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娇被他的举动吓到了,愣在原地许久。
她知道有些人会害怕打雷,可是他现在的模样,完全不能用害怕来形容,又想起那时他发疯的场景,与现在模样一般无二。
男人整个身子都在发抖,跌倒在地上也没有爬起来,反倒是挣扎着往床头爬去,那里正放着一把漆黑的大刀。
他深知李娇就在旁边,可是心底的惊惧胡乱扯着他的思绪,让他难受的很。
眼前弥漫着血红的水雾,让他迫切的想要逃离开。
“大王,门外守着的是黑虎军,殿内也只有你我二人,”李娇忽然开口,慢声道:“这里安全的很。”
燕寒时的动作停住,猛然回头,用溢着血红的双眼盯着她,问道:“真的吗?”
她点点头,“是真的,我不骗你。”
“——不,”他蹲在地上,高壮的身躯缩成了一团,明明是极威猛的五官,此时却委屈的皱了起来,哑声道:“你骗过我!”
第30章 三十朵娇花
塘里的荷花相接, 碧绿的叶铺满水面,几尾锦鲤在塘中轻摇着身子。
一个小人蹲坐在岸边,藕粉色的裙裳沾上了些微尘土, 她毫不在意,提着手中的荷花状的宫灯凑近几尾锦鲤,笑道:“这是小舅舅亲手给我扎的,虽然荷花一点都不好看,颜色也不是我喜欢的胭脂红, 但是, ”她弯起眼睛笑:“我喜欢!”
宫娥上前附和道:“小鱼也很喜欢。”
小李娇点点头, 忽而问道:“今日是沈娘娘的生辰, 阿爹又去了她的殿中,我若是将宫灯送给她,沈娘娘开心了,可以让阿爹多来看看我阿娘吗?”她低下头, 神情沮丧:“阿爹已经许久没来看过阿娘了,我瞧着阿娘都不怎么笑了。”
李娇想到她宫里有个比宫灯还要好看许多的兔子玉饰,是尤大力的战利品, 她将宫灯放下, 拿起兔子玉饰跑了出去。
到了宫门外却不让进。
只说国君不让任何人打扰, 李娇再三恳求都不行,她只能垂头丧气的走掉,碰到了之前帮她爬树的奴隶, 她眼睛一亮,“你随我来!”
李娇踩着少年健硕的肩膀爬上了墙头,一眼便看到国君正揽着沈柔的腰肢,李琉璃与李轩在他们二人的身旁嬉闹。
她沉默的往回走, 看到自己的宫门,却不愿意进去。
若是阿娘问起,她又要撒谎了,不仅如此,她还总是让她不要讨厌沈柔,让她收敛着性子些。
可她不想,她统统都不想......
李娇将周围的宫娥都赶走,一个人在宫里乱转,她知道那奴隶就跟在身后。
只没想到,天变得快极了,方才还大晴天,现下却阴了下去,乌云堆积成块,轰隆声不止。
“要下雨了,公主快回去吧!”
已经晚了,先是细密的雨珠落下,随即噼里啪啦的打下来。
燕寒时将外衣脱下来罩在她的头上,两人跑去了最近的殿中。李娇甩了甩裙角溅上的水珠,忽的笑道:“你这奴隶办事很得我意,是在哪个宫的?我把你要过来。”
少年没有说话,只身躯僵硬一瞬。
李娇见他如此,只以为他是不愿意,脾气立马就上来了:“不过就是个奴隶而已!你当我稀罕你?”她走到殿内,离得那不知好歹的奴隶远远的。
少年站在原地,双手紧张的捏着衣角,小声的嗫喏:“我、我不是奴隶。”
可他不敢说出口,他怕他说出来,大公主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也会像旁人一样,把他当成一团脏物,再不与自己说话,再不对着自己笑......
只不过一会儿,方才还明亮的天阴沉下去,殿内也黑了不少。屋外的雨下的更是大,仿佛要将宫殿冲毁,李娇跑到窗牖处看了好一会儿,惊讶的哇了一声。
她看的呆住,而后便听见殿内一阵压抑的粗.喘,回头就见少年蜷缩在墙角,将整个身体缩成一团,紧紧抱住。
她更是惊讶了:“你竟然害怕打雷!”
瞧着一点都不像啊!他这般的粗壮,竟然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虽然他只是个奴隶,但是现下这样子瞧着可怜极了。
李娇踌躇了下,走上前去,宽慰道:“你不要害怕,外面只是在打雷而已,打不到你的。”她歪头想了一会儿,将手伸了过去:“你要是怕的厉害,就牵着我的袖口吧,不过不许碰我哦!”
