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着脸说:“三司四司,除了闵恩衍,全部都比一司二司的人晚到一刻钟!怎么,昨天考核过了,就觉得自己很优秀?就觉得可以放松警惕?这世上比你们勤奋、努力、优秀的人多了去了!”
秦放眉毛浓黑,生起气来特别凶。
三司四司的兵士,脸上无光,心中惶恐,低眉顺眼,呼吸声都变弱了。
秦放拿着册子,在二十兵士面前走来走去,良久才和颜悦色说:“这次训练为期九天,本来是由我教你们骑射,不过来了个更好的教练,所以我还是教近战,骑射改由新的教练教你们,至于你们各自的武器训练,营里安排了相应的教练单独找你们,我就不多说了。”
秦放歇了口气,又说:“等级评定,主要由我和骑射教练两人完成,分甲乙丙丁四等,每拿一个甲等,正式考核的时候,可以带二十支箭,乙等十支,丙等五支,丁等三支。每拿一个甲等,可以在自选基础上,多选一样东西。若一个甲等都没有,拿的都是丁等,入林的时候,便只能带六支箭、一个信号弹,和一样自选的东西。在山林里,军资匮乏,你拿越多的资源,胜算便更大,都明白吗!”
十九个兵士齐齐道:“明白!”
简玉纱没应答,根据她对往年考核的了解,她判断入林带太多的东西,是累赘,而且非常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像她这样落单的人,如果拿着丰厚的资源,最容易成为待宰的肥羊。
假如一司二司兵士抱团行动,碰上哪一司,简玉纱都很容易吃大亏。
如果让她选,她会选择简装出行,果真缺军资,抢别人的就行了。
总要有人被淘汰的,被淘汰的人,就是她的移动储物柜。
秦放强调完重点,最后问道:“还有异议的,现在提出来。”
简玉纱大声道:“报。”
秦放走到简玉纱跟前,平视着她:“说。”
简玉纱:“如果拿了两个甲等,是不是必须带足四十支箭?必须自选两样东西?”
秦放眉头紧锁,却还是道:“是。”
简玉纱:“报,问完了。”
秦放:“……”
他没明白“闵恩衍”的意思,但莫名察觉出不妥。
秦放没当着众人的面多说什么,只问旁人道:“还有没有谁有问题?若没问题,就重新编号了。”
二司的兵士提问:“等级评定标准是什么?”
秦放说:“标准自在我心。”
全体兵士:“……”
说了等于没说。
秦放盯着二司那个兵士,提醒说:“说话的时候规矩点,要么说‘报’,要么自称‘标下’。”
后面的话,便是对全体兵士说的:“新来的骑射教练人比较讲究,和你们大部分人是第一次见面,都老实点儿,省得白吃苦头。”
秦放说完,便给兵士重新编号、排队。
这次简玉纱还是九号,一司的五个人,把一二三四五号都占了。
秦放整队完了,嘱咐说:“都牢牢记住自己的编号。”
他话音刚落,远处便有个穿褐红色短打的青年男子,环着手臂慢慢悠悠走过来,若非他着装是营中特有,只看他姿态步伐,竟有两分地痞无赖的样子。
秦放从兵士们的眼睛里发现了骑射教练的到来,他转过身,冲袁烨招手:“轮到你了。”
袁烨是威国公府的三郎,自幼便出类拔萃,他今年二十三,比彭行谦大三岁而已,却已经上过数次战场,前几天刚从福建结束任期回来,直接调任幼官舍人营一司一队的队长,暂时负责训练大业未来最优秀的一批将士。
前途无可限量。
袁烨还是不紧不慢地走到众人跟前,他拿过秦放手里的名册,从前往后扫了一眼,除了略看彭行谦一眼,重点将视线停留在九号身上。
他看着“闵恩衍”微微一哂,难掩不屑,随后便挪开目光,又去看别人。
简玉纱面无表情地站着,心跳略有些加快。
这是她第一次在营卫里见到故人。
简家与袁家、汪家、彭家都是武将世家,大家相互之间都认识。
其中简家与袁家最熟悉,简玉纱祖父去世的时候,袁家是唯一派人过来吊唁的旧交,还送了银子给简家。
简玉纱对袁家,一直心存感激,只不过威国公府如日中天,而简家家道中落,两家地位天差地别,关系也就淡了。
倒不是袁家瞧不起简家,是简玉纱在祖父死后、嫁人之后,不想被人说成攀附权贵之人,堕了先祖名声,便主动与袁家断交。
即便如此,前一世袁烨在闵家遇到难题的时候,仍旧出手相助,他还跟简玉纱说“你叫我一声哥哥,我便始终是你哥哥”。
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往事历历在目,简玉纱不由自主打量着袁烨的脸,他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明明眉目清秀,身材颀长,颇有读书人的模样,左颧骨上一道细长的疤,横在蜜色的皮肤上,却平添几分邪气。
他的眼睛看谁都是带着一丝轻视和冷淡,似乎就没几个人被他放在眼里。
“天之骄子、桀骜不驯”这八个字,配他再合适不过。
简玉纱没想到,会和袁烨以这种方式相遇。
袁烨当然也没想到竟然能在这儿碰到“闵恩衍”。
他认完了脸,将册子还给秦放。
秦放自觉领着册子退开。
袁烨负手而行,在众兵士面前走来走去,他突然停在三号面前,低头看着对方的鞋说:“鞋挺新的,绣工不错,兜鍪将士栩栩如生。”
三号纹丝不动,高声道:“报,鞋是我娘给我做的!”
