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狄爱拉夫人红了眼眶,哽咽着诘问:
“从我嫁给你的那一天开始,你每天对我说话超过五句吗?你真的看到过我的付出吗?就连情人节的礼物都是那个女人给你挑选的!你问我有什么不满意?”
“我说过多少遍……唐娜是我的助理!她和其他助手没有任何区别,我们只是工作关系,我没有和她上过床,我对婚姻始终保持忠贞,你满意了吗?”
“……没有上过床,这就是你对我的保证。”
狄爱拉夫人嗤笑一声,她浑身无力地跪在了地上,又哭又笑。
“我要你爱我……威廉,你能明白吗?求你,威廉,我求你,爱我吧。”
“疯子。”
公爵厌恶地瞥了一眼地上的妻子,他大步走向一边看着这一切的小姑娘,动作温柔地把女儿抱了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在他的身后,狄爱拉夫人的大哭声终于爆发了出来。
“闭上眼睛,宝贝儿。”
被父亲抱在怀中的小姑娘刚要动动脑袋,就被公爵温柔地按进了怀里,男人吻了吻小姑娘的额发:
“你的母亲生病了,她需要静养,之后你跟着爸爸离开城堡,爸爸负责教育你,好吗?”
在男人的轻拍下,六岁的薇妮莎艰难地晃动脑袋,她瑟缩却坚定地拒绝了公爵:
“我要和妈妈在一起,我能照顾她。”
公爵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小姑娘毫不示弱地对望了回去,她一字一顿:“我和妈妈在、一、起!”
同样的湖绿色眼眸对望了一瞬,男人的眼中闪烁过欣赏、妒意、爱意、懊恼等种种情绪,最终还是松了口。
“那你就照顾她吧。”
公爵意味深长地回答,“你会后悔的,薇妮莎。”
在这个男人的脸上,克拉克和布鲁斯同时看见了那股熟悉的独占欲。
他们厌恶地皱起了眉。
而从那一天开始,公爵夫人就真的疯了。
花房里发生的那一幕足以让所有人都揪心难安的场面,也仅仅只是小姑娘和“疯了”之后的公爵夫人生活相处的日常而已。
公爵夫人疯了,她时而疯狂地咒骂着离开城堡的公爵,时而哭泣着恳求公爵回来,时而恍惚地回忆起嫁人之前的少女光阴,时而全然忘记了公爵的离去。
而更多的时候,她将注意力全然灌注到了女儿的身上,她要求薇妮莎在短时间内学习大量语言,要求薇妮莎学习钢琴、美术、礼仪、文学……甚至是十几岁孩子都难以理解的数学和哲学课程。
“你的父亲最看重的是你,而你是我的女儿……薇妮莎,你得让他更喜欢你一点。”
公爵夫人面无表情地把小姑娘关在了静谧的学习室内,神色狰狞、恍如厉鬼:
“我的小蝴蝶是完美的,宝贝儿,你不准输给任何人。”
从早到晚,六岁的小女孩始终被母亲关在没有窗户的巨大书房中,时时刻刻面临的是母亲时不时发作的情绪。
从花房再到空间的最深处,所有人都在被迫承受着记忆碎片里公爵夫人的神经质。
她在正常的时候,的确是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可更多的时候,她都在以发怒和哭泣的方式向自己的女儿发泄着情绪。
也许上一秒的时候,她还在笑着表扬小姑娘,下一秒的时候,她就已经情绪失控地抽泣出声,又在一瞬间,转而暴怒着摔碎一切东西,甚至是殴打自己的女儿。
在这个女人逐渐恶化的病情之中,哪怕是被迫承受一次记忆碎片的成年人们都感到难以承受,更别说是身处其中,足足被母亲折磨了五年的小姑娘了。
哈尔和巴里已经控制不住怒意地落后一步,克拉克难以承受地加快了速度,布鲁斯额角的青筋都已经隐约暴了出来,就连曾经亲眼见过这些的玛丽都红了眼眶。
面对这样一个精神病人、被迫承受对方的所有负面情绪有多可怕呢?
