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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盛夏,宴书臣同白芷学院的学子一道游学回来。
洛城集会确实是近年来少有的盛会,与周遭诸国的大儒和学子一道探讨,收获颇丰,也更坚定了他日后想去游学的念头。
安平喜欢看游记,其实是心中向往各处的山水。
他同她一道,便可看尽天下山水,去尽列国游学,这于他来讲,当是人生最惬意之事。
他从未有过如此憧憬的念头,似是,近在咫尺,又在不远将来。
他许久未见安平了,在京郊暂歇时,他俯身折了一只花,轻轻嗅了嗅。
旁人都往白芷书院回,他在入了北城门口下了马车,往城西苑落去。
只要他去,多晚她都会来。
他与她两月未见,他知晓她一定也想念他。
她知晓他今日回京,她一定会等他。
城西苑落,侍卫却鲜有拦下他,“宴公子,殿下说,若是见到宴公子,则告诉宴公子一声,今日她不见宴公子了。”
他诧异,“她在吗?”
侍卫尴尬笑了笑,没有应声。
“可是出什么事了?”他心中有些担心,但话音刚落,却忽得听到苑中说话的声音,他知晓她在,却不知在同他置什么气。
宴书臣轻叹一声,将手中的花递给眼前侍卫,“劳烦转交殿下,我先走了。”
她惯来脾气不好,这回,许是又嫌他路上耽搁了。
也罢,等他气消的,否则又要在苑外等一整宿。
宴书臣离开。
安平拿着手中那只花,瞬间湿了脸庞。
翌日,阮鹏程来寻宴书臣,“洛城的讲堂如何?”
宴书臣笑,“收获颇丰,之前还是见过的人和事太少,日后一定要四处游历求学,定桩美事。”
阮鹏程也笑,“你真是只读圣贤书的人。”
宴书臣伸手揽上他肩膀,“你做官就好啦,日后我有你做靠山,可以安稳求学。”
“去!”阮鹏程没好气。
两人一面往学堂去,一面听前方的人议论纷纷,说安平公主来了。他微怔,既而眸间浮上喜悦,有人应当是消气了,是特意来找他的。
阮鹏程看他,“你做什么,听到安平公主几个字,眼睛都直了!”
宴书臣笑而不语。
阮鹏程无语,忽得心中有些不好预感,“宴书臣,你早前说的姑娘不是安平公主吧……”
他诧异。
宴书臣笑笑,不认也不否认。
阮鹏程紧张,“那安平公主不是什么好人,你千万别被他耍了。”
宴书臣笑,“我有这么笨吗?她喜不喜欢我,我看不出来?”
阮鹏程顿时知晓出了事,当下扯他道了一处,“你最好早前不是同她一道,她……同汪佑吉走得近,这半月都来了好几次了,每回都同他一道下棋,游湖,听说,汪佑吉还留宿过她在京中的苑落……”
宴书臣忽得停下脚步,脸色微沉。
忽得想起昨夜,她分明在,但是未见他……
宴书臣脸色越渐难看,但脑海中却又份外理智,不可能。
阮鹏程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抬眸看去,见汪佑吉同安平走在一处,言辞间有笑意,相谈甚欢。
“这回信了吗?”阮鹏程感叹。
“不信。”他沉声。
在游湖码头从晌午站到黄昏,终于见游船靠岸,汪佑吉同安平一道下来。
燕兰见了他,一脸尴尬,低下头不怎么去看他。
汪佑吉诧异,“宴兄,你怎么在?”
宴书臣却看向安平,一言不发。
汪佑吉轻咳,“宴兄,你挡住公主的路了。”
宴书臣压根没有看他,沉声朝安平道,“我有话同你说。”
汪佑吉诧异。
安平轻摇画扇,美目看他,“好啊。”
他眸色微沉。
环湖都是树荫,又有湖风,七月盛夏也不热,只是安平摇着画扇,有些不怎么耐烦。
“宴书臣,你要说什么便说吧,我热。”她好似不满。
“你到底出什么事了?”他转眸看她。
安平微怔,她是没想到,他一个眼神便能看出她的心思。
他继续沉声道,“何必找汪佑吉演这些戏?你看他的眼神里一丝爱慕都没有。”
她似是被拆穿,低眉不语。
他上前,拥她,“安安,我回来了,出了什么事同我说。”
她觉得心底竖起来的冰山似是一分分在融化。
她不知道为什么在宴书臣面前,狠不下心来。
他揽紧她,她同样贪恋他怀中的暖意,贪婪攫取,但始终需要有狠心的时候,她本就该是个狠心的人,狠心亦是最好的保护色,她忽得推开他,“宴书臣,可以了,我对你这套没兴趣了。”
他莫名看她。
她不耐烦道,“宴书臣,没有爱慕不爱慕,同谁在一处,初初都有爱慕,在一处久了,爱慕便没了,你同汪佑吉在我这里没什么分别。只是他是早前时候的宴书臣,新奇有趣,你已经玩过了,玩腻了,不想再玩了,听明白了吗?”
