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侍卫看见了封景澜和封珏,忙不迭的开了道迎接。
封景澜跨上台阶,居高临下的看着一众百姓,眸深似海,沉沉开口:“今日边关八百里急报,顺安王与敌军开战,不幸身中埋伏,和手下三千精兵抵死反抗,以身殉国……顺安王遗体被敌军掳走,悬挂城门,是为我军奇耻大辱!我朝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定要追回顺安王遗体,还三千英魂一个公道!将那些凶狠蛮横的敌人赶出关外!”
封景澜一番话铿锵有力,清润的声音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百姓们听闻噩耗,惧是大惊失色,有人哭,有人骂,但到最后皆是同仇敌忾,气势汹汹的回应着。
“打倒敌人!还将士们一个公道!”
“将敌人赶出去,一雪前耻!”
“将敌人赶出去,一雪前耻!”
陆清竹听着封景澜说的那些振奋人心的话,忽然觉得热泪盈眶。他修长挺拔的身躯,站在台阶之上,身上有无法忽视的凛凛之势,和当初沙场上让敌人闻风丧胆的战神别无二致。
陆清竹觉得自豪而骄傲,那丝悄然而生的惶恐,也因为他镇定沉稳的气势而渐渐消失。
☆、请命
大门内, 有几个下人捧着一些东西出来,陆清竹定睛一看,竟是几个白灯笼和白绸布。
一道颀长的身影自府中而来,白衣加身, 面容憔悴, 一双黑眸染上骇人的血丝, 不复往日意气风发的俊美朗逸。
“见过王爷,长孙殿下!”盛兰舟眼帘微垂, 拱了拱手,目光微微一动, 落在陆清竹身上, 眼眸深沉如浓墨,声音沙哑低沉:“王妃娘娘……”
那几个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陆清竹红唇轻抿, 心中不自觉的一颤, 别人看不懂盛兰舟那个眼神的含义, 可她明白。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他竟然还……念念不忘。
终究是她辜负了他一片深情,只是今天再再无力偿还。
喉间堵上了什么东西, 陆清竹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轻声道:“世子……还请节哀!”
盛兰舟眉眼一动,终是微微颔首。
封景澜拍拍盛兰舟的肩膀, 叹息道:“兰舟,你别太过伤心了,老王爷去世,从今以后, 顺安王府的重担就落在你身上了。”
“兰舟明白。”盛兰舟眼中有哀伤的情绪,深吸了一口气后,却是撩开衣袍,跪在了封景澜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封景澜一惊,忙要扶盛兰舟起来,不想他跪在地上岿然不动,哑声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王爷帮忙!”
“什么忙,你说。”
盛兰舟垂下头,沙哑的声音却透着郑重激昂:“兰舟自请前往边关,带兵上阵,救回父亲遗体!”
“什么……”封景澜霍然色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去边关?这怎么行!”
盛兰舟态度依旧坚决:“兰舟心意已决,还请王爷成全。”
“这不是成不成全的问题!兰舟,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封景澜完全没有料到,盛兰舟会突然做出这个决定,而且还如此固执:“你可是顺安王世子!老王爷去世,你就该承袭王位,你身上责任重大,如果你此去边关有个三长两短,你叫你母亲怎么办?她才失去了丈夫,你还要叫她失去儿子吗?还有月言,你才与她定亲,就要辜负于她吗?”
不用想,顺安王妃必然是不会同意盛兰舟去边关的,顺安王以身殉国,她所有的希望都在儿子身上,如果盛兰舟一走,她怕是也会彻底崩溃。
“我知道,身为人子,我不能任由父亲的遗体被敌人侮辱践踏,身为人臣,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边关将士们白白牺牲!”盛兰舟艰难的开口:“我有责任为父亲未完成的使命而努力,家国天下面前,我不能退缩。相信我母亲会理解的,如若我出了意外……家中还有兰洵,他还年轻,定能撑起整个家,扬我顺安王府的威名!至于月言……今生是我对不住她,我若能平安回来,必然娶她为妻,若是不能,我等会儿便去高家取消婚约,决不会让她落一个望门寡的名声……”
封景澜震撼不已,原本反对的态度,竟然渐渐动摇。
盛兰舟不能看着父亲遗体被侮辱,百姓流离失所。他同样也不希望无休无止的动荡,影响家国安宁。
可他从边关回来,自然知道那里的环境,风沙满天,人迹罕见。还要面前数以万计凶狠的敌人的威胁,想要夺过顺安王的遗体,何其艰难!
