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殿中,她在偏殿的佛像前静静跪坐了一下午,谁都没有见。
京畿府衙自然是进不去了,晏七只能在徐良工行刑那日出宫了一趟。
他一个人,乘了马车前往尚秋刑台,原以为那般血腥可怖的场面大抵是不会有多少人看的,却不料,马车刚临近街口便被堵得寸步难行。
晏七蹙着眉,看着前方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时出神,才知道原来世上有这么许多人“嫉恶如仇”,乐意去看着一个与他们其实无冤无仇的人去死。
他只能下马车步行往里去,希望最好能到最里面去,让徐良工可以看到他,看到皇后的挂念,让他知道他舍弃性命保全的主子,没有忘记他。
他在人群中行的艰难,好不容易却也只到了刑台几十步之外,无法再往前,只好站在原地遥遥望向那个昔日位高权重的内侍监,耳边只听得见四下的骂声不绝于耳。
百姓们其实真的知道他究竟有什么恶行吗?
恐怕不是的,只是那念讣告的衙役那般念了,说他谋害了别人一家,想想定然是个十恶不赦之徒,于是什么难听骂什么。
骂到后来,人们开始猎奇那是个阉人,还是个犯了死罪的阉人,所以阉人生性扭曲,仿佛身为残缺之人才是他时至今日的根本祸因。
晏七在鼎沸的谩骂声中渐渐听得木然了,他在刑台下站着,却仿佛与刑台上的徐良工身在一处,周遭反而一霎静下来,人们无声的张着嘴,只是在说着毫无意义的话。
徐良工就那么满身伤痕地跪在刑台中央,一张脸被血污浸透几乎教晏七分辨不清,只有那一双眼睛,哪怕在人海茫茫中依然看到了晏七。
视线交错,他眼中只有平静,没有恐惧、没有怨恨、也没有悲喜,漠然、无谓也无畏,仿佛四周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
只是在行刑前,他忽然抬起双臂高举过头,身负锁链朝晏七这边郑重拜了一拜,虔诚而恭敬,一如他从前多年都做过的一般无二。
晏七看得懂,那是他对皇后、对国公最后的忠,至死都不曾变过半分。而后时辰到,令牌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两声响,手起刀落,一切便都结束了。
那一刻,晏七终究闭上了眼睛不忍去看,他等了许久才睁开眼,直等到四周的人都渐渐散了,才有衙役将尸首从刑台上收下来,随意扔上了旁边停一辆破旧牛车,准备扔去乱葬岗。
晏七忙要上前去,方走了两步却见另一侧已有人先他一步过去了,清瘦的一个身影,晏七也熟悉的,所以一眼就认出来,正是李故。
他带着些讨巧的笑,给那两个衙役手中塞了些银子,因本就是个苦差事,没费多大功夫就打发走了两人。
等人都走清净了,他面上陡然阴沉下来,蹲着身子把地上身首异处的尸体整齐摆放在一起,拨开脸上凌乱的发丝,然后就那么一直看了许久,一动不动,也没察觉晏七的靠近。
晏七内心是不愿打扰他的,所以步子轻缓,到近处了,在他身后温言唤了声,“掌事。”
李故转过头来,双目泛红眸中湿润,见着是他面上倒是欣慰许多,站起身来勉强笑了下,“是你啊,西经楼一别,也有许久未曾见过了,良工后来和我说过皇后娘娘收留了你,娘娘心善,这也是你的造化。”
晏七朝他欠身称是,知晓他此时不好受,其余的一应寒暄便都免了,直说:“大监是为国公府尽忠而去的,皇后娘娘记挂大监,特教我来送他一程,也为他料理身后事,想来掌事至此也是为这个吧。”
“不是什么掌事了,就叫名字吧。”李故说着低下头看了看地上的尸首,知道晏七话里是教他别在意先前的那些骂名,一开口却是苦涩,“尽忠也好,也算成全了他自己的愿想。他这半辈子都是为了国公府活着,最后究竟是黑是白,连他自己都分不清,现如今人死灯灭,我会让他干干净净地走。”
晏七听得心头闷地很,见他弯腰去挪地上的尸首便也想去帮忙,却被他抬手止住了,只好站在一边看着他在一旁的马车上安顿好。
“你只回禀皇后娘娘是我将他带走了,娘娘不会怪罪你的。”他说。
李故没想让晏七插手,自然也没想让晏七去料理徐良工的身后事,他兀自在车辕上坐好,手里攥着缰绳却迟迟没有离去,停在晏七面前半晌,终于转过来郑重叫了声晏七的名字,“你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别让自己走了他的老路。”
他说完深深看了眼晏七,随即一扬缰绳催马而去,晏七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在铺满落霞的街道上渐行渐远,直到在小巷尽头处彻底淹没进来往的人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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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送走了李故, 晏七不想空手而归, 便吩咐车夫直往城西的京畿大营去,想问问程嘉许所查进度。
一回生两回熟, 这回见程嘉许无需再有皇后的手谕为证, 侍卫径直领他进去了, 到了会客厅奉上一杯清茶, 左右等了一炷香的功夫, 便听外头步伐沉沉,来人脚下踩着挥斥方遒的气势踏进了门。
晏七闻声起身拱手见了个礼, “见过程指挥使。”
“中官不必多礼,坐。”
程嘉许朝他抬手示意了下, 随即大步在上首主位落座, 取下的头盔与佩剑撞在木桌上“砰”的一声响。
晏七瞧对方进门的神色不太好, 想来是公务上遇到了问题, 他知晓不便多问, 便只和言道:“常听皇后娘娘说指挥使戍守帝都尽职尽责, 定是辛劳万分,但事务一多难免繁杂,还望指挥使保重身体,勿要轻易动怒。”
为官者轻易喜怒形于色已是不妥, 面前还是皇后身边的人,程嘉许到底不敢轻慢,听着话面上忙收了神色,爽快笑一声, “多谢中官告诫,害,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多费些心罢了,无碍!”
