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行皇帝向来疼爱孙儿, 必然不会让长孙殿下在此时受委屈,但为什么没有说这事。
封珏一身孝衣,跪在灵堂之下,一夜不曾挪动过一步。遗诏内容他一字一句的听进耳朵, 确定自己的名字并未出现在上面,才蓦地苦笑一声。
皇祖父终是没有强求于他……
即便恨铁不成钢,对他诸多失望,皇上也不曾真的逼迫他。
他却一而再再而三,非要坚持,气得皇上吐血昏迷。
“皇祖父,孙儿不孝……”封珏目光沉重,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弯腰的一瞬间,有热泪从脸颊滑落。
陆清竹与一众妃嫔,王妃,命妇跪于偏殿哭灵。
陆清竹面色有些憔悴,一整晚没合过眼。
先帝驾崩之时,她和封景澜就守在承德殿,整个皇宫一晚上不曾平静。
丧钟悲鸣,哭声震天,陆清竹跪了好几个时辰,腿脚都已经麻木了,但此刻她却是担心封景澜。
从皇上驾崩后,封景澜就一直四处奔波,处理丧仪,早上她远远的瞧过他一眼。
朗月清风般的人似乎一夕之间就疲惫的许多,双眼布满了血丝,衣袍皱巴巴的贴在身上,再无往日出尘绝世翩若惊鸿的模样。
陆清竹知道先帝逝世给他带来的打击有多大,从今往后……他也没有父亲了。
开始她也因为先帝去世,因为心疼封景澜大哭了一场,可再难过,情绪总有消散的时候。
哭了一场下来,就是无比的疲倦,但想到封景澜心里的痛楚,陆清竹又生生忍了下来,他们是夫妻,本该同享一切酸甜苦辣。
陆清竹记挂着封景澜,倒也忽略了膝盖的酸痛,下午好不容易寻着机会,陆清竹在偏殿休息了片刻,吩咐明珠拿了几样点心,偷偷给封景澜送过去。
然而没一会儿明珠就提着食盒回来了:“小姐,王爷这会儿正忙着,他说这点心留给您吃!”
陆清竹无奈叹了一声气,微微颔首:“先放这儿吧,我也不想吃。”
天气一热胃口欠佳,这两日又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哪里有心情吃点心。
明珠皱着眉,低声劝道:“小姐,您吃一些吧,您一整天就喝了半碗粥,身体哪里受得了。”
陆清竹摇摇头,心不在焉的说道:“不了。”
“小姐……”明珠看到陆清竹垂头丧气心里很不是滋味,打开食盒把点心拿出来放桌上,柔声道:“小姐,就吃两口吧,您要是饿坏了,王爷会担心的。”
陆清竹看着桌上两盘精致的点心,有些出神。
明珠说的对,封景澜正忙着皇上的丧仪,连休息都顾不上,她不能再让他分心来担忧自己了。
“我吃就是了。”陆清竹笑了笑,眼中却有热泪凝聚,低头拿了一块红枣糕塞进嘴里,才咬了一口,就感觉甜腻的气息在舌尖蔓延,胃里顿时一阵翻腾。
陆清竹脸色一变,把红枣糕放回盘子里,险些没有吐出来。
察觉到陆清竹的异常,明珠惊了惊,忙问:“小姐,您怎么了?”
陆清竹按住胃部,闭着眼摇摇头,明珠端了一杯茶给她喝了几口,半晌才缓了过来,哑声道:“可能是跪太久受凉了,不碍事,我歇会儿就好。”
“那要不奴婢去请太医来看看?”
“不用,不是什么大毛病,用不着请太医,眼下情况特殊,我这样娇生惯养的,只怕让人笑话。”喝了几口茶,倒是把那点恶心的感觉压下去了。
外面都是妃嫔和命妇,她不便休息太久,整理了一下仪容,便出去继续跪着哭灵。
一连五日,每日需要跪够八个时辰,陆清竹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了。
刚入夏,夜里还有几分凉意,陆清竹一没注意,就患了风寒。
一晚上就睡了两个时辰,早上起来时,陆清竹一阵头晕,浑身轻飘飘的使不上劲。
明珠端着水来伺候陆清竹洗漱,发现她脸色惨白,险些摔倒,扔了水盆就去搀扶住她躺回床上。
触手摸到的肌肤正在一点点深温,已经到了烫手的地步,明珠大惊失色:“小姐,您发烧了!”