哪怕是对于成年人,在这短短一瞬涌入的记忆也足以把人逼得发疯。
可是真真实实地接受这样精神暴力的小姑娘没有。
从六岁到十一岁,她从未有一天真正地休息过。
她每一天都在提心吊胆,每一刻都在为了母亲担忧,每一分钟都在拼命为了达到母亲的目标而努力。
她偷偷地请来心理医师,耐心地哄母亲吃药,用一切手段控制狄爱拉的病情,总是几天几夜不休不眠地陪着母亲,温柔地回应公爵夫人一切荒谬的请求。
可哪怕是如此,她也从来没有开口向公爵求助。
“母亲只是生病了,我能照顾好她。”
和杰森一块儿前行,一点点地检查自己的记忆的薇妮莎平静地说。
“可父亲不会这么认为,我一旦开口示弱,他就会真的把母亲关进疯人院,这辈子都不会再去看她一眼。”
“父亲……不会允许卡佩罗林家族有任何[污点]。”
这个六岁的小姑娘,远比狄爱拉夫人更加了解公爵。
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公爵故意撒手不管,就是逼着她亲口向他低头求助。
这个城堡里发生了什么,他一清二楚,在母亲歇斯底里的打她时,总有人在旁边默默地看着,防止公爵夫人下手过重。
所以,每一次母亲下手打她的时候,小姑娘都极为害怕。
她不是怕疼,她是怕母亲越过了父亲的底线。
母亲拿来的那些课程书籍,也是父亲的暗示和默许。
小姑娘知道得一清二楚。
话音刚落,原本一直都在被薇妮莎带着跑的杰森终于顿住了脚步。
在流光溢彩的空间之内,与无数道记忆擦身而过的男孩一把拉住了薇妮莎,他死死地抱住了小姑娘,把头用力埋在小姑娘的脖颈处。
灼热的眼泪涌出来,触碰到小姑娘冰凉的皮肤,打湿了她肩头的蕾丝绣花。
“别去了,薇妮莎。”
杰森像是受够了一样,他哽咽着,用变了调的颤音恳求道。
“求你了……别过去了。”
“你不记得我也无所谓,不要再去翻找你的记忆了。”
在两个孩子的身后,是大人们憔悴而苍白的幽深视线。
巴里深深地喘了一口气,他还没有从刚才那一块‘小姑娘被暴怒的公爵夫人关进矮柜整整一夜’的回忆中缓过神来。
因为通感的同步,小姑娘在那个寂静深夜里的呼痛和畏怯的呼吸声还在青年的耳边回响,差点没让他控制不住地冲过去劈碎柜子。
杰森那样用力地抱紧了薇妮莎,可后者的神色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她甚至抽出手,揉了揉男孩的黑发,宽慰地道:“你留在这里,我一个人去找。”
“我和你在一块。”
杰森抬起头,露出通红的眼睛,他恶狠狠地咬牙:“我不离开你,薇妮莎你这个混蛋,别想再让我离开了!”
在小姑娘的摇头叹息之中,他们再度穿过长长的记忆碎片,在杰森忍无可忍地几乎要被公爵夫人的疯狂情绪击倒时,他们来到了最终的房间。
狄爱拉的病情一而再、再而三地恶化,终于到了无法再控制的程度。
纵使十一岁的小姑娘一再努力,狄爱拉也无法自制地衰弱了下去。
她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开始失禁,开始无法进食,开始整日整夜地沉睡。
在偶尔的清醒时间里,公爵夫人在得知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之后,陷入了巨大的羞耻之中,她频繁地产生了自杀的想法。
为此,仆人们不得不强行将狄爱拉绑在病床上,并给她穿上了特制的病号服,堵住了她的嘴,自有仆妇每日替她喂饭、翻身、擦身、清理秽物。
这些一直由公爵暗中指导的仆人们,给公爵夫人的病房套上厚厚的锁,强制拒绝了薇妮莎的靠近。
经历了整整五年的记忆碎片、对所有的痛楚和绝望都身临其境了一次的超级英雄们,终于在小姑娘红着眼睛走向城堡另一头,向公爵低头的那个瞬间,彻底失去了所有的语言。
“你要为了一个疯子来恳求我?”
男人坐在办公桌边纹丝不动,他抬起头,隐忍而冷漠地问:
“你是卡佩罗林家族的继承人,但是你却在这样一个没用的存在上耗费了整整五年的时间。”
“我对你非常失望,薇妮莎。”
“因为我爱她。”
十一岁的姑娘已然完全失去了从前的天真和甜软,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坚定。
她爱她的母亲。
因为从小到大,她唯一能够依赖的人,就只有母亲,在狄爱拉生病之前,她就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
“不是她在依赖我,是我在依赖她。”
从头到尾,是她没有办法离开母亲,是她把狄爱拉当做生命里唯一的爱,如果失去母亲,她就失去了所有的爱。
小姑娘说得那样坚定,可是办公桌前的公爵却冰冷地笑了。
“是吗?”
男人残忍地勾起了嘴角,他站起身来,步步逼近自己的女儿,哂笑了一声:
“你认为……那就是爱?”