他僵住,似是难以相信这翻话从她口中说出。
她失了兴致一般,扔了画扇,“以后别找我了,我还得想着怎么顾及你颜面,少说伤你自尊的话。你我睡过,知根知底,你也知道我这个脾气,别逼我同你撕破脸,省得大家都难堪。”
宴书臣整个人如雷击一般,全然怔住。
她咬牙转身,宴书臣却握住她的手。
她恼火,“宴书臣,又做什么?”
他沉声道,“你今日说的每一句,我都不会信。”
安平心底微滞,既而轻哂,“宴书臣,非要说破吗?你以为什么人都能尚公主?早前哄你,是想睡你,逗你开心罢了,你若真当真,就一点儿不好玩了。”
他凝眸看她。
她阖眸,再睁眼时,眸间去了所有笑意,“要么做面首,要么就给我滚,自己选!”
他震惊看她。
她亦沉声,“我废这么多功夫演戏给你看,你就不能好好看着?非要戳穿?宴书臣,我要嫁人了,你要是离了我活不了,你就来府中给我低三下四当面首,你若还有颜面,就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安平!”他恼意。
她看向一侧的燕兰,“他若追上来,就打断他的腿,从今日起,他要死要活都同我没关系,他便是在路上被马车撞死,也不用同我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本宫日后不想见到!”
她摇曳转身,身姿依旧婀娜。
燕兰死死揽住宴书臣。
宴书臣已是双目通红。
燕兰叹道,“宴公子,殿下没有骗你,殿下的婚事定下来了,是英国公的孙子,宴公子就不要让殿下难做了,殿下也是想让宴公子死了这条心……”
宴书臣诧异转眸。
时间一晃到了八月,今年的秋日似是来得尤其早,八月中秋便似入了深秋一般。
中秋有宫中赏月,安平看了些时候,燕兰来道,说相府的小姐邀公主去趟府中。
环植邀约她的时候少,又在八月中秋,应是遇到了事情。
马车上,安平让燕兰快些。
燕兰应声。
只是半晌还未至李府,安平顿觉不对,等反应过来,已自西南侧门出了京中。
“燕兰!”安平诧异。
燕兰停下马车,安平撩起帘栊,才见一侧的宴书臣。
“是我让燕兰帮我的,安安。”宴书臣伸手牵她。“我们走,现在就离京!离京之后去长风,去燕韩,去南顺,去西秦,也可以去巴尔和羌亚,哪里都行,天下之大岂会没有容身之处?”
安平诧异看向燕兰,燕兰拱手道,“殿下恕罪,燕兰实在看不下去,殿下,你就同宴公子走吧,从此往后,京中便没有安平公主和宴书臣,殿下……”
安平湿润了眼眶。
宴书车温声,“安安,跟我走!”
安平敛目,转眸看向燕兰,“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燕兰愣住。
安平心中却清楚,婚期渐进,京中这么多双眼睛看着,燕兰是在推宴书臣去死路!
甚至生不如死。
她含泪上前,“啪”得一耳光扇上宴书臣,“宴书臣,你给我看清你自己的身份,你在我这里,没有重要到让我放弃公主这个身份,我是堂堂公主,凭何同你私奔!要滚你自己滚出京中去!你若再留京中一日,我就让人日日羞辱你,羞辱你们宴家,你可以不信,也大可以试试!”
宴书臣双目通红。
她咬牙,“宴书臣,你不要怨旁人,要怨就怨你自己,什么两袖清风读书郎,无权无势,你就是仍人践踏的蝼蚁。你若真的想要我,非我不可,那就等你有一日出人头地,变成同他们一样肮脏的人,届时你想怎么羞辱我都行。”
“放手!”她再甩了他一巴掌。
他果真放手!