陆清竹眼皮有些沉重,头重脚轻的靠在床头,声音沙哑不堪:“没事,睡一觉就好,不要告诉王爷……”
明珠一咬牙,这个时候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这几日,病倒的人不止陆清竹一个,嫔妃命妇们都是过得锦衣玉食的生活,哪里受过这样的苦,一天跪那么久,陆陆续续的都倒下了,陆清竹坚持到现在,已经出乎明珠的意料了。
明珠让紫云去请太医,青柳留下来照顾陆清竹,她便赶紧去承德殿找封景澜,然而去了承德殿却被宫女告知九王爷去了御书房,明珠喘着气赶紧又往御书房去。
彼时,新帝封承奕正强打精神处理堆积如山的奏折,许多奏折事关民生百姓马虎不得。
封景澜一身素袍,呈上一份清单:“这是礼部拿来的,近几日丧仪的支出清单,请皇兄过目。”
太子初登基,忙得焦头烂额,手里朱砂笔批阅了一份奏折,接过清单就放在了一边:“这些小事,哪里要你动手了,你好几日没休息过了,快去睡会儿吧。”
说罢,又埋头看奏折去了。
“是。”封景澜眸光闪了闪,这才行礼退下。
外面阳光热烈,带着一丝燥热,封景澜低头揉了揉酸涩的眼角。
一道熟悉的身影匆匆而来,明珠跑得快,脸颊通红,见到封景澜便道:“王爷,小姐受了风寒,病倒了!”
“什么?阿竹病了!”封景澜脸色一变,脚下生风,飞奔去了陆清竹休息的宫殿。
封景澜过去时,太医正在给陆清竹看诊,成平公主站在一旁一脸急色。
“太医,王妃怎么样了?没有大碍吧?”封景澜这几日都没好好看过陆清竹,好好说过话,现在乍一看到躺在床上已经烧的昏睡过去的人,心中酸涩不已。
陆清竹脸颊透着不正常的潮红,比之前消瘦了许多,让人忍不住的心疼。
太医把脉把了许久,在封景澜都有几分不耐烦的时候,终于慢吞吞的起来,脸上扬起了笑容:“恭喜王爷。”
太医忽然意识到眼下的情况特殊,顿时收敛了笑意,封景澜倒没计较他的失礼,面露疑惑。
太医拱了拱手,稍微压低了声音:“恭喜王爷,娘娘已经有一月余的身孕,只是娘娘脉象单薄,需要静养,不能再受寒了。”
封景澜愣愣的站在原地,许久才反应过来太医的意思,难以置信的问:“阿竹她有身孕了?”
成平公主率先回过神,激动的笑了起来:“太好了,老九你要当父亲了!”
封景澜一动不动的看着陆清竹,先是震惊,然后就是难以遏制的狂喜,疲惫不堪的身心,仿佛注入了融融的暖意,连心尖都轻轻颤动起来。
“我要当父亲了?”封景澜喃喃低语,表情怔忡。
那是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梦,如今竟然就这样实现了?
陆清竹醒来时,正是傍晚,天边红霞满天,温暖的光芒透过窗棂洒在地上,轻微的浮尘上下飞舞,安静美好。
陆清竹感觉身子乏得厉害,刚动了动才发现身边还躺着一人。
陆清竹抬眼便看到封景澜带着青色胡茬的下巴,他闭着眼,气息沉稳缓和,似乎睡得很沉。
陆清竹不自觉的就露出笑来,封景澜这些日子一直在忙,听叶秋说他一天就睡一两个时辰,甚是劳累。
陆清竹侧过身子,看着封景澜宁静的睡颜,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觉了,整个人都憔悴消瘦了许多,原本就清晰深刻的五官,显得凌厉肃然了几分。
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又有半个时辰,封景澜才醒过来,见陆清竹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看,眼神一下就柔和了。
“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叫我?还难受吗?”封景澜声音有些沙哑,一字一句的钻进耳朵,陆清竹心中微微一动。
“有一会儿了,见你睡得熟不忍心叫醒你。”
封景澜坐起身,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稍微愣了一下,他午后来陪着陆清竹睡了竟有两个时辰了。
“是我不好,这几日没能好好陪你。”陆清竹面色有些苍白,封景澜有些心疼,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温热光滑,不再烫手,总算松了一口气。
“可有哪里不舒服?饿不饿?想吃点什么?我让人去准备!”先前太医说陆清竹身体虚弱,胎像不稳,必须要好好休息,封景澜从一开始的喜悦,变成了担忧,生怕陆清竹身体有什么不适。
一连串的问题侵袭而来,陆清竹哭笑不得,无奈道:“只是风寒而已,休息一下就好了,哪有这么金贵了。”
封景澜眼神温柔如水,修长的手指拨开陆清竹额前的碎发,轻声说:“你现在不一样了,不为自己,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考虑。”
“孩子?”陆清竹一怔,下意识的伸手抚上小腹,表情惊疑不定:“我怀孕了?”