一场胜仗的确令人欢呼雀跃,心潮澎湃,可那是无数血肉之躯,皑皑白骨堆积出来的。盛兰舟没有领军的经验,他长年生活在安宁富贵的京城,想要融入血流成河的边关实在不容易。
“兰舟,打仗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稍有不慎,就会尸骨无存,你是天子骄子,理应站在朝堂上谈笑风生,而不是在艰难困苦的边关随时命悬一线。”
“王爷不也是天之骄子吗?”盛兰舟忽然看着他,封景澜一怔,然后听盛兰舟说:“可王爷不也是毅然决然的上了战场?王爷平安归来,我也不会有事!”
封景澜按按眉心,有些头疼:“兰舟……”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兄弟,他不能看着盛兰舟去送死,可眼下,盛兰舟如此执拗坚决,这件事似乎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兰舟,你考虑清楚了吗?“
盛兰舟颔首:“我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可我父亲英魂未灭,身躯未归,我不能躲在京城独享安逸!”
封景澜知道盛兰舟的性子,他若做了决定,别人都劝不住,盛兰舟心怀天下也是好事,他不能为了兄弟之间那点私心,就强行拦住他。
“罢了,你既是非要去,我也拦不住。不过,你能否去边关,还需父皇同意,我做不了主。还有,你得给你母亲一个交代,她养你这么大,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只要她同意,我会尽量说服父皇让你去。”
盛兰舟如释重负,恭敬的朝封景澜道谢:“多谢王爷!”
只是顺安王妃的态度正如封景澜所料那般坚决,听盛兰舟说他的决定时,顺安王妃刚哭过一场,双眼通红准备丧仪,迎接客人吊唁。
盛兰舟的话让她如坠冰窖,手里的白蜡烛掉在地上碎成几截,犹如她此时飘摇破碎的心。
“兰舟……你真要去边关?”顺安王妃声音颤抖,抓住盛兰舟的胳膊,眼泪簌簌往下掉:“你要去边关,你叫我怎么办,啊?”
盛兰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有热泪落下:“母亲息怒,是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忧,可父亲的遗体尚在千里之外的敌人城门上,儿子不能任由英雄让敌人侮辱践踏!”
顺安王妃看着他,小心翼翼的说道:“你父亲死了,我也难过啊!他没了,我只有你们兄弟俩了,如今连你也要离我而去吗?”
盛兰舟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哀声道:“求母亲成全!”
顺安王妃气得浑身颤栗,纤瘦的身子几乎站立不住,盛兰洵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连忙扶着她:“母亲,您别动怒。”
盛兰舟的决定太突然了,盛兰洵一时错愕不已,他还未从顺安王去世的伤痛中走出来,他大哥竟然就要往边关去。
那可是比虎穴狼窝还要恐怖的地方啊!
“大哥,你别冲动!”
盛兰舟跪在地上,打定主意要让顺安王妃松口,只是一味的说道:“求母亲成全。”
顺安王妃心如刀绞,捂着胸口失声痛哭:“兰舟啊……你这是要你娘的命啊!”
顺安王妃到底还是妥协了,盛兰舟一不做二不休的态度,让她生出无可奈何的无力感。
她的丈夫领兵二十余年,驻扎边关已有近十载的光阴,这十年里,她统共见过丈夫三次,一家人团聚的时间还不足半月。
时间久了,她连他的容貌几乎都快忘记了,可是她仍旧怀着期待,等他凯旋而归,功成身退。
可等啊等啊……等了十年啊,换来的却是顺安王全军覆没,尸骨无存的消息。
她多恨啊!恨顺安王薄情寡义,一心只有家国天下,忽略了他们母子三人多年。
可她同样明白,顺安王府今日之荣耀,是他以无数刀伤剑痕,血肉之躯换来的。
他心怀天下,壮志凌云,作为妻子无话可说,她早该料到会有这一日,她想即便顺安王的遗体无法归家,她也会给他立一个衣冠冢日日祭拜。
她还有儿子,还有这个家,然而,她最寄予厚望的长子,却要离开这个家,去九死一生的战场上。
顺安王妃的心硬生生的被剜走了一大块,若是盛兰舟此去出了什么意外,她只怕自己也活不下去了。
顺安王妃心力交瘁,大起大落太快,再也维持不住平静,精疲力尽的由侍女扶着下去休息。
前厅正在布置灵堂,顺安王遗体不在,灵柩中用了一副他往年穿过的盔甲,铮亮的盔甲发出凛冽的光芒,让人心生敬畏。
封景澜带着陆清竹和封珏上前祭拜,上了第一柱香。
盛兰洵眼睛有点浮肿,明显才哭过,他吸了吸鼻子,看着一直一语不发的盛兰舟,闷声问:“大哥……你真要走吗?”
