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小半个时辰前。”
那也就是太医刚回禀说皇帝转危为安,银川殿等候的众人正是遣散之时,那边人来人往稍微一个侧目便足以将这边的胧月阁大门看得清清楚楚。
粟禾到底与徐良工不同,徐良工辅佐皇后办事只攻于手段与结果不讲名节,但粟禾是个女人,有着女人天生细腻的思维与礼仪教化赋予的德行认知,这档口首要想到的,是皇帝重伤之际,皇后与男子深更半夜单独会面,就算是亲族兄妹,这厢落人口实也怕是要教人将皇后的脊梁骨戳个够了!
她在屋外瞧着紧闭的朱漆大门微微皱了皱眉头,隔着一道厚重木门的屋里,姜赫懒懒散散翘着一条腿靠在宽大太师椅里,单手撑在扶手上,正歪着脑袋瞧几步之外端坐在书案后的皇后。
雪肤红唇,黛眉青丝,不得不承认那的确是个足以勾人的美人,而灯下瞧美人,又是别有一番风情,只可惜……这美人是块冰做的,不仅寒气逼人,还棱角锐利。
他手指似有若无般拂过薄唇,咂嘴似是叹了一口气,语气有些漫不经心,“深山密林里窜出来只老虎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么,围场里养那么些猎物,不光人能瞧着,周围的野兽也能瞧着,偷摸跑进来一只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这一下旨教韩越大肆追查,倒像是皇帝遇袭之事是有人心怀不轨似得。”
皇后冷冷瞥他一眼,“林场四周每日两回尽都该派人来回巡视,而此回秋狩事宜你是督办,眼下出了差错,你还想置身事外?”
“难不成你要定我的罪?”姜赫瞧着她忽而勾唇一笑,摊手做无奈状,说可以,“想定就定,小皇帝眼下不还活得好好的么,左不过一个办事不力,我认了,权当卖你个面子!”
他从不将高低尊卑放在眼里,说到口渴时,自然执起手旁的茶盏倒了一杯清茶,熟稔得像在自己屋里。
茶水拿在他手里如同举了杯佳酿,递到嘴边呷了一口,抬眼见皇后从案几后站起身,手中拿着一只朱漆楠木盒缓步行到他跟前。
她教他打开看看,“若只是个办事不力,本宫何故召见于你费这些口舌?”
姜赫心下狐疑,挑了挑眉拿起盒子打开来,却只见朱漆的檀木盒中赫然摆放了一截染了血污的银白狐尾!
盒盖落下发出啪嗒一声响,他眸中阴鸷稍纵即逝,“你敢派人监视我?”
“监视你?不值得。”皇后轻轻摇了摇头,“强权之下,一切诡计皆为虚妄,今日赠你此物只是要你安分守己,否则纵然狐生九尾,本宫也可以一一给你砍下来。”
呵,好大的口气!
他冷笑了声,随手将木盒扔到桌子上,忽而扬起狐狸眼在皇后面上一扫,眼波流转几许肆意调笑道:“之前倒没看出来你对那小皇帝如此上心,可我怎么记得当初老头子是费尽心思才逼你进了宫的,难不成夫妻做久了,还真能日久生情?”
皇后秀致的眉头稍稍蹙起,微眯着眼目光锋利地审视他片刻,“本宫的事,何时轮得到你来过问。”
“好,我不过问。”他耸耸肩,“但此前小皇帝借皇子夭折之事肆意抹黑国公府趁机拉拢朝臣,你却毫无作为,我此回不过给他个教训,你一个外嫁的女儿,一心向着夫家无可厚非,但想处置我,可问过老头子的意思了吗?”
“国公可从没说过要皇上的命!”皇后忽然一掌拍在扶手上,凌声道:“猛虎伤人是不稀奇,但偏巧围场窜进来那只是恶名远扬的“食人虎”,那虎常见于南境乌金山,属虎中极凶猛的一支,你一句轻描淡写的教训如何解释那畜牲是怎么千里迢迢跑来帝都,觅食之前还活生生将自己饿上几天,就为专门守在林木丛中等着你的银狐将皇上引过去扑杀!”
