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七也在一旁听着,脑海中忽地一遍遍回响起她说得:除了权势、富贵、生死,还有什么可以收买一个原本忠心不二的人?还有什么?
人心向来多变,世间多纷扰,他能想到很多种可能,但每一种都似乎并不能与生死相提并论。
当每一条路都最终走到山穷水尽,他忽然回头看了看,试着换个思路反向去想,权势、富贵、生死为什么不能收买张晔?
他突然想起自己,如果有朝一日有人将泼天的权势富贵摆在他眼前,亦或是利剑悬颈要他背叛皇后,他可会动摇?
他坚信自己的答案一定是不会的,而他对于皇后,除了忠心......
“是情。”晏七忽地出声,“娘娘,令张晔背叛国公的许是他心中挚爱之人呢?”
皇后闻言抬眸看向他,“你是说有人拿他一家妻小性命以作威胁,逼他就范?”
她话音里并没有询问的意思,晏七听在耳里便知她是早已想到了,却又否定过了,果然很快听粟禾在一旁提点了句。
“你有所不知,永定年间就曾有歹人劫持了张晔妻儿要他探听国公军中消息,他拒不听任甚至为避免扰乱军心都未曾将此事上报国公,还是国公先发现端倪,折损了大半暗卫才将他妻儿救出来,此事过后他更加感恩戴德,曾言一家性命都是国公的。”
晏七踟蹰思索了片刻,轻声道:“那张晔心中挚爱是否并非他的妻儿?”
如今种种都不过是猜测,话音在这一方正殿里出不了门,是以如何畅言也都无碍,皇后并不急着否定亦或是肯定,只是思及徐良工的处境耽误不得,还是道:“粟禾先出宫去寻沈太傅,眼下先为良工脱罪为重。”
直至粟禾出了门,皇后低头看着桌上的文牍许久,忽然抬手招呼晏七过去,“来替本宫研墨。”
晏七应声是,缓步到桌案旁跪坐下,手中捏着墨石在砚台中打圈儿,便见她在面前铺开一张白纸,一面翻看旁边的一叠文牍,一面执笔在纸上写下张晔的生平脉络,近年来的交从关系,于国公府这许多年所办主要差事......等等,一应简练而一目了然。
屋里沉寂,只余纸笔相触带来的轻微窸窣萦绕在耳边,墨香氤氲四散,晏七在寂静中侧目望向她。
可她被忧愁所扰,眉心不自觉蹙起一点轻微的痕迹,那痕迹像是刻在他心上,教他隐隐作痛。
直至天光尽掩,张晔这一生都尽数精炼到那一张密密麻麻的纸上,她闭上眼轻呼出一口气,抬手在眉间揉了揉,随即将那张纸递到他面前,“你也看看,是否还能发现些本宫遗漏的关联。”
她原就生着病,今日陡然经历诸多波折心绪大动,方才又紧接着伏案几个时辰不曾歇息,这会子想必着实劳累得很了,就连话音里都透着疲惫。
晏七忙接过来,细看之下,发现在那张关联错综复杂的图纸里,她用笔勾画出来了数十个名字,一旁便是其人与张晔过往勾连,唯余右上方一个“姜赫”,虽然勾画上了,但是并未写上任何有价值的过往。
纵然无迹可查她也从来不曾放弃过怀疑姜赫,晏七一时都疑惑于他们兄妹之间究竟是有多深的怨结。
他紧着心继续往下看,忽地发现上方的张晔生平有一处值得细究,因他本人籍贯是锦州,可自从二十年前起,他每年都要往衡州去一趟。
这写在纸上证明皇后起先是有过疑虑的,却最终没有被勾画下来,他不禁问了句:“张晔此人在衡州可有旧友?”
皇后睁开眼,思索了片刻,却是摇头,“他往衡州并非为私事,而是奉国公之命,但具体缘由为何......”