盛兰舟回过神来,动了动唇,颔首道:“非去不可,等父亲丧仪一过,我就出发,我不在的时候,府中大小事务就交给你了。”
盛兰洵顿时觉得肩膀上压了千斤重担:“大哥,边关多危险啊,刀剑无眼,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剩下的话,盛兰洵不敢再说,要是真有那一日,别说是王妃,连他也要崩溃吧。
盛兰舟去意已决,盛兰洵的根本劝不住他,他跪在地上烧着纸钱,通红的火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盛兰舟又急又气,偏偏盛兰舟油盐不进,最后无奈的转身,红着眼睛跑了出去。
封珏眸光一闪,与封景澜说道:“皇叔,我去看看兰洵。”
盛兰舟没有注意到他语气中的担忧,封景澜点点头,封珏便循着盛兰洵的脚步追过去。
盛兰洵一边抹眼泪,一边嘀咕着:“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兰洵。”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盛兰洵回过头,慌忙擦掉眼泪:“殿下,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看看你。”封珏往前走了几步,凝视着盛兰洵红彤彤的眼睛,声音温柔:“节哀顺变,不要伤心过度,伤了身体!”
作者有话要说: 秃头作者有英雄情结,写到这里都想哭,心疼王妃和柿子,还有傻里傻气的兰洵
☆、求旨
“我明白。”盛兰洵鼻子有些堵, 说话瓮声瓮气,他垂着脑袋,盯着自己的脚尖,不让封珏看见自己的狼狈。
他的记忆里, 老王爷的面容已经很模糊了。小时候, 盛兰舟盛兰洵和父亲的关系还是很亲昵的, 后来顺安王领兵去了关外,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上一次见他, 已经是在四年前,那个时候, 顺安王得皇上传召回京, 待了三天,一家人聚在一次吃了多年来寥寥无几的团圆饭。
盛兰洵只觉得自己的父亲高大伟岸,气势如虹, 别人说起他时都是一脸羡慕, 可只有盛兰洵明白, 母亲无数次午夜梦回, 孤坐灯下暗淡的身影。
他不是没有埋怨过,觉得顺安王不顾妻儿,一去便是多年, 连家书都几个月才能收到一封。
年岁渐长,他渐渐明白了顺安王的坚持,他是将士们的顶梁柱, 是边关百姓的光。他若舍弃自己所坚持的,那将有无数的百姓,如同那三千士兵一样家破人亡。
谁也不渴望打仗,可国泰民安风, 调雨顺谈何容易,京城里奢靡舒适,自在安逸的生活,都是顺安王和那些将士,以血以肉换来的。
盛兰洵敬佩自己的父亲,在他心里顺安王一直是一座大山,一座丰碑。如今大山崩塌,丰碑裂隙,母亲郁郁寡欢,大哥将要继承父亲遗志,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未来一片茫然。
他向来随性贪玩惯了,这么多年一直是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如今叫他抬脚出去,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
封珏以为盛兰洵是因为老王爷遗体被掳而忧郁,温声安慰道:“有你大哥在,你父亲的遗体肯定能救回来。”
盛兰洵头垂得更低了,声音有些嘶哑,闷声道:“是啊,有我大哥在,哪里还轮得到我来操心,我本来就没什么用,活了十八年,还是一无是处的富家公子。”
封珏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盛兰洵长长的眼睫沾上了泪珠,他心中一动,眼神浓郁幽深,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谁说的,在我眼里,你并不比你大哥差!”
你是我穷途末路,撕裂阴霾后所见的曙光,是我人生苦短,寥寥岁月中难忘的风景,万里挑一,无人能替!
“是吗……”盛兰洵抹了一把脸,觉得自己这哭哭啼啼的表现太不男人了,耳根有些泛红,封珏心里肯定骂他没出息丢脸吧!
盛兰洵并没有细想封珏的话,抬起头去时,他眼中的情绪已经尽数收敛,只是笑着说:“当然,你也别累着了,我近来不得空,有些日子不能出宫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盛兰洵对封珏的关心向来理所当然的接受,听着他温声细语也并未觉得不妥,反而想着将来的储君对自己如此友好,以后封珏登基做了皇帝,他这个好兄弟应该也能在京城里横着走了吧。
封珏和盛兰洵分别后去找封景澜,一路上的脚步却轻快了许多,虽然他明白顺安王英魂未归,自己不应该有如释重负的感觉,然而却莫名松了一口气。至于是因为什么窃喜,大概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封景澜在顺安王府和封珏分别,带着陆清竹回了九王府,马车上,陆清竹静静靠在他怀里,一语不发,一时间只有车轱辘悠悠转动的声音。
封景澜摩挲着陆清竹纤细的背脊,低声说:“怎么了阿竹?你有心事?”
想起今日盛兰舟哀伤却又决绝的表情,陆清竹心里不是滋味,叹息道:“顺安王妃和世子两兄弟真是可怜!”
封景澜感慨道:“顺安王意外身死,事发突然他们必然接受不了。我没想到,兰舟竟然会自请去边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