她极少有如此鲜明的怒意,“你拿国公府与本宫做幌子暗中行弑君之举,别跟本宫说这是国公的意思,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
“我的身份是国公府三公子,你的哥哥啊!”姜赫不以为然笑了声,“若不是府里的两位公子都死绝了,老头子接我回来做什么?况且你想过没有,他给个奶孩子跪了这么些年,会不会已经厌倦了?”
皇后实在厌极了他眼中狐狸一样昭然若揭的狡猾,嫌恶地撇开目光道:“别忘了,国公眼下还尚未将大权交给你,除了姓姜,你什么都不是,一个活在国公府辉煌之下的附庸,本宫要处置你不需要任何人的许可,任命北境巡按的旨意此时应当已经下达你府上,即刻拿上你的断尾滚出去,天亮之前就给本宫消失在帝都。”
北境是什么破地方姜赫心知肚明,她这是要将他支出去远离权利中心。
他终于变了脸色,向前稍稍倾身眼风似刀一般投到她脸上,眉头紧锁,咬牙切齿问:“你果真要与我作对?”
皇后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问题,轻轻嗤了声,眸中冷寒,“天亮后你若还在帝都,本宫便杀了你。”
厚重的大门突然从里面被大力拉开,摔在门框上撞出沉闷的一声巨响,姜赫从中掀起赤红的袍角大步流星带着冲天火气踏出来,直把门口的小宫女吓得一哆嗦。
粟禾倒是习以为常,敛眉颔首进了屋,见皇后在圆桌旁袅娜娉婷地坐着,烛火在她莹白的脸上镀了层暖黄柔光,不咄咄逼人时,会透出一股温雅的韵调来。
皇后闻声转头向她瞧过来,“皇上那边情形如何?”
粟禾颔首将太医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也将太医所说“最好有牵挂之人日夜守候”之言一并说与皇后听了。
她到底有些许私心,希望帝后能借此契机重归于好,哪怕缓解个一星半点儿也不错,她见过两个人曾经算得和睦的时候,也明白朝堂上国公府与帝权相斥的局面,但总还是觉得少年夫妻之间的情分不该被局势左右,落得个一生漠然相对的结尾。
可她不知,并不是所有的夫妻之间都一定有夫妻情分。
皇后知晓皇帝无碍后略点了点头,却问:“淑妃呢?”
“淑妃娘娘……下半晌至现在一直禁在鸾芳阁未曾离开过。”
“放她出来去银川殿照看皇上。”
耽搁了大半晚上,皇后实在有些乏了,冲外头唤了人进来伺候梳洗,徒留下空操心一场的粟禾在原地踟蹰良久,方才轻轻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翌日清晨,银川殿外已然又聚集起了忧心忡忡的百官。
国不可一日无君,哪怕皇帝手中实权无几,但就凭他姓鄢,骨子里流的是高宗皇帝的血脉,那便仍是整个大赢朝的象征,众人都需要他安然无恙地坐在御座上。
而皇帝如今昏迷不醒的状态无疑在官员们胸中烧着了一把火,急得人人的脑门儿都一个劲儿冒汗。
最终还是皇后下懿旨令太傅沈箜与三省主事协同暂代国事,百官当日启程返回帝都各司其职,且在昨日事发不久皇后已派人传令京畿卫指挥使程嘉许全城戒严,眼下各处一派风平浪静,并未因皇帝遇袭之事有何纷乱,众人这才安下心来。
帝都里一切照旧运转开来便生不出多余的风波,围场行宫却自韩越追查皇帝遇袭之事起,身穿银甲的禁卫匆匆穿行在平日空旷的围场行宫各处,上半晌问责这个,下半晌捉拿那个,深秋灰色的云幕下笼罩着一片教人惶恐不安的阴霾。
第10章
白,无边无际的白。
永定六年的帝都下过一场大雪,漫天鹅毛纷飞飘扬,从灰白的云层里落下来堆在地上,厚厚地积雪最深处能没过膝盖去,几乎要将整个宫城覆盖。
洒扫的内官们每隔半个时辰要扫一次殿前庭院,笤帚唰唰摩/擦在地面上的声音响在他耳边,有些刺耳,但与身体上钻心的疼比起来实在不值得一提。
他艰难地抬起冻僵的脖颈环顾四周,白雾随着视线所及渐渐消散,露出暗红色的高墙、殿宇紧闭的门窗,还有高悬在门框上的匾额——慈安宫。
这是太后的寝宫。
熟悉地恐惧、屈辱与记忆一同汇聚成排山倒海似得浪潮灌进他的脑海里,横冲直撞几欲冲破桎梏撕裂他的头颅,他忍不住战栗,下意识想要逃离这地方,浓重的白雾重新又靠拢过来,挣扎无果,他闭上眼,再一次放任自己迷失在这无边的白色里。
“起来!”