少年的身体发着抖,小心抬眼,盯着眼前的小手,紧咬了下唇,并没有伸手。
他又往后缩了缩,想要离着眼前的人远一些,可是他的手忽然被她抓住,身体跟着抖了一下,接着手心塞入一角袖口。
听她道:“我以前害怕自己一个人睡觉,阿娘便是在一侧握着我的手,然后我就不怕了。”
他并不想握着她的,只想自己一个人窝在角落里,他早已经习惯这般,独来独往、没人关心,亦没有任何的牵挂。
可是她过来了,还强硬的让他捏着她的袖角,这对他来说无济于事。
可雷声响起的那一刻,他分明将手中的布料捏紧,抖出了一身的冷汗,耳边却不再是大巫说他命带不详、天生恶煞的话,而是李娇轻快的笑声。
“你看着又高又壮,竟然怕打雷。你运气也挺好的,碰到了我,明日我便送给你一盏宫灯吧,特别好看!是我舅舅给我做的,你要是独自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就将灯打开,就不害怕了。”
他不是害怕打雷,而是.....恐惧。
他生来便害死了母亲,那也是如今日这般的雷雨夜,从此他便被世间抛弃,连他自己都厌弃自己。
可公主什么都不知道,只当他是个可怜的奴隶,可是他生来便带着罪孽,连他自己都无法饶恕,他小心的捏着那方衣角,慢慢的将头埋进怀里。
眼泪一颗又一颗的落了下去,他多么想留住今天,即使公主只是施舍。
他不应该奢求更多的,可他还是闷嗯了声:“好。”
-
他没能等来宫灯,就连公主的面都没有见到,当时他便告诫自己,不过是贵人的随口之言,或许早就抛之脑后,他何必如此挂怀?
可是无数个黑夜,他总是偷偷的想,若是有一盏灯......该多好啊。
窗外雷声大阵,殿门被猛然吹开,夹杂着冰凉雨丝的冷风灌进来,烛火摇曳几下便熄灭。
豆大的汗珠从燕寒时的额上滑落,他望向窗外被雷电劈成冷白的天,身体忽然剧烈的抖动起来,挣扎着往塌边爬去。
他不喜欢听见这个声音,也不喜欢看见这样的天,眼前这一切都在昭示着,他生来便带着罪孽。
若不是他,他的母亲不会死,甚至......他的父亲也不会死。
有许多次,他拿起的大刀是对准自己的......
武威带着一群兵士冲进来,警惕的看着内殿匍匐在地的男人。
脚步声匆乱,踩在堆积的雨水上,继而是刀尖出鞘的声音,铿锵一声——
燕寒时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刺激,忽然伸手捂住双耳,怒吼了一声,猛然回头,双眼在火光的映照下泛着血红。
“你们出去。”李娇后退一步,急声道。
他看起来不正常极了,之前在殿中他还能勉强压住,可自武威冲进后,他像是害怕到了极点,声音透着股悲寂,又像是野兽的怒吼,只让人听了四肢发颤。
“不能出去啊,大王他、他会自伤的!”
武威亦是满脸急色,他们一行人跟在燕寒时的身边,见过他发狂的样子,毫无理智可言。任他们人多也招架不住,每每都会见血。
可是、可是燕寒时看起来明显就是畏惧人多,若是他们继续留在这里,避免不了一场厮杀。
李娇惜命,可是也做不到放任不管。
她还记得第一次男人发疯时,红着眼睛叫娇娇的模样......
“大王。”
她开口,手抓着旁边的桌角,大着胆子与他对视。男人起初并没有听清是谁再唤他,只将大刀紧握在手中,刀尖划在地上发出刺啦的声响。
她又唤了一声,声音大了些,他终于听到了,视线凝到李娇的身上,步伐猛然一转,大步朝着她而来。
她确实被吓到了,但是见他并没有将刀举起来的意思,只稍微放了心,小退了半步,道:“让他们都出去,好不好?”
燕寒时走到李娇的跟前,视线一直放在她的身上再没有移开过。许是觉得低头看她很是不舒服,后退了一小步,觉得不满意,又走到她的跟前。
他的眼睛向来深邃,五官轮廓又是明显的燕人长相,认真凝视着某人时,便觉得格外的凶狠,可是他的眼眶却通红,里面隐约有泪光闪过。
李娇觉得自己是眼花,他、他怎么会哭?
她仔细一看,男人眼里的泪珠更多了,在眼眶周围打着转,仿佛下一秒就能掉落。
燕寒时抽了下鼻子,哑声道:“让他们都走,都出去。”
“你们也听到了,先出去吧,若是有事我会喊人的。”李娇偏开视线,不敢去看燕寒时通红的眼,纵使她的心再狠,可、可也见不得旁人哭!