封景澜莞尔,微微颔首:“太医说你受了寒,不能再劳累了,等会儿我就送你回王府好好休养。”
“可是……”陆清竹想说皇上刚驾崩,她身为儿媳应该守孝哭灵,就这么回去了,会让人诟病的。
封景澜虽然不说,但陆清竹知道他一直都渴望拥有子嗣,惊喜来得如此之快,她心里更是说不出的欢喜。
然而眼下正值大行皇帝丧仪,她若是缺席,怕将来会有人说封景澜的不是。
封景澜知道她的担忧,不甚在意的笑了笑:“什么都比不过你和孩子,父皇在天有灵,也不会怪罪于你,至于旁人……”
封景澜目光有些冷然,语气却很平淡:“没人能说你的不是,身子最重要。”
陆清竹犹豫了一下,到底听了封景澜的话,他都这样说了,她也不能强撑着装矫情。
好不容易盼来这个孩子,她无论如何也会好好保护他。
陆清竹摸着平坦的小腹,唇角扬起暖柔的弧度,一股奇异的感觉从心口滋生,不知不觉间就让人换了种心境。
封景澜先让人准备了几样开胃的小菜过来,陆清竹还生着病,只能吃清淡些。
陆清竹没胃口,只喝了半碗鸡丝粥就吃不下了,封景澜心疼不已,可又束手无策。
宫里人多嘴杂多有不便,不利于陆清竹养病,封景澜去向帝后禀明了此事,才带着陆清竹乘马车回王府。
九王妃身怀有孕的消息,很快在宫里传开。
传言中身患隐疾的九王爷,如愿以偿娶了心爱的女子,成婚小半年,夫妻俩恩爱有加,伉俪情深,九王府里连个侍妾侧妃都没有。
京城贵妇女眷们,不少有羡慕陆清竹的,出身不高,却嫁了一个千尊万贵的如意郎君,最重要的是九王爷待她一如既往地好,从不把别的女人放在眼里。
也不知九王妃是修了几辈子福分,才能嫁给封景澜这般优秀的男子。
陆清竹在王府养胎,自然是对外界的传言一无所知的。
她身体底子不错,在宫里熬了几日瘦下的腰肢,日益见长的又丰盈起来。
高月言来看她时,见她面色红润,精神饱满,都忍不住笑:“果然是要当母亲的人了,怎么看都是美人!”
“胡说什么呢!”陆清竹嗔了高月言一眼,亲热的拉着她坐下:“你怎么来了?”
她在府中养了好几日了,除了成平公主来过两回,便没见过任何人。她知道是封景澜对外说她要安心静养,不宜见客,才没人敢上门来。
大行皇帝的身后事,还未处理完,封景澜多把手里的事交给别人,日日都回来看看她。
高月言打着扇子,掩嘴偷笑:“早前听闻你怀孕我就想来了,但王爷拦住不让别人探望,才拖到今日。你怎么样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陆清竹摇头:“我没事,只是天热有些疲倦嗜睡,一个人待在府里,无人说话就想睡觉。”
“往后我常来看你。”
如今国丧在前,万事都得注意,再有两日,就是大行皇帝梓宫入葬陵寝的日子,没有太多限制,出行就方便许多。
☆、尾声
难得见到高月言, 陆清竹拉着她说了许多悄悄话,说着说着便扯到了盛兰舟身上。
“皇上驾崩的消息传到关外,兰舟哥哥知道了,便写了信回来, 说是脱不开身, 无法回京。”高月言愁眉苦脸, 难掩失落,她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他了!
陆清竹知道高月言一直放心不下在边关的盛兰舟, 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世子信里有说什么时候回京么?”
高月言叹了叹气,撑着下巴, 缓缓道:“他说照目前边关形势来看, 原本三个月内能回京的,可眼下先帝驾崩,他担心邻国趁机进犯, 特此禀明了皇上, 再多留几月, 等班师回朝, 至少也要入秋去了。”
盛兰舟子承父业,日复一日的守护疆土百姓,必然是他父亲那般的国之栋梁。
除了当初那些个人的情绪不谈, 陆清竹心里是十分敬佩盛兰舟的。放眼京城上下,同龄的贵胄世家中,没有一人有如此的胆量和能力。
边关苦寒, 盛兰舟自幼长在京城,锦衣玉食的世子爷,能够做到这样的地步,值得所有人尊敬和钦佩。
两日后, 大行皇帝梓宫送至皇陵,还要再停留七日才安葬。
国丧除服,新帝于五月二十八日举行登基大典。
先帝丧仪她没参与,是因为怕冲撞孩子,眼下新帝登基,她身为王妃,理应是要到场的。
好在她身体底子不错,怀孕两月,除了胃口差些,还没别的异常。
封景澜担心厚重的吉服会压着她,也不同意她进宫去,但陆清竹想,如此重大的场合,她若是缺席了,难免会让人说闲话。
“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典礼结束了,便换下来,不会累着!”
封景澜目光幽幽闪动,黑沉沉的如同古潭一般,陆清竹不知道他怎么一下子就变了情绪,关心的问:“怎么了?”
封景澜回过神,浅浅一笑,伸手把陆清竹揽入怀中,温声道:“阿竹,等过一两年,你生完孩子,我们就去封地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