袁烨抬头笑了,却很快又敛了笑,右脚狠狠踩在三号的鞋面上,不轻不重地拍着三号兵士的脸颊说:“还挺自豪?这是在军营,不是在你家后院,别一天到晚你娘你娘的。”
“噗嗤——”
八号笑出声,袁烨走到八号跟前,掐着八号的脸,轻皱眉头说:“又一个没吃够奶的?要不要我去奶子府里给你找个奶娘?”
其余兵士更想笑,这回却根本不敢笑。
简玉纱站在旁边,没有任何表情,是一尊合格的石像。
袁烨放开八号之后,走到简玉纱面前,直视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移开视线,继续往后走。
袁烨一边走,一边朗声说:“我是你们的骑射教练,从今天开始,你们在我这里,没有名字,只有编号。你们也不用知道我的名字,叫我教练就够了,如果要和近战教练加以区分,就叫我骑射教练。我说清楚没有?”
他的嗓音经福建的海风吹拂过,沙哑,粗粝,混合着海面的波澜壮阔,给稚嫩的兵士们别样的压迫感。
二十兵士肃然道:“清楚了!”
“我跟你们第一次在营里见面,不像秦队长那么熟悉你们的能力,所以今天上午先由我检查一下你们的基本能力,以后你们下午的时间属于我,我什么时候到,你们就得什么时候到。没有人可以在我这里迟到,迟到就意味藐视上级,意味着挑衅我!我说清楚没有?”
“清楚了!”
“如果这是在战场,我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兵,可这是在营卫,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成为我的兵。我会拿出看家本领教你们骑射,但是我不会费尽心力扶烂泥上墙。如果你是个被人瞧不起的烂人,请你安心做好烂人,不要找我问为什么!不要在我眼前晃!不要让我听到你的声音!我说清楚没?”
“清楚了。”
“大声点!”
“清楚了!”
袁烨交代完他的看重的要点,打了个手势,和秦放一起,把兵士们带去了更开阔的骑射场地。
马厩的后勤兵,已经牵了五匹战马过来,每一匹马的红棕毛都很顺滑漂亮。
袁烨和秦放亲自去检查了马匹,两人对视一眼,袁烨勾唇笑说:“今年的战马养的不错。”
秦放说:“是我们队一个兵士他爹负责养的,这两年战马考核成绩也都很好。”
袁烨有点儿兴趣,问道:“他叫什么?”
秦放说:“陆宁通,和闵恩衍私交不错。”
袁烨顿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两人走到二十兵士面前,秦放指挥着二十人成四列,五人一组。
袁烨和第一列的人说:“以你们最后入林的骑马需求为标准,只要能正常驾驭战马就行,不用学习其他花哨东西。所以很简单,每个人骑马跑一圈,听哨声行动,上马!”
第一列的兵士,迅速上马,动作整齐划一,流畅自然。
袁烨点着头,跟秦放说:“这一列还行,有点儿兵样子。”
秦放嘴角悬着浅淡的笑意,说:“是还行,不过和咱们那会儿比,还是差了点。”
秦放今年二十五岁,十年前和袁烨是同一批入营的兵士,俩人曾经在一个班里待过,惺惺相惜,关系还不错。
袁烨想起年少的时光,脸色柔和了些许。
秦放看袁烨一眼,问道:“今年怎么想着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福建待到三十岁。”
袁烨吹哨命令兵士开始骑马,随即漫不经心地说:“回来办点事儿。”
秦放好奇道:“你回来才几天就入营了,事儿办妥了?”