她停顿了下,嘴角有些苦笑:“本宫知晓的,从来都只有国公想让本宫知晓的。”
晏七是头回感受到她的无奈困顿,原来生在国公府,就算父女之间也并非全然坦诚。
他沉吟了会儿,还是进言道:“不明之处多此一处不多,既然要查,还请娘娘也派人前往衡州,眼下情形危急,他日就算国公知晓,想来也不会责怪娘娘自作主张的。”
皇后侧过脸瞧他一眼,那一眼的目光,晏七此后很久都记忆尤深。
是需要,稍纵即逝,但她在那一瞬间需要他。或者说,她需要有人给她支撑,去探究国公不愿让她知道的事。
晏七一霎错愕,国公她而言,除了是父亲究竟还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能教她从内心深处下意识地不愿去违背、去逾越。
但只有那一刹那,皇后已经拿过纸张提笔勾画上了那处,又交给他:“良工手下的人与国公府一派眼下都不可用了,你教纯致带你走一趟,去城西京畿大营找到程嘉许,教他去查这上面的人和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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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晏七方得了皇后授命, 一刻不敢耽误, 当日便与纯致一同出宫往城西京畿大营去了。
程嘉许为人爽快,到底也是浸淫官场这么些年的人, 知分寸, 拿到皇后密令看了一遍, 多余的话一概不问, 当晚便寻了亲信将办差的人尽都派遣了出去。
但晏七与纯致二人却因出宫时辰已晚, 未免回来时宫门夜开导致阖宫侧目,遂在城中寻了间客栈暂且住下, 静待明晨宫门大开再回去。
他有许多年未曾见过宫外的夜晚了,站在客栈的窗边远眺外头, 城中华灯初上, 万家烛火热闹喧嚣。
当身处红尘繁华中再看那四方城, 偌大的禁庭却其实也和一座恢弘而沉寂的陵寝没什么两样, 甚至多少人在里面, 连片刻的安宁都是痴心妄想。
一场春雨教院子里的浅草都抽了新芽, 人心里的阴霾却没法子冲刷半分,而心里一旦揣着事,日子就没法儿再过得安稳。
徐良工那日便在宫门处落进了冯祎手里,周承彦也被打了个半死不活, 阖宫人人惶恐不安,可就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栖梧宫大门紧闭,连皇帝也半分动静都没有。
事发后过了两日, 粟禾出了宫门一趟,再回来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笺递给皇后,眉宇间亦是凝重。
“娘娘,虽耽搁了时候,但太傅大人此回确已尽力,因这些日子以来,那案子一应详情均是由冯祎亲自面圣逐一口述,从来不假手与纸笔之上,太傅也无从得知,只好花了些心思派人买通了府衙随同办案的衙役这才得了消息,娘娘请过目。”
皇后接过信笺一看之下才知,原来京畿府衙说找到的罪证不过是一块儿带血的令牌,与地上用血写出的徐良工三个字。
说是张家儿子临死前用身体欲盖弥彰将名字盖住,仿佛就是在暗指谁是杀害他们一家的凶手。
她瞧着信顿时一阵怒意,“大胆冯祎,仅凭这一点捕风捉影的东西竟就敢大张旗鼓动本宫的人!”
原就生着病,再加上这几日忧虑过重,面上已憔悴了许多,人倚在软枕上眉间总舒展不开,这时候一生气便一直咳嗽不止。
晏七站得离桌边近些,一时倒比粟禾更细心,忙递过去一盏茶请她息怒。
粟禾立在一旁顿了顿,微蹙起眉不着痕迹瞧他一眼,才又朝皇后道:“冯祎这人惯会投皇上所好,做这样的事倒也不足为奇,眼下只这一点罪证,但谁知还会不会凭空捏造出来一些呢,娘娘还是防范些为好。”
冯祎看的是皇帝的意思,而这一回皇后身边的人涉嫌谋害国公的亲信,事情还正好撞进皇帝手下的京畿府衙里......
这是有人将国公府撕开了一条裂缝径直呈送到了皇帝面前,于皇帝而言是多好的机会,他又岂肯轻易放过!
“自然要防。”皇后抿了口茶水,缓了缓,又吩咐她:“你去告诉沈太傅,请他在朝堂上进言,就说此案涉及国公府与本宫身边的人,事关重大,务必要皇帝同意由三法司共同会审,只要这案子能落进自己人手里,任冯祎有指鹿为马的本事也教他无处施展。”
粟禾应了声,又听她补充道:“再派人往牢里递句话,要良工暂忍些苦头一个字都不要多言。”
“他晓得的。”
单凭那样的证据,只要一口咬死是诬陷嫁祸,府衙也不能如此就定一个皇后身边内侍监的罪,只能继续查下去,若一直没有新的证据,此案就成了悬案,一旦案子悬而未决又无法定徐良工的罪,皇后届时再一施压,这人,他们不放也得放。
晏七第二日中午便又见外头递进来消息,三法司会审之事皇帝与朝臣们僵持了一早上,终究还是成了。
国公府与皇帝又一场较量,年轻的皇帝到底没能拗得过树大根深的国公府。
皇后知晓后也未有多余嘱咐,只教粟禾转达会审官员,不论再有任何不利证据出现,一律立刻处置了去。
她一向思虑周全,此举不过是为防止幕后之人再出手,而果不其然,很快便听闻此前不知所踪的那名监视张家的暗卫意图逃离出城时被抓。
若只是好好办个差他失踪什么,又逃什么?
幸而会审官员事先得了皇后告诫,觉察那人出现的时机蹊跷,没教他多说半个字便永远闭了嘴。
死无对证,此事发展到这里就像是一汩泉水流到了绝处,陡然变成了一潭死水,这时候,总需要再丢个什么东西进去搅动一下,方能成就一番波澜。
而那被丢进去扰乱一潭死水的正是张家人的死因。
皇后收到消息时良久没言语,再开口倏忽怅然道:“张家人的死因是百竭草中毒而亡。”
“百竭草!”粟禾骤然低呼一声,“当初宁岁宫那位和皇嗣不就是因百竭草亡故的!娘娘,这......”