说着话,有侍从奉上茶来,他该是渴得很,拿起桌上的茶牛饮了一口,才问:“中官今日来想必是为皇后娘娘吩咐下官所查之事吧。”
晏七说是,“因此事涉及国公府侍从张晔与前内侍监徐良工,娘娘格外瞩目,遂教我来看看是否有何进展。”
程嘉许也应下来,“这些日子确实有些消息送回来,本官已教人整理抄录完毕,派去取的人也快到了,中官稍等片刻。”
“劳烦指挥使。”晏七道声谢,因心中总隐约记挂着“衡州”这地方,遂先问道:“敢问指挥使,衡州那边可有传回来任何消息”
程嘉许对这处并没有特别注意,稍想了下才回说有,“说是找到了张晔先前每年都要去的一处院子,但那地方早年教一场火烧了个干净,出了人命,故而荒废了许久,时至今日周围许多住户也都已物是人非,想继续追查恐怕不易。”
“可说了早年具体是哪一年?”
“十三年前。”
十三年前就已烧死了人,荒废了,但张晔明明生前不久还去过衡州。晏七也不知是何缘由,冥冥之中总觉得那里或许就是解开迷雾的关键,忙站起身朝程嘉许拱手道:“望指挥使费心,教底下的兄弟们辛劳些,尽快查明那院子当年起火的详细情况,张晔前往衡州是否还有其他的落脚点,而且若有人在火灾中丧命,张晔这些年前往衡州许是为祭拜,也请查查看他所祭拜之人。”
他将一应都交代得详细,程嘉许也无推脱,爽快应了,待侍从拿来整理的消息,晏七便要告辞,只临走时,程嘉许又拿出一封信递到他手上,说请他代为转交给程舒怀。
他是个会做人的,按宫规来说,宫妃原是禁止与家族私自传信的,若触犯宫规被发现,必免不了责罚。
而皇后统御后宫,只要这信先经由一遍皇后眼前再到程美人手里,那也就是皇后默许了,旁的人就算知道了也不敢挑程美人的错,他也可借此再表一表对皇后的忠心与坦诚。
便如先前国公将家书夹在奏折中直接呈送尚书省是异曲同工。
晏七心中明白,接过信笺便告辞了,折腾一来回,于傍晚时分赶在宫门关闭前,踏着昏昏日暮回到了栖梧宫。
这时辰正逢皇后为逝者祝祷之时,偏殿的大门紧闭,晏七也不便进去打扰,先在扶英的偏殿等了一个多时辰,才听得那边大门打开,他望了眼,见粟禾扶着皇后正往正殿去。
晏七这厢便朝扶英告退,扶英也允了,只瞧着他出门的背影撅起嘴喃喃了句,“哼!这人现在只顾阿姐都不顾我了……”
扶英的一点怨念晏七自然没听见,听见了恐怕也是笑话她一场。
皇后跪的久了腿脚不便,遂行得十分缓慢,他自廊下快走了两步上前去,见过了礼便自然往另一侧去搀着她。
他知晓她牵挂什么,于是不等她问,便先缓声回禀起今日在刑台遇到李故之事。
“李故与大监是多年至交,由他费心安置,大监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还望娘娘安心。”
粟禾也附和了句,“是啊,娘娘要先保重自己的身子,切勿过于伤怀,良工他定是盼着娘娘好的。”
皇后闻言没有搭话,又问:“他也未曾告诉你会将良工葬于何处吗?”
晏七摇头。
皇后见了心下便也了然,李故到底是有些怨念的,他希望徐良工死后清清静静,再不要和国公府有任何干系。
“他还有说过些什么吗?”