突然,一道声线似利刃划破重重迷雾,他只好再次睁开眼,回到慈安宫冰天雪地的庭院中,与满身要命地疼痛做伴,与惧怕和恨意为伍。
他对此有些抗拒,与这些苦难相较还是沉睡更加令人感到舒适而轻松。
他累的很也痛得很了,正想再次闭上眼睛,那声音却又一次响起,还是两个字:起来!
究竟是谁?
他费力地在脑海里挖掘纷乱的记忆,恍惚间终于第一次听见有人从身后靠近,靴底踩在积雪上发出真切的咯吱声,脚步轻缓而笃定。
来人绕到他面前,居高临下俯视跪在地上的他,开口仍然教他起来,清冷的声线,“皇帝不向任何人屈膝。”
那人说他不该向慈安宫里的女人屈膝,不该向任何人屈膝,那人……让他记起自己是个皇帝。
周遭宫城在一瞬间无声坍塌,迷雾四散开来,他抬起头便清晰看到了那人的容貌,唇瓣开阖间,不由轻唤出声——“皇后……”
淑妃在皇帝的榻前已不眠不休守了好几夜,榻上之人一点微不可察的动静也足以惊动她,忙不迭地从榻沿边儿爬起身来,视线触及床榻上苏醒的皇帝,疲倦地眼中一霎光华乍现。“皇上……皇上您终于醒了!”
她忽而鼻腔酸楚,委屈混杂了喜悦一阵涌上来,她顾不得仪态,双腿一软,扑倒在床前,双手紧紧抓着皇帝的胳膊,埋首在他手掌中哭了个昏天黑地。
女人的眼泪是无尽的源泉,皇帝从前其实不甚喜欢哭声,偶尔一回梨花带雨是美人特有的风景,次数多了也还是会惹人厌烦,但这回却不同,她的哭声、屋子里来来往往的内官宫女连同殿中摇曳的烛火一齐构成了一个鲜活的人间,都是在迎接他的归来。
他没言语,只动了动手指,轻轻拂在她的脸颊上,有安抚的意味。
围场遇袭后第四日丑时末,银川殿忽地腾起一阵喧嚷,殿中烛火顷刻间大盛,光芒透过胧月阁南面的菱花窗投在房中的芙蓉帐前,照亮了帐中人莹洁的面容。
动静惊动了睡梦中的皇后,她微蹙着眉坐起身唤进来守夜的宫女,言语间颇有些不悦,“外间何事?”