说着,公爵一把拽住小姑娘的胳膊,在她的不断抵抗下来到了妻子的病床前。
时隔整整五年,在男人再度出现在狄爱拉的面前时,已然病得无法动弹的公爵夫人眼中爆发出了惊人的光芒。
薇妮莎努力了整整五年,都没能让狄爱拉彻底地清醒过来,可是卡佩罗林公爵只是出现在了这里,就让狄爱拉重新变回了原来的温柔妻子。
看见狄爱拉的变化,挣扎不休的小姑娘倏地僵住了。
她亲眼看着公爵微微俯身,不远不近地看着母亲,甚至不愿意上前一步,可母亲却露出了她无数个日日夜夜梦寐以求的甜蜜微笑。
公爵轻声问妻子:
“狄爱拉,你生病了,我会带你离开城堡去治病,这或许需要一两年的时间,好吗?”
公爵夫人咳嗽了一声,又哭又笑地答应了。
在这一瞬间,男人若无其事地瞥了小姑娘一眼,当着薇妮莎的面,再度开口问道:
“可是我们的旅行只有两个名额——你要薇妮莎怎么办?”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公爵夫人张口回答:
“让薇妮莎留在城堡里不就行了?”
……
……
让薇妮莎,留在城堡里就行了。
让她一个人,留在城堡里。
就行了。
“……”
在死一般的沉默中,杰森咬紧了牙。
他不敢去看的小姑娘此刻的表情。
“你的母亲从来就不爱你。”
公爵轻蔑地把手里的小姑娘甩在门外,命人反锁大门。
“薇妮莎,你的母亲从来都只把你当做延续夫妻情感的工具——她根本就不爱你,只有我才在爱着你,你明白吗?”
他一松手,全身冰冷的女孩就好似丧失了全部的力气,她踉跄几步倒在墙角,整个人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在公爵冰冷的注视下,女孩从膝盖间抬起头来,露出了那双黯淡死寂的双眸。
“不。”
她沙哑地说,“你和母亲一样……都不爱我。”
薇妮莎是狄爱拉用来延续情感的工具,也是公爵用来继承血脉的工具。
“没有人爱我。”
忍了五年的眼泪,突然就控制不住地滚了下来。
……
在过了很久之后,身处于混沌和暮色的混乱屏障外的哈尔才嗤笑了一声。
他环顾一周,从沉默的巴里看到面无表情的克拉克,最终落在了布鲁斯身上。
他盯着这个隐忍而阵痛的男人,自嘲地笑了一声:
“而我们居然都觉得她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
——她从父母这里接受的只有无尽的痛楚和绝望,她从来没有一天接受过一份平凡普通的亲情,却在对待杰森的时候,比绝大多数父母都要尽职尽责。
可是根本就没有人教过她如何去爱啊。
第128章 庄生晓梦[下]
光影又变得极为混乱。
泛着幽光的记忆碎片逐一破碎, 数道森然的黑影将整个奢华的走廊搅得破碎不堪,长长的走廊开始不断坍塌,冷笑着的公爵、冷漠的仆人、房间内不断呼叫的公爵夫人……全都化为了泡沫。
幽暗之中, 站在杰森身边六岁的小姑娘一步一步走向十三岁的自己, 原本明亮有神的双眼逐渐涣散。
“……原来是这样。”
小姑娘喃喃自语, 她的身体在顷刻之间就开始变得极为不稳定,像是传输错误的图像讯号一般, 在明明灭灭的闪烁之中消失不见。
“——不!”
杰森以最快的速度扑向薇妮莎, 却一脚踩空,一头栽进了暗流急湍中。
同一时间,薄幕外的众人同时伸手去救, 却又齐齐被魔法阻隔, 眼睁睁地看着杰森也跟着坠落虚无, 简直目眦欲裂。
“这到底是什么魔法?!”
哈尔一拳重重地砸在屏障上, 厉声诘问。
“我说过了, 这是一个扭曲精神和意识的魔法。”
玛丽对于所有人的怒火无动于衷, 她的眼眶泛红,死死地盯着女孩消失的地方, 声音沙哑。
“公爵让她陷入这个魔法,用意在于[纠正]过去的错误。”
这是一个贯穿薇妮莎.德卡佩罗林过往二十六年的噩梦, 这个梦境里的每一块记忆碎片,都是一个可以被[纠正]的节点。
“纠正什么?”
“纠正那孩子的选择。”
玛丽深吸一口气,她沿着弥留的光点向着魔法的另一头跑去,在不断的奔跑中,她的声音越发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