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外,他做足表面功夫,给足每一个当家话事人面子,便是当初害他和姜虞险些丧命的西门家,他也能忍下屈辱,和那位风雅表兄把酒言欢,商讨两家如何化干戈为玉帛。
姜虞扶着姜玉善走回来。
江玄招了下手,跟在远处的四卫立刻冲上来,扛起叶应许。
姜玉善道:“虞前辈,实在多有冒犯。我不知道叶师兄是奔着向您挑战来的。他向来很崇拜您,我还以为他只是想和您攀谈几句。”
虞春秋摆了摆手,洒然一笑,朝众人道:“不说了,喝酒去了。”
说罢撇下众人,大步迈入客栈中。
“掌柜,上酒,上你们店里最好的酒。你们家主说都记在他账上。”
姜玉善轻轻一叹,有些担忧地瞥了叶应许一眼。
“叶师兄无碍吧?”
江玄道:“表姐不必担心,虞前辈已经留手了,只是将人打昏,不然叶兄只怕骨头都要断上几根。”
姜玉善向来是没什么脾气的,听了这话,却转过头,狠狠瞪了叶应许一眼,气道:“这个叶憨憨!”
姜虞直勾勾地望着虞春秋离开的方向。
江玄觉察到了,低头问她:“怎么了?可是有何不妥?”
姜虞收回目光,想了一想,还是踮起脚,贴着江玄耳朵,轻声道:“我在他身上感应到了龙族的气息。”
江玄面色不变,问道:“他是龙族之人?”
“应该不是。所以我才好奇他身上为何有龙族气息。”
江玄眸色微沉,低声道:“放心,我找机会探探他,你安心待嫁就行。”
江玄带人护送着叶伤患回了四方盟会馆,召来医士为他治伤。
“叶师兄为什么要去春风剑那里讨打啊?”姜虞实在好奇,春风剑不是叶应许最崇拜的剑修吗?
姜玉善斟酌道:“想来是他师父,秋思仙府府主的意思。”
春风剑是上代七名锋之首,叶应许的师父也是上代七名锋的一员,名列第二。
如果不是春风剑自行叛出师门,下任府主之位几乎是他囊中之物。
春风剑离开秋思仙府后,叶应许的师父理所当然地顶替了前任的位置,成为新一任七名锋之首。
他被春风剑压了十几年,当了万年老二,最后终于争到第一,还是因为这第一的名头人家不要了,心里当然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就夙兴夜寐的,想要培养出一个能超越春风剑的弟子扬眉吐气。
结果……
有目共睹,大家都看到了,叶应许被打得,啧啧啧。
惨。
姜虞摇头叹息:“叶师兄还是太年轻啊。”
江玄道:“年轻不是菜的借口。”
姜虞乜了他一眼,不知怎么脑筋一抽,顺口就说道:“可虞前辈的剑术造诣确实很高呀,你不也没打过虞前辈吗?”
姜玉善看看自家表妹,又看看脸色堪比锅底黑的江玄,讶然道:“什么,江二你也向虞前辈讨教过吗?”
江玄脸色更不好看了,硬邦邦地说:“嗯。”
姜玉善小心翼翼地问:“也没打过?”
江玄:……
“嗯。”
姜玉善看到江玄脸色难看至极,不敢再问,正巧眉山夫人令婢女过来传信,要他们几个小年轻到她那里用晚饭,姜玉善为了化解尴尬,赶紧跳起来,说道:“走吧,别让眉山夫人久等。”
然后一路上她在前面走,就听到断断续续的争吵声从后头飘过来。
江玄:“谁说我打不过春风剑?”
“可你那回……”
都被打吐血了。
“我那回单只和他比剑,是为了骗他的剑意,才会被他伤到。”
姜虞不信:“那你的意思是说,要是能用别的招数,你就能赢春风剑?”
“用什么?阵法?法术?我可听说春风剑当年号称‘一剑破万法’。”
虞春秋要真没点硬本事,怎么会打得西门闻弦那货留下大半辈子心理阴影?
江玄要气疯了,好容易才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问姜虞:“你为什么要这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夫君威风?就因为叶应许也输了是吗?”