那宫女正欲开口作答,却适逢林永寿在门外高声喊了一嗓子:“圣上口谕,传皇后娘娘即刻觐见。”
深秋的夜风寒凉,若穿得单薄了能将伤病吹进人骨头里去,皇后从胧月阁踏出来,拢了拢身上厚实的大氅,沉声吩咐林永寿提灯在前方开路。
弦弯似得一轮月亮压在翘起的屋脊上,尖尖一头勾起青黑地夜幕一角,露出底下绒绒辉光。
皇后驾到,原本热闹的银川殿一霎像被当头浇了瓢冰水,里外都静下来,一时越发显得内寝中女子断断续续的抽泣格外明显,皇后刚至横梁底下,隔一扇青竹屏风,不见其景只闻其声便可想象淑妃声泪俱下控诉她的场面。
林永寿的眼力劲儿适时窜上来,行在前头猛咳了一嗓子,脚底下快走两步绕进屏风里,假模假式地站在垂帘旁弯腰喊了声:“恭迎皇后娘娘。”
淑妃话说一半止了音儿,侧身坐在床边,抬起眼看了看靠在床头的皇帝,一双翦水秋瞳欲语还休,凝结了比天高比海深的委屈。
皇帝已听足了这些日子的来龙去脉,抬手细细抹去她脸上的泪痕,瞧着她温然勾了勾唇,“别哭了,再哭下去眼睛就肿了,你的委屈朕都知晓,这几日着实辛苦你了,先回去好好休息,明日辰时来与朕一同用早膳,午后朕还想听你弹琵琶。”
他那双眼睛寻常总似幽潭寒星,可若是漾着笑意看一个人,几乎毫不费力便会教人产生天地之间只有彼此的错觉,帝王的柔情对深宫的女人来说无疑是最好的慰藉。
淑妃霎时红了双颊,颔首喏喏应了声,这才起身朝帝后行过礼,裙角迤逦摆出了内寝。
宫里人有日积月累的习惯,帝后有事相谈之时,旁人必不得在一边碍眼。林永寿遂使了个眼色带着满屋的宫女尽都退了出去。
皇后行至殿中央停了脚步,目光落在皇帝尚且苍白的脸上,出口开门见山,“皇上召臣妾前来所为何事?”
她所想他无非是要为围场遇袭一事要个处置,或再为淑妃讨个公道,左不过是压了一胸怀的火气要吵一场,何不早发泄早了事。
谁成想皇帝撑着手肘颇艰难地转了转身子稍稍向她这边侧过来,饶有兴趣地问:“听他们说这几日你一次都没来过,是不是朕若没醒过来传召你,你就打算在那边直等着朕何时驾崩?”
她只迟疑了一瞬,随即坦然道:“臣妾并非医者,来也无用。况且太医当日曾言皇上伤势于性命无碍。”
皇帝挑眉噢了声,没继续问若太医说伤势于性命有碍她又当如何,恐怕她会回答得更加理所当然:恰逢国公远行之际皇帝突然驾崩,朝局必然动荡,届时内忧外患,需要皇后殚精竭虑出面主持大局,哪里会有多余的心思来为个死人伤春悲秋。
他多数时候都厌恶她是姜家人,但也有少数时候——例如眼下,他不得不承认,只有姜家的出身与教化才能赋予她在山海波涛前仍旧淡然处之的手段。
“你可知朕在昏迷的时候做了一个梦......”皇帝说着忽地抬手招呼她,动作扯着胸前的伤口一阵刺痛,他嘶一声,缓了缓,仍执意要她过去,“梦到当年你我大婚第二日,我因为夜里辗转难眠,误了给太后请安的时辰,被她罚在慈安宫外跪着思过,那时候谁能想到将我从冰天雪地里拉出来的人竟然会是你。”
许是人在受伤的时候心上的盔甲会出现裂缝,也许是如此寂静幽暗的夜晚本就易教人恍然,他说着不觉弃了自称,靠在床头金丝软枕上微微仰着下颌,似是而非地叹息。
十三岁的皇帝理应已经不常被太后罚跪了,那次是什么缘故……他想了下,皆是因他出身姜家的皇后,太后在前朝与承国公争权,姜家女到了后宫太后自然要给这所谓的儿媳一个下马威,却没成想碰上的是个硬钉子,不仅能与她作对,更能让她在不久的后来成为斗争中惨败的一方。
而那一场与他而言盛大却别扭的婚典,记忆中留存至今的似乎只有眼前这个淡漠似冰的皇后。
他记得那时因不喜欢皇后的姓氏,连带着也警惕不喜这个人,所幸也不幸的是,皇后似乎也不喜欢他,甚至与某些人一样,她也根本不将“皇帝”这个理应至高无上的称呼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