怎么说的。都是一家子骨肉至亲,我只是想着,既然要把大侄女儿认作我亲生的,那我便当真了。日后大房可就四个姑娘了,不论将来元丫头是好是歹,皆有我呢。只是么,好歹是顶着一等神烈将军之女的名头参选,外人若瞧着咱们一家子都困在东角的犄角旮旯里住着,还不知怎么瞧不起元丫头呢,您说是不是呀?”
他说得轻轻巧巧,脸上又是一贯的嬉皮笑脸。可贾母明白了,王夫人明白了,贾政也明白了。
“既如此,不可叫外头的人看轻了咱们府上。明儿个起,老大,你就收拾了东西搬去荣禧堂住着罢。”
“那咱们原先的院子?”
“先空着就是了。老二家的管着府里上下,若住在东角上,管事婆子回话也不方便。明日收拾了西面儿的屋子,先住着,等回头把我后头的五间上房腾了三间出来,再叫她们搬过来。”贾母忍着气,一面把诸事交代了,一面问他:“你瞧着可行了?”
“母亲安排,岂有不妥当的呢?”贾赦笑嘻嘻地站起身来,望着贾政笑道:“二弟呀,既然我和你嫂子要搬去荣禧堂,那内书房,我看你也一道儿搬了吧,省得近来出去的,都是大房的女眷,多有不便之处。”
贾政忙站起身来说:“兄长说的是,我明日叫小厮去搬了出去,决计不扰了大嫂的清静。”
“嗯嗯嗯。”贾赦连连点头,没错过王夫人扯断了一截的帕子,笑眯眯地握着张氏的手就要告退。只是走到门口,冷不防又回头来看着王夫人笑了笑,说:“还有件事儿,我那迟了两个月的月银,烦请弟妹上上心,若手头实在紧了些,打发了人来告诉我,省得我整日里巴巴儿地等着。”
“大伯说笑了。”王夫人也笑了,笑得咬牙切齿,笑得眼里冒火,肚里生气。
次日,贾赦掂着手里沉甸甸的荷包,笑吟吟地看着贾府里管事婆子忙前忙后,忙进忙出。啧啧啧,抬头看了一眼写着“荣禧堂”三字的赤金九龙青地大匾,贾赦咧嘴一笑:正经袭了爵的人,自然该住在这处,才显得名正言顺嘛!
张氏手里捧了两本书,经过他时,见他笑得见牙不见眼,不由地抿嘴笑他:“恁大的人了,小孩子一般,愈发地连念春也不如了。”
贾赦笑眯眯地接了张氏手里的书,插着腰朗声道:“不如就不如吧,谁敢笑话我不成?”说着,又学着小孩子的口气冲着张氏撒娇道:“我不管,我就是要住在荣禧堂嘛!”
惹得张氏撑不住,点了他额头一下,也笑得弯了腰。
第15章
几日后,贾母便叫了贾珍过来将一干事宜都交代清楚了,那贾珍虽系族长,但族中事情向来也不大耐烦打理。今听贾母将此事前因后果略一告知,心中便也明白了利害,因只向贾母笑说:“老太太且放宽了心,侄孙儿必办妥了此事。”
果然,不过三五日的功夫,就将此事办妥,族中亦无人有话。贾母细细地将族谱又看过一回,才笑道:“到底是你办事,我岂有不放心的。”
贾珍自是喜不自胜,“到底关系着大妹妹的前程,我岂有不用心为她奔走的。只是还请大妹妹念着我这一遭的好儿,日后若有了大造化,千万也别忘了我。”
贾母笑着应下,此皆不提。
却说自元春入宫后不久,贾瑚和贾珠二人也赶紧着要应考,贾琏又忙着在外头和几个朋友应酬,素日不耐在家中久坐。琮哥儿被贾瑚压着布置了一堆的功课,倒是想抽空陪念春玩乐,偏没个空闲。这日,恰巧太子府上的嬷嬷来贾府递了帖子要接念春去赏杏花,贾母想着左右无事,便好生嘱咐了才放她去了。
念春坐在太子府上的马车里,笑嘻嘻地捧着一枝杏花,“崔嬷嬷,我从前也没见太子府上有种杏花的呀!”
崔嬷嬷四十岁的年纪,笑起来很是和善可亲,接送念春往来一般都是指派了她来。这时听见念春问这话,也不由地弯了弯唇,“七姑娘岂不知,毓秀宫后头一大片的杏花林么?”
“咦?毓秀宫?”念春眨巴了两下眼睛,见崔嬷嬷笑着点了点头,忙伸手撩起马车帘子的一角,果然见前面就快要到宫门口了,不由得吃惊道:“崔嬷嬷,我们是要进宫去么?”