姜虞莫名其妙:“我只是说了实话呀。”
江玄:……
……实话……
“好,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和我说话。”
“江思余,你这阴阳怪气都多少天了,你再这样下去,我也要生气了啊。”
江玄闭口不言。
姜虞溜了他一眼,心里哼道:小气、幼稚。
又走了一阵,见江玄果真一句话都不再开口说,姜虞又忍不住了,抬手轻轻捅了捅他:“别闹脾气了嘛。”
“好吧,你厉害,你最厉害了。春风剑要是和你比心眼,肯定是你手下败将。”
江玄侧首看姜虞一眼,又转了回去,冷冷的:“哼。”
姜玉善走在前头,不觉又加快了脚步,心里有点不安。
早知道,她之前就不该多嘴问那两句。
三人进入花厅坐下,眉山夫人才让婢女将饭食端上来。
左右一看,不见叶应许,于是问道:“应许那孩子呢?”
三个声音,同时响起来。
“残废了。”
“叶师兄受伤了。”
“受伤了。”
眉山夫人皱了皱眉,问姜虞道:“怎么会忽然受伤了?”
姜虞简略地叙述了一下经过:“医士正留在会馆里照看叶师兄,湄婶婶不用担心。”
眉山夫人点了点头,众人开始用饭。
江玄在不归寺破关而出的消息一传回灵州,眉山夫人就亲自带人前往接应。
母子二人的关系看似有所缓和,江玄对她也很恭敬,偶尔也会喊她“母亲”,但也仅限于此了。
摔碎的瓷器,就算修补好了,又怎么可能真的一点裂痕都没有?
有一次,眉山夫人问姜虞,江玄是不是真的已经彻底对她这个母亲失望了。
姜虞沉默了很久,才缓缓摇了摇头。
“湄婶婶,你可能想象不到,思余他到底有多渴求来自母亲的爱。与其说他失望了,倒不如说他是放弃了。”
“放弃什么?”眉山夫人颤声问。
“放弃追逐您的认同,您的爱,不再奢求,自然不会有失望。”
眉山夫人身子一震,哽咽道:“我真的……对他太苛刻了么?”
“不是苛刻,而是您从来没有真正尝试过去接纳他。”
“接纳……”
自那次谈话之后,眉山夫人开始展示有意修复母子关系的意图,但母子二人在这方面同样笨拙。
眉山夫人虽然天天喊江玄过来一起用饭,但哪怕饭桌上看起来其乐融融的模样,二人也难得说上几句话。
姜虞的目光在母子二人间逡巡,忍不住捧着碗叹了口气。
这可真愁人。
碗里忽然落进一个剥了骨头的鸡腿,是江玄夹给她的。
姜虞悄声道:“我已经吃了两个鸡腿啦。”
江玄不理她。
过了一会,江玄碗里也落下一个鸡腿。
江玄倏然掀起眼皮,有些诧异地看向眉山夫人。
眉山夫人掩饰似的已手捂唇,轻咳一声,一转头,给姜玉善也夹了个鸡腿:“多吃点,这走地鸡的肉很不错。”
江玄又慢慢垂下眼睫,怔怔地盯着那只鸡腿看了一会,一直到饭快吃完了,他才夹起那只鸡腿咬了一小口。
虽然味道不错,但是已经凉透了。
江玄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憋出一股狠劲,两三口将肉撕扯下来,把那鸡腿囫囵吞入腹中。
三个小辈在眉山夫人这里用完晚饭,出得门来,姜玉善便说要回去看看叶应许醒了没有。
江玄就牵着姜虞的手,沿着河岸,吹着晚风,散步消食。
姜虞摇了摇他的手:“真不和我说话?”
江玄没应声。
姜虞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我回去陪表姐吧。”
江玄这才凶巴巴地说道:“不许!”
“我和叶师兄真没什么,我没想到你会那么在意那道春风剑意。”
提起这个江玄又觉怒上心头,委委屈屈地说:“我拼命抢回来的东西,分给你,你说送人就送人。”
“我错了嘛,你别再气我了好不好。”
江玄闷闷地说道:“阿虞,我忍不了。”
“忍不了什么?”
我忍不了,我在你心中可能不是最重要的。
我无法忍受你对别人比对我更好。
我想要你所有的凝视和所有的爱。
这话在舌尖上转了两圈,最后还是被江玄吞了回去。
二人正散着步,玄字卫的领队江铭忽然从地上冒出来,单膝跪在江玄面前,低声道:“秉家主,探子回报,虞春秋入城后不久,城中便出现不少鬼祟尾随之人,属下擒得一人审问,上过三遍刑,那人才吐口,自称是太阴宫外围的探子。”
太阴宫近些年来因为怒佛尊者坐镇,沉寂了很多年,一直没有什么大动作,难不成过了一年多,太阴宫才想起要来灵州找江玄报复?