她知晓,这一晚,她碾碎了他所有的自尊……
但她亦知,盲目冲昏了头下的宴书臣根本忘记了考量,宴家一门会因他遭逢灭顶之灾,她若离京,她母妃只会更悲惨的境遇……
她要他狠狠折翼。
一辈子,永远都不会想回京中,永远都不想再见她,永远都不会再同她有任何交集……
她死死握紧那枚刻了“臣”字的玉佩,靠着残存的理智回到寝宫里。
中秋佳节,人月团圆。
她知道,她心中爱慕的那个少年,那个看着他会脸红的少年,永永远远不会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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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过后,她大婚,嫁给了英国公孙子赵泽政。
英国公府一门荣耀,皇后和东宫同英国公府的关系更加稳固。
而她,便是这联姻的最好工具。
赵泽政好南风,她是天家的公主,亦是最好的遮羞布。
她也忽然觉得应当感谢皇后,让她当这层遮羞布的同时,不必承欢旁人身下。
赵泽政在京中如何乱来,同她半分都没有。
她在京中的行事越渐乖戾,也越发待人刻薄,这些,亦是她最好的遮羞布。
她听闻一年后,宴书臣在某地坐起了小官,她先是不信,但聪明如宴书臣,亦懂为人处世之道,连她这般糟糕的脾气,他都能温和容忍,他的仕途虽缓慢而平顺,直至许多年后,父皇钦点了他做知府进州。
他许是不知晓,她每日都在听人传来他的消息。
譬如审了什么案子,得罪了什么人,搬到了哪一处世家的子弟,又同谁走得亲近……
她眼见他一步步不是早前的那个宴书臣,却亦知他有自己的傲骨。
他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人,若是没有遇到她,她没有引.诱他,他依然是那个在各处游历和求学的风神俊逸的学子,许是日后的大儒……
她是多盼望着他有这一日,而不是像如今,弥足深陷于朝中的明争暗斗里。
直至这一年,父皇调任宴书臣做严州知府。她亦知,这一年的生辰宴,父皇会助二哥走上储君之位。
她从未如此紧张而忐忑的期盼过,但若是真有这一日,她与宴书臣……许是还能在一处,只要他,还愿意见她,也许是,他眼中对她只有鄙夷……
但似是这场生辰宴,才真正是噩梦伊始。
腊月里,她失了二哥,失了父皇,失了母妃,还有许早之前失去的宴书臣。
她已是孓然一身……
但她未曾想到,真正给容家带来灭顶之灾,屠了整个容家上下的人会是柏炎,还有宴书臣……
为什么是宴书臣?
她有何面目同他一处,面对酒泉下的父母和列祖列宗……
她有何面目面对她自己……
面对双手站满了容家鲜血的柏炎和宴书臣,而后与宴书臣举案齐眉,成亲生子……
再面对日后她与宴书臣的孩子?
她自幼长在皇家,见惯了一个帝王如何一步步走向权力与欲.望的顶峰,她从不相信侥幸,也知晓柏炎会因为她的缘故杀了日后的宴书臣。许是不是今日,许是不是柏炎,但若干年后,只要她的身份还在,宴书臣也好,他们日后的儿女也好,都会终日惶惶而不安……
马车上,安平从未想过离京的这一路,所有的陈年旧事都会若浮光掠影。
出了城门口,青木撩起帘栊,面无表情道,“出城门了。”
她果断下了马车。
青木最后叮嘱,“自己小心,这京中要杀你的,从来都不是陛下。”
她轻笑,转身离开……
她早前一心求死,却在见过苏锦之后,换了心境。
宴书臣是我在世上,最不愿拿来冒险的人……我们在不在一处,又有何重要?如果在一处,要每日赌上他的性命,那我宁肯他每日见到的是清晨阳光,微风和煦……
她愿意,往后永远在远处看着他,亦如早前,那个红着脸,问她是不是喜欢他的宴书臣……
只要他还活着,她在何处都是晴空万里。
很多年后,宴书臣在笾城驿馆见到那个叫锦诺的姑娘。
她与安平一个模子刻出来,亦像他初见的平安的年纪。
她笑着同他说,“宴相,我家中也有这本《历山游记》,早前看过很多次,很喜欢,和旁的游记不同,是本少年游记,讲的是少年行,我总觉得,写这本书的人,似是同心上人一道游览的,所以字里行间虽无一句提到了心上人,口吻里却似是都同心上人一处,所以这本游记很美好……只是可惜了,作者只写了这一本《历山游记》便没有再写了,我还曾猜想过,许是他与他的心上人分开了,所以心境变了,便再也未写过旁的游记。怕睹物思人,也怕写出来的,再不是早前字里行间的味道,失了当初写游记的心性,便不写了,所以这本《历山游记》便更珍贵……娘亲说,每个人读书读到的东西都不同,锦诺也是随意说说,宴相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