晏七从前亦听闻过刘娘娘与皇嗣的死因,那时候阖宫都说是皇后所为,可后来祸源却又成了一盒掺了百竭草粉末的香粉,除了那香粉再没有别的真凭实据,火一霎烧到了淑妃身上,他也因此受难。
但他从前并未真正在意过那件事究竟是谁做下的,可如今看皇后神情,想来当初下手确是徐良工无疑了,只不过授命的信笺造假,让他也成了幕后之人的棋子。
只是此时不知为何,他看着皇后忽然想起:当初暗害那一对母子,她是否也是点了头的?
那须臾一点念头刹那间就像一根看不见的针,猛地刺进了他心底里。
这厢张家的死因消息刚送进栖梧宫,而承乾宫那边,冯祎在温然春光下头顶着一脑门的热汗步履匆匆地踏进了勤政殿的大门。
皇帝正立在书架前翻阅古籍,听闻来人脚步声便侧目望过去,瞧着他满头大汗的惶然模样,顿时皱了眉。
“出什么事了把你急成这样?教人看着成何体统!”
这么一打岔,一点儿看书的闲情逸致尽都散了个干净,皇帝说着话伸手将书籍放回到书架上,一转身,负手往长案那边去了。
“是臣失仪,还请皇上恕罪......但臣确是有要事回禀。”
冯祎跟在他身后抬起袖子抹了把额上的汗珠,听他没言语,遂接着道:“臣今日从府衙回家中之时,在家门口被一高门侍女拦下,那侍女交给了臣一份文牍,说是......明仪郡主献给皇上的第一份忠心。”
彼时冯祎哪里知晓明仪与皇帝有何牵扯,狐疑收下了文牍,只待进了屋打开来方一查看,人便吓成方才那个样子了。
“明仪?”皇帝止了步子回头瞧他一眼,“那文牍里写得什么?”
距离上回明仪觐见已然过去了许久,皇帝其实也并没有将她的一番说辞真的上心过,毕竟只是一个刚刚及笄的丫头,又能指望她真的做成什么事?
却不料身后冯祎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奉上一叠文牍,“臣无意知晓此事实在惶恐,事关已故刘娘娘与皇嗣,还请皇上亲自过目!”
皇帝果然一霎变了脸色,从他手中拿过文牍打开来,细看之下才发现里头写的不是别的,正是徐良工当初谋害皇嗣的一应过程!
从百竭草来源途径,宫中经由谁人之手,他又是如何欺君罔上派人将百竭草粉末装进合和香中混淆视听......诸如此类一一详尽,最后甚至还有一份名册,徐良工手下亲信、谋害之事狼狈为奸者,尽在其上,只巧妙的只字未提承国公与皇后。
当初宁岁宫出事,他就知道皇后身边除了徐良工没人能办得那般滴水不漏,只是苦于寻不到丝毫蛛丝马迹惩治那狗奴才,而他要皇后将人交出来,却也只得了一场荒唐戏。
但谁知那时费尽心思苦寻无果的铁证,如今却一朝被明仪送来了眼前......
上首半晌没有动静,冯祎跪在地上心中也是忐忑,那文牍中的东西可不同于捕风捉影的一曲“恶妇谣”,一旦公诸于众,国公府与皇帝之间便是真真正正摆在明面上的水火不容了。
而现下的皇帝,是否有足够的把握可以压制得住届时风起云涌的朝堂局面?恐怕没有,先前因张家灭门案所争执的三法司会审不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皇上......”他踌躇唤了声,“如今徐良工人虽在牢狱中,但张氏灭门案迟迟没有进展,再这样下去,定不了他的罪,皇后娘娘必然施压问责,到时候这人恐怕就留不住了......臣愚钝不知如何处置,望皇上示下。”
也就是眼下若不处置这人,一旦放虎归山,下次再想要他的命可就难了,但要是想用谋害皇嗣的罪名定罪,那便跨不过国公府与皇后,也跨不过朝堂党争去。
皇帝听得明白,有些事便就是如此,寻不到破绽时一心想要铁证,如今铁证如山,却更觉得阻碍重重。
他沉默了半会儿,只从文牍中抽出了那封名册,其他的复又交还给冯祎,“避开三法司提审徐良工,张家灭门案与皇嗣被害案,认哪个,由他自己选。”
这也就是还不打算在明面上撕破脸,两个案子孰轻孰重徐良工不可能分不清,皇帝愿意退一步,只要他的命,至于究竟背着哪一种罪名去死,不是那么重要。
冯祎会意,接过文牍忙躬身退下,他走后,皇帝手持名册在殿中渡步良久,不多时,沉声朝门口的林永寿吩咐了句,“传步撵,去栖梧宫!”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24 09:56:55~2020-03-26 12:07: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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