对李轩便是如此,他是沈柔的孩子,她自然厌烦他。可小男孩跟个狗皮膏药似的,无论她怎么讽刺都不离自己的身旁,什么好吃的好东西都来与她分享,但李娇看不上。
直到某一天,因为她的冷脸把小男孩给弄哭了,他眼睛擦着眼泪喊着阿姐,李娇便拒绝不了他了。
李娇揉揉额头,很是头疼的看着面前比自己还要高壮不少,但红了眼眶的男人,尽量温柔了声音:“他们都出去了,你......你不要害怕。”
燕寒时狠擦了一把眼泪:“我没有害怕,”他飞快的眨了几下眼睫,还是有泪珠滑落,啪嗒一下掉在李娇的鞋面上,渲染出一块湿痕,“我只是控制不住。”
他伸手,攥住李娇的手腕,不等她挣扎便放在了胸膛处,隔着衣物,那里滚烫的很。
“你、你松开!”
燕寒时没动,只用被泪光浸润的黑眸盯着她,低着头,霸道的气息将她整个人缠绕,他道:“我这里很疼,很疼。”
-
李娇将殿内的烛火点燃,明黄光晕打在墙壁四周,照的有如白昼。男人急躁的情绪这才平复了些,亦步亦趋的跟在她的身后,并不敢离的远了。
她随意的瞥一眼身后的男人,见他眼角的泪珠终于消了,只是眼眶犹带着红晕,心下难免叹气,问道:“大王为何一到雷雨夜便如此?”
他这幅样子,就算李娇再不愿意去注意他,也能猜到并不是单纯的畏惧。她往后还要在他的身边待许久,若是现下不问个清楚,总归是不安心的。
且......
她也受不住一个男人在自己面前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若是往后每到下雨夜,他便来自己面前来这么一遭,烦都要烦死了。
燕寒时强扯出抹笑:“无事。”
李娇在桌案旁坐下,看向站在面前的男人,他亦坐在了旁边,还暗自将木椅往她身前移了移,腰板挺直,双手搭在大腿之上,正襟危坐的模样。
她轻挑下眉头,端起案上的凉茶饮了几口,“大王信不过我?”顿了下,她伸出两只手指,细细数着:“第一次,大王险些将我掐死,这一次又差点闹出人命来,难不成还要等着下一次,让我命丧于此?”
“不会!我怎会杀你?!”他急声道。
然望见女子嘲讽的脸色,只觉得喉间干涩,什么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他险些掐死她是事实,今夜差点杀人也是事实,她说的都是事实他根本无法反驳。
可她瞧着自己的目光,分明再说他与杀人魔并无一二,让他难受至极。
他也不想如此的.....
燕寒时垂下双眼,本来放在大腿上的双手紧握成拳,“母亲怀我时,身体康健并无大碍,可却在生产之日,出血而亡。当日雷雨大作,大巫曾断言,说我是、是‘命中带煞,克母杀父’,我从小便被养在偏殿,没有人愿意与我接触,皆害怕我......等我长得大些了,父亲身边缺乏能战的将领,又将我安在营中......”
他紧闭双眼,热泪从眼角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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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他心中犹带着恨意,只因为小时被父亲幽闭偏殿,从未与人接触过,又因为关于他的传言,让他整个人如同野兽一般,野蛮又冷血。
当时的燕国只是九州不足一提的小国,难免被强国烧杀抢掠,先北燕王身边缺乏将领,又见他生的威猛,便将他安置在军营中,作为探路的兵士。
这一类兵士,是营中打头阵的,老燕王此举明显是不在乎燕寒时的生死,只将他当成冰冷的工具罢了。
燕寒时也对老燕王死心,只凭着满心的恨意,于战场杀敌向来勇猛,渐渐在军营中的呼声也越来越高。
与西姜的战役中,便是他打的头阵,但因年轻气盛,带兵直接深入西姜的营地,未料中了西姜王的埋伏,险些命丧于此。
是老燕王带兵将他们一行兵士救了出来。
当时燕寒时浑身带伤,气息奄奄,老燕王见他如此大骂了一声“混账”,随后将他拎上了马背。
少年勉强抬眼,只能看到老燕王苍老的脸上尽是焦急,还有大颗的汗珠从额上滚落,他低头狠瞪了少年一眼:“你若是现在死了,便立马将你扔下去!”
少年咬牙,大吼了一声:“我不会死!”
他便是凭着一口气撑着,即使军医都说他活下来的几率很小,可他依旧撑了下来。而后便听到老燕王快要丧命的消息。
原来当时,老燕王只顾着将他提上马背,让敌兵钻了空子,一箭射入了他的后背。为了不让兵士慌乱,他勉强撑着,到了营地这才落下马去。
他虽然威名在外,可年纪到底大了,那箭上淬着毒药,只不过一日便病入膏肓。
老燕王将燕寒时叫到了营帐中,看着少年健壮的身躯,以及他满脸的愤然,心中划过百般情绪,最后全都止于口中那一句,“孤老了,燕国便交到你手上了。”
少年紧抿着唇,一句话未说。
老燕王叹口气,嘶哑着声音道:“你是孤的第一个儿子,孤对你是抱有期望的。可是,你出生时便带着那样的预言,孤心中再有万般的不愿,为了燕国的以后,也只能牺牲了你!你能活下来,不知孤有多么开心,可是孤不能为了你至燕国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