袁烨摇摇头,眼神冷淡了许多,说:“没妥,迟了一步。”
秦放没再细问他的私事儿,“后面怎么打算?一直留在幼官舍人营?”
袁烨的眼睛,没有离开过一司兵士的身影,他目光跟随兵士的背影不断放远,他说:“在想,这半年就先这么着吧。”
秦放点点头,没再说闲话,和袁烨一起看着兵士们骑马奔跑。
一司兵士回来后,沙场尘土飞扬。
秦放与袁烨站在黄色的沙土里,抬头看着兵士们,也只有这个时候,将士才会抬着头看兵士,看每一个兵士的下巴,看每一个兵士高高在上的样子,看着看着,就好像看到他们以后也成为将士的样子。
袁烨挥手示意兵士下马,又示意第二批兵士上马。
哨声响,马蹄声起,六号到十号兵士,骑马前奔。
简玉纱用中等水平,和其余四个兵士齐头并进。
袁烨盯着简玉纱的后背,皱起了眉头,他问秦放:“这一批兵士里,你最看好哪一个?”
秦放也看着简玉纱,他道:“就他,你看的那个。”
袁烨拧着眉头问:“闵恩衍?”
秦放颔首道:“他很不错,考核的时候,把红腰带打跪了。”
袁烨眉头舒展不开,他压低声音,道:“我听说考核的时候红腰带换了人?”
周围空旷,说话不会被人听到,秦放告诉袁烨:“是的。但是那人也很不错,闵恩衍能打跪他,可以了。”
袁烨心情复杂,他看着“闵恩衍”和其他几个兵士同时调转马头,步伐没有超出其余几人半步,瞥了秦放一眼,说:“你眼光变差了。”
秦放回话道:“是你自己说骑马差不多就行了,我看他就够差不多了。他近战很厉害,我还不知道是不是他对手。这回评选优秀兵士,他有望拿旗。”
袁烨嗤笑道:“拿旗又不是光靠近战能力,考的是综合能力,脑子不好使的人,力大无穷也就是一头大力气的猪。”
秦放笃定道:“他不蠢,以后你就知道了。有勇无谋是蠢,有勇有谋就不是蠢。”
袁烨期待道:“好,我待会儿看看他射箭怎么样,要是箭都射不好,他一入林就没机会了。”
考核规定,入林之后不可以射人,但是可以射马。
林子深广,没有马匹,光靠两条腿走路,日落西山也未必找得到旗帜在哪里。
沙场上,第二列骑完马,第三列兵士跟着哨声上,最后便是第四列。
直至全部兵士骑完马,重新入列,袁烨才走到兵士面前,让他们去靶场。
还是五人一列,每人十支箭,以靶心为命中率标准。
第一列,命中率皆在六成以上,彭行谦很出挑,中了八支箭。
第二列,命中率皆在四成以上,简玉纱中了四支箭,恰恰垫底儿。
第三列,命中率四成居多,只有一人命中三支。
第四列,命中率三成和四成,一半一半。
袁烨挑眉问秦放:“这就是你说的很不错?”
秦放:“……”
他没想到,“闵恩衍”射箭能力居然这么差劲。
袁烨拍拍秦放的肩膀,说:“眼睛放敞亮点,别逮住一个优点往死里看,决定一个人能走多远的,从来不是他最大的优点,而是他的缺点。”
秦放憋了半天,琢磨起简玉纱在他训话的时候问的问题,将信将疑的开口:“我觉得他是装的。”
袁烨看着秦放像看傻子似的,抱臂笑道:“怎么十年过去了,你还是那么天真。”
秦放越想越觉得这像是“闵恩衍”干得出来的事儿,他肯定道:“是真的,他就是装的。”
袁烨没再跟秦放俩争论,他走到兵士面前,同众人说:“马骑的都还凑活。训练时间太短,抓重放轻,以后骑马我就不特别训练,觉得需要加强的,自己私下加强,场地随便用,往后每天下午,靶场集合。下午见。”
说罢,他便优哉游哉地走了,和来时没两样。
秦放把兵士们带回沙场,暗暗叹了口气。
有兵士道:“报。”
秦放站在沙坑里,低头看着地上的沙,“说。”
兵士问:“骑射教练说下午见,到底是什么时辰见。”
秦放看着大家说:“以我对你们骑射教练的了解,你们最好吃饱了饭就来。”
兵士们面面相觑,这也太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