“是呀,小殿下说毓秀宫后面那片杏花林开得极美,去年错过了,今年定要请七姑娘去瞧瞧呢。”
皇太孙和贾府的七姑娘那是实打实的青梅竹马,为怕他们生分了,太子妃娘娘隔三差五地便要接了念春到太子府上作客。只是,皇太孙出生的时候,太子便分了府出了宫,故而这从前太子住着的毓秀宫念春反而没来过。
“去年我还小呢,看了也是白看呀。”
念春的眼睛弯成了一抹新月,看得崔嬷嬷也笑着应了一声。
不多时,马车由神武门侧门入,崔嬷嬷抱着念春下了车,二人一路由东向西,不消片刻就到了毓秀宫。“七姑娘快进去吧,奴婢在外头等着。”
念春看了一眼“毓秀宫”的宫门,提步往里面走,也不过才绕过毓秀宫的正殿,堪堪踏进后面的园子,就见园子开得最盛的那棵杏花树下站着一个面如玉琢的……小男孩儿。
“三哥哥!”
“说你多少次也不听,都多大的人了,好歹行事举止要规矩些。”把扑上来的小丫头抱住之后,徒熙冷着脸训她。
“喔……”
念春在徒熙的怀里拱了拱,抬起头伸手摸了摸徒熙的耳尖,歪着脑袋问:“三哥哥,你耳朵怎么红了呀?”
“咳,你看错了。”徒熙扶着念春站好,见她比了比两人的身高,嘴角不由地微微翘了翘,“看什么?今年就没见你长个子。”
念春不服,“太子妃娘娘说了,三哥哥比我还要挑食呢!”
见她话题又拉远了,徒熙伸手压了压自己的唇角,摆出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指着身侧的杏花树,随口说道:“前几日叫崔嬷嬷去接你,怎么不肯来?好大的架子。倒还要找个花儿树儿的才肯么?”
念春侧头看了看那杏花树,又看了看一脸不痛快的徒熙,“可是,和豫哥哥前年让人移植的那棵樱桃树活了呀,今年结了好多樱桃呢。我让崔嬷嬷带去给你吃的,你吃没吃呀?”
提起这个,徒熙的脸沉了沉,冷哼道:“什么好东西我没吃过,稀罕你几颗樱桃。”
“很好吃的呀,比你去年送我吃的樱桃好吃呢,酸酸甜甜的。”
去年皇上分了一篮子樱桃给徒熙,他尝了两口倒觉得还好,因想着念春爱吃这些水果,便命人把一篮子的樱桃都送去了贾府。今年他倒想送,偏进上的樱桃今年迟了些,反而念春先送了来给他。等他一问,方知念春这段日子都在平远侯府和陈和豫一块儿待着,当下气个半死。
“你既有好的得了,自然也不稀罕我送你的。”
越想越气,徒熙干脆背过身不和她讲话。
念春微微一愣,不太明白徒熙为什么要生气,自己站在原地想了想,没想出个缘由来。反正她和徒熙一直都是这样,虽没有什么打闹,可徒熙偏爱使些小性子,她……她比他懂事,不和他计较。
徒熙背对着她不说话,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她的动静,原本还打着主意定要她来陪几句不是才肯原谅她。可这会儿子身后一点儿声音没有,徒熙反而有些慌了。她……她该不会走了吧?
想到这里,徒熙连忙回过身来,见念春还好好儿地站在原地,先松了一口气。待看清她在干些什么后,又差点要被她给气着。
“贾念春!”
“干什么!”
“你!你!……哪有你这么贪吃的!”伸手拍掉她咬了一口的青杏子,徒熙觉得自己受过的良好教养都要在这一刻毁于一旦。“这才几月啊你就想着吃杏子,还没熟呢!仔细你吃了,回去肚子疼!”
“哼!”
被抢了食物的念春不乐意了,别开脸自己生气。“我不理你了!”
徒熙张了张嘴,看着地上沾了泥的青杏子,头都疼了。可是念春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小嘴撅着,眼睛里的泪花一闪一闪的,徒熙手脚有些慌,“你、你别哭啊!”
“我没哭!”一张嘴,念春没忍住掉了两颗金豆子,登时眼泪就止不住了,“我要回家,我不要和你一起了,呜呜呜,你欺负我!”
“我,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念念你别哭啊!”徒熙手忙脚乱地给念春擦眼泪,偏偏越是擦,小姑娘眼泪掉得越凶,“要不,念念你打我,我绝不还手好不好?你别哭了,念念,念念!”
“对了,咱们在宫里,你想不想看看你姐姐去?我带你去找你大姐姐好不好?”