她问这话的时候转过脸来看着晏七,平和的目光,温然的语气,甚至不是主子在问奴才。
晏七直直看着她片刻,仍旧摇头,“没有了。”
皇后垂下眼睑,噢了声,不再多问。
待一同进了正殿,晏七从怀里掏出从程嘉许那里得来的消息递给皇后,“奴才送走李故后瞧着时辰还早,便又往京畿大营去了一趟,这是程指挥使这些日子查到的消息,还请娘娘过目。”
皇后接过去,一应都入了眼,却也如他一般瞧着“衡州”这地方蹊跷不已,“国公在衡州也不曾听说过有故人,怎会年年派遣张晔专程往那去一趟,一方院落……瞧着倒不像是公务。”
她兀自喃喃了句,忽然想起什么似得,吩咐粟禾去唤李嬷嬷进来。
李嬷嬷也是自国公府跟进宫的,从前伺候过国公夫人,因皇后初入宫时未免太后在下人中做手脚,栖梧宫一应人等皆是从国公府调派,后来宫中渐安稳,又放出去不少,李嬷嬷则是为数不多还留下的。
皇后见她年岁见长便给了个轻省差事,权当养老了,眼下找她过来自然不为问宫中事,而是国公府旧事。
“嬷嬷可知道当年姜赫生母初怀胎之时,夫人不让进府,最后是安置到哪里了”
李嬷嬷记性好,稍稍回想了下,利索道:“奴婢记得当年夫人生了好大的气,同老爷在书房吵得翻天覆地说什么都不愿让那女人进府,老爷起初也不退让,谁知都把夫人气晕过去了,传大夫来请脉,一看之下才发现夫人也怀着娘娘您了,正妻嫡子无论如何也比外头的私生子重要,老爷怕夫人伤心再动了胎气,便让张晔将那女人安置到郊外的宅子里了。”
果然又是张晔!
皇后轻呼出一口气,又道:“但是后来为何姜赫母子又不在郊外了,姜赫也流落在外多年,嬷嬷还知道些什么,就都说出来。”
李嬷嬷起了个头,思路也更清晰起来,接着道:“夫人那么多年都和老爷夫妻情深,容不下那女人也是情理之中,哪怕人在郊外也还是根刺,况且千不该万不该,那一胎还是个儿子,孩子出生了老爷总要去看看,一来二去又生了将他们母子接回府里的念头,夫人实在气不过,就……就……”
她突然磕绊起来,皇后想想也能猜到个大概,只教她直说,不必顾忌。
“夫人带人直去了郊外,打算只将孩子抱回来全了老爷的意思,但就是那女人不能活,当时险些就将那女人打死了,幸好张晔及时赶到,好说歹说拦下了,那之后国公再没有提过他们母子俩,应该是远远送走了吧,至于三公子后来又怎么会流落街头的,奴婢也不知道了。”
远远送走,可就是送到衡州去了吧,依照国公的性子,必然不会真对他们母子俩不管不问,所以每年都要派遣张晔前去照看,那方院子里,安置的应该不会再是别人了。
李嬷嬷走后,皇后蹙着眉盯着纸张上姜赫两个字许久,一句话都不说,晏七见她脸色不佳,上前宽慰了句:“娘娘放宽心,奴才先前已交代过程指挥使详查那院子的事,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她忽然问:“若是一场火烧死了那女子,只剩下当时尚且年幼的姜赫,他为何不在衡州等着张晔?上面写了十三年前,那时候他该是十岁,并非不知事的幼童。”
晏七听着一怔,喃喃回了句,“许是......被人牙子拐卖了,后来出了变故才流落街头的吧。”
皇后闻言忽地抬眸看了看他,有些探究的目光,晏七被她看得心虚,忙寻了个其他的话头,“娘娘,那姜侍郎是何时回到国公府的?”
“六年前。”皇后提起来有些伤怀,“本宫的哥哥们在甘鹿野战死沙场,一年后他就被接了回来。”
“找回他的可是张晔?他在外这么多年,不知是否与张晔有过联系。”
皇后却摇头,“不是张晔,他投军入伍立了功,声名鹊起后是国公寻到他的,人人都说,他与国公年轻时相貌很相似,但若是张晔早有安排,一切也说得过去。”
“且听李嬷嬷所言,当初张晔救过他们,后来每年前去照看他们母子二人也可谓十分尽心,火灾后有人丧命,张晔仍旧不间断前往衡州,或许就是为祭拜那女子。”
晏七说着迟疑问了句:“若这许多风波真的是姜侍郎与张晔勾结所为,娘娘打算如何处置?”
话说到这份上,只等衡州的消息传来稍加证实一切便都会水落石出,岂是先前那一点莫名的疑心、怨结可以比拟的,只要姜赫回到帝都,他们兄妹二人必得有个了断。
她将那一纸消息就着桌角的烛火点燃,“能如何处置,想尽办法也要除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