嗯,不对劲。
姜虞和江玄对视了一眼,说道:“太阴宫只怕是追着虞春秋来的。”
灵州江氏家主大婚,天下各门各派,总要给几分薄面,过来喝杯喜酒。因此这几日灵州城中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太阴宫就算是想挑事,也不该蠢到挑这种时候。
姜虞斟酌着说道:“我觉得我们很有必要再去拜访一下春风剑,说不定……他偷了太阴宫什么东西。”
江玄问:“什么东西?”
答案很快就被揭开了。
二人拐去来福客栈,虞春秋正抱着酒坛子坐在屋顶上喝酒看月亮,一转头看见二人,打了个酒嗝,笑道:“就知道你们会来找我。”
江玄开口道:“我大婚在即,希望诸事安定,若前辈招惹了太阴宫,想避难,我可以派人护送前辈前往不归寺分寺,那里有我一位师弟坐镇。”
虞春秋笑:“我独来独往这么多年,何时怕过什么太阴宫。你尽可放心,送完东西我就会离开灵州城的。”
说着,目光转到姜虞身上:“圣姑茱萸的女儿,都这么大了。”
姜虞听他这声叹息间似有无尽感慨,心间一动,脱口道:“前辈,你认得我阿娘?”
那可不仅仅是认得这般简单的关系啊,虞春秋心里叹了一句,取下腰间的储物灵囊抛过来。
“这个,交给你了。”
姜虞伸手接住那只储物灵囊,入手奇沉。
她好奇地打开袋口,朝里头望了一眼,看见几颗圆滚滚,大概一抱大小的……蛋?
姜虞全身血液逆流,双手微微颤抖:“这是龙族遗裔?”
虞春秋拍了拍横在膝上的剑,淡淡道:“我这回把太阴宫的家底都给掏空了,这几颗龙蛋不知道沉在那湖底下多少年了,里头的龙崽子也不知道还活着不曾。”
“如今天底下活着的龙,除了太阴宫里那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丫头片子,我就知道你了。这几颗龙蛋交给你照顾,我很放心。从黑水城那一面,我就看出来你像姜二,心眼正。”
姜虞想问你和我父母到底是什么关系?
如果她没记错,虞春秋正是在嘲风谷事发后,才叛出师门,浪迹天涯的。
虞春秋坐着的地方忽然冒起一蓬袅袅青烟,他整个人慢慢融在烟气中,声音瞬息落在数里之外,顺风飘回。
“江小家主,酒不错,哈哈哈。”
姜虞和江玄顺着虞春秋的气息追踪了数十里,始终都没能跟上虞春秋,反倒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最后只能放弃,打道回灵州城。
二人是直接飞上墙头入城的,因此没有看到一个布衣麻鞋的大和尚,肩上扛着一个五岁的小女孩,顺着人流,从大开的城门走出去。
小女孩一手拿着根冰糖葫芦,一手搂着大和尚的脖子,舔了口糖葫芦的红色糖衣,奶声奶气地说道:“寂照禅真,那个兔子剑又跑了。”
大和尚道:“兔子剑?”
小女孩耸了耸鼻子,气哼哼道:“就是那个春风剑啊。他可真能跑,简直比我养在后山的兔子还能跑。”
大和尚:“哦。”
小女孩甩了甩脚,有些不耐烦地问:“寂照禅真,咱们还找不找蛋了?”
大和尚反问:“你还想不想找。”
小女孩到底是孩子心性,几日奔波,她已经很累了。
小嘴一瘪,不满道:“我不想找了。那几颗臭蛋,孵又孵不出来,又不能吃,找回来做什么?”
大和尚从容地说道:“那就不找了。”
小女孩眼睛一亮,脸上露出几分奸计得逞的小得意来。
太好了,没有龙蛋,以后太阴宫就只有她一只龙,那大和尚的肩膀就永远只会扛她一个人。
小女孩笑得眼睛眯成两道小月牙。
冷不防听见大和尚问她:“小婵,你很开心吗?”
小女孩不答,问道:“寂照禅真你能当我爹吗?”
“阿弥陀佛,不能。”
“那我给你当女儿好不好?”
“不好。”
“那我长大了嫁给你当老婆吧。”
大和尚足下一顿,声音依然那么冷冷淡淡的:“小婵,你才五岁,谁教的你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