“嗝,你,呜真的……嗝,带我呜,去找大姐姐嗝?”哭得直打嗝的念春眨了眨眼睛。
“……不哭了?”徒熙一只手握着念春的手,一只手还忙着给她擦眼泪,见她不哭了,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你大姐姐现在在哪里啊,她们那么多秀女都是住在一块儿的,那么多间屋子,咱们不能去,去了也找不着。被皇爷爷知道要罚我们的,乖啊,不哭了。”
“呜呜呜,你骗我!”
后知后觉的念春眨着眼睛,又开始掉眼泪。
“哎呀,念念!说好你不哭的!你再哭,再哭我……我就亲你啦!”
“嗝?”
第16章
这日小选之后,贾家的马车回来府上,门房小厮忙上前接了车马,又有婆子丫鬟簇拥着元春往贾母这处来。一时人人喜气洋洋,都知道贾府的大姑娘被留了牌子,回来收拾一二等宫中亲派了教规矩的嬷嬷来府上教导一二,之后便要入宫去了。
元春芙蓉秀面上含着淡淡的红晕,被贾母搂在怀里,祖孙二人先哭了一阵。待王夫人来时,已经揩了眼泪,规矩坐下,“幸而不曾有辱家门,得了皇上的青眼,已留了牌子了。”
此番不过是小选,皇上及后宫主位妃嫔相看,入了眼的自然留下,也有家世门第相当的,皇上也命留了牌子过些时日好指婚。贾母猜不透元春将来是入宫还是指给皇室宗亲,只是既入了选,日后不论如何,自是有体面。
“想来教养的嬷嬷明儿个就要来的,咱们府上不独你一个姑娘。我倒想着,该趁着这些日子把你几个妹妹都接了来,你们坐卧一处。一则,将来……怕见的日子也少,到底全些姊妹情分;二则,也是为着我的一些私心。有了宫里嬷嬷的教养,好歹日后出门作客,行动间瞧着也是大家子的做派了。”
贾母说着,不免又叹了口气说:“咱们府上原先也是请过教养嬷嬷的,只可惜她年轻时少些保养,只教养了你姑妈四五年竟是去了。你没有福分,未得见她的面儿,岂不知宫里头的嬷嬷说说笑笑便把道理和规矩都列清楚了。”
元春听了,也是心生向往,“老太太既这么说,我哪有不应的。”
“好,到底是元丫头懂事。”贾母睇了一眼还想开口说些什么的王夫人,“咱们这样的人家,很不该把目光都落在眼前的事物上了,焉不知日后哪个姑娘有造化呢。如今既是养在闺中,自然该一视同仁。姑娘们都是娇客,很不该学那起子小门小户的见识,硬是打压庶出的做派来。”
说得王夫人脸上发烫,连忙站起身来,“老太太教训的是,媳妇儿这就让人去东府里接了五姑娘和六姑娘来。”
“她们小孩子家家的,倒不必如此急忙忙地去叫她们来。只叫人传了话去,让明日过来就是了。”
王夫人连忙应是,贾母又拉着元春细细地问了一回小选时的情形,“你行事有规矩,这是你的好处了。我素日见你是极好的,日后不论进了宫在哪处,都该如此小心谨慎,不可得意张狂。”说着,又笑了笑,“你母亲盼你回来也盼了几日了,和我一个老婆子一处待着也是无趣,快和你母亲回去说说体己话。”
元春笑着应了,握着王夫人的手向贾母告退。
次日,因王夫人前一日早有交代,周瑞家的一早便套了车去东府接了惜春与含春过来。果然,晌午方过,便有宫里的小太监亲自架着马车到了贾府。待门房接了车,那小太监毕恭毕敬地俯首从马车里扶了一位年过半百的嬷嬷下来。
这嬷嬷本家姓秦,今年已是五十五岁的年纪了,可瞧着除了鬓发有些斑白,细看容貌竟还比王夫人年轻些。只是她常抿着嘴角,脸上又不大爱笑,众人见了便有些怕她。秦嬷嬷来后,先去贾母跟前给贾母请了安,贾母一品诰命之身,见秦嬷嬷来了,自是亲亲热热地说了一会儿话。又见了张氏与王夫人,也都无话。
等元春及众姑娘来见她时,秦嬷嬷便沉着脸把自己的规矩先说了。宫中只给了五日的时间教导规矩,自然先要紧着进宫的元春来学,其余众姑娘不过是陪衬。贾母闻言,连连点头,“正是如此,嬷嬷这些日子辛苦些,我这几个孙女儿都淘气的紧,如今借着她们大姐姐的福气,也好正经地压着她们学一回规矩才好。”
秦嬷嬷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但凡规矩,我也都只教一次,你们学得会也好,学不会也好,我决计没空同你们一遍遍学的。”说完,看了元春一眼,“大姑娘也是正儿八经要经大选的秀女了,行事也该有几分贵女的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