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儿媚——小夜微冷
时间:2020-09-09 08:41:10

  左良傅策马行在最前头,夜风在耳边呼啸而过。
  他回头,看了眼紧跟在后头的杜弱兰, 略想了想, 就记起杜家上下三代所有人的档案。
  这杜家世代行医, 可谓家学渊源。
  杜老爷子自不必说, 是顶有名的国手, 最擅长妇人千金科, 先后伺候过两位太后,三位皇后;
  杜太医膝下二子三女, 高徒无数。
  长子杜大爷也是位太医, 是在陛下跟前伺候的, 最是谨小慎微。上有皇帝,下有严父, 内有悍妻,杜大爷是几面受夹板气,如今也是年逾四十的人了, 还是话少软懦,动辄被老太爷训斥。
  次子杜二爷,于医术上天分不高, 年轻时候也是个遛鸟斗虫的纨绔,后来收了心,在京都做起了药材生意,自打老太爷被驱逐出长安后,他便在洛阳开了分铺,如今在长安、洛阳两地跑。
  左良傅皱眉。
  去年查司礼监时,为了得到掌印太监与后妃勾结的罪证,他将杜太医下了狱,对老头用了大刑,真他娘的山不转水转,哪成想今儿就犯在他手里了。
  正乱想间,杜府到了。
  左良傅勒住马,看见眼前之景,登时愣住。
  杜府屋檐下挂了两盏小白灯笼,外头的仆人穿着披麻戴孝,里面传来阵阵哭号声。
  “怎么回事!”
  左良傅翻身下马,高声问。
  正在此时,只见一个年约四十的中年男子小跑着出来了,这人身材微胖,留着两撇胡子,细长的眼里透着精明,躬身上前,打了个千儿:“草民杜威,见过左大人。”
  “原来是二爷。”
  左良傅微微点头,虚扶起男人,眼睛瞥向府里,笑着问:“这是……”
  杜二爷满脸的尴尬,态度十分谦卑:“那个……我家老爷子发过誓,绝不给和大人沾亲带故的人瞧病,他不愿被您逼迫,索性驾鹤西去了,把我们也弄得哭笑不得。父亲年迈固执,还请您大人有大量,莫与他一般见识。草民这些年在药材行里做买卖,倒是认识不少医术高超的大夫,愿为大人引荐。”
  左良傅笑笑,这老家伙还真做得出来。
  “当时也是本官做的太过了,早该上门给老先生赔礼致歉,一直忙于公务,竟忘了。”
  左良傅也说着场面上的话,心里暗骂自己太过着急,忘记带个点心、猪肉什么的,两手空空就来了。
  想到此,左良傅心一横,索性将上衣全都脱掉,叫护卫去找些荆条来,绑在身上,笑道:
  “本官今儿特意来,给老先生负荆请罪,待会儿还望二爷在跟前多说几句好话,等这事过了,本官一定还二爷这个大人情。”
  杜二爷斜眼,偷偷瞅向左良傅,果然生的结实强壮,宽肩窄腰,胸口纹着只恶虎,是个很有力量的男人。
  杜二爷久在生意场上混,哪里不明白左良傅这话里的意思。
  方才听老爷子叨叨了几句,那梅大奶奶婚前是左良傅的情人,被陈南淮奸.污后嫁到的陈府,而这两日洛阳又在盛传,说梅氏是陈砚松失散多年的独女,陈南淮是抱养的。
  若是杜家将梅氏治好了,那长安和洛阳的生意都将非常好做。
  “大人真是折煞草民了,草民定当竭力为之。”
  杜二爷踮起脚尖,朝后看去,对侄女弱兰道:“你爷爷最疼你,你也要想想法子。”
  左良傅笑着拍了下杜二的肩头,深呼了口气,背着荆条,往杜府走去。
  环视了圈,嚯,老头子真是闹大了。
  院子正中间摆着口棺材,跟前跪了十几个“孝子贤孙”,有铺子里的掌柜、入门的名医高徒,还有几个庄子上的管事,案桌上摆了蜡烛香烛,满院子都撒满了白色纸钱。
  跪在棺材跟前的是杜弱兰的父亲,杜大爷。
  这位爷素日里窝囊惯了,父亲这样胡闹,竟也不敢说,闷头跪在蒲团上,一张接一张地烧元宝。
  左良傅大步走上前去,手撑在棺材上,低头去瞧。
  杜老头已经换了寿衣,安安静静地躺在棺材里,呼吸平稳,鹤发童颜,两眼紧紧地闭着。
  “杜老,您这是闹哪出呀。”
  左良傅拍了拍棺材,笑道:“下官今儿特来给您赔罪,您睁眼瞧瞧。”
  杜太医充耳不闻。
  “杜老,下官知道当时委屈了您,今儿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怎样?”
  左良傅手伸进去,要往起搀扶杜太医,谁知这老头厌恨地推开他的手,就是不睁眼。
  “这么着,要不下官给您磕几个头?”
  左良傅顺势要下跪,发现这老头子一点动静都没有,装得真和死人一样。
  “杜老,求您发发慈悲,治一治我的妻子,她遭奸人暗算中了毒,若您不出手,她真没救了。这事过后,哪怕您戳我几刀,下官也绝无怨言。”
  杜太医唇角勾起抹冷笑,一句话都不说。
  正在此时,一旁立着的杜弱兰看不下去了,冲上前来,她个头小,踮着脚尖趴在棺材口,气道:“爷爷,您气量也忒窄了些,左大人过去是得罪过您,可他是给朝廷做事的,您有本事恨陛下呀。”
  杜太医瞬间睁眼,瞪着孙女,喝骂:“不孝的东西,这狗官把你爷爷打得遍体鳞伤,还拔了你爷爷指甲,你当时恨得咬牙切齿,发誓要报仇,怎么还不到一年就忘了!”
  杜弱兰白了眼左良傅,秀眉紧皱:“一码事归一码事,咱们做大夫的,难道不是病人最大么?病人还分什么三六九等?再说了,爷爷你就是对不起人家梅大奶奶,你先助纣为虐,弄得梅姐姐失忆,害她受了陈南淮多少羞辱,您知道么,您年轻时制的毒方子被一个宫女抄录走,如今阴差阳错地害了梅姐姐,她半条命都踏进阎王殿啦。”
  “我管不着。”
  杜太医斜眼看向左良傅,笑的得意:“这就是报应,哎,她要怨就怨自己是某人的心上人,是某人的女儿,是某人的媳妇儿,该她倒霉。”
  “您这是是非不分!”
  杜弱兰气的小脸通红,使劲儿拽棺材里的老人,却怎么都拉不动。
  “您要是不治梅姐姐,就是害了我!”
  杜太医实在拿孙女没法子,只好找有法子的人撒气,板着脸,高声喝道:“老大,你是怎么当爹的,把你家丫头管好,别让她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接触。”
  跪着烧纸的杜大爷听见这话,连头都没抬,垂头丧气道:“您都管不住,我哪有那个本事。”
  杜太医眼里皆是嫌弃,隔着棺材白了眼儿子。
  老人双臂环抱住,如扎根般躺在棺材里,瞪着杜弱兰:“素日里就是太惯着你了,你若是再给那个女人求情,再和姓左的说话,我就把你逐出家门!我不是和你开玩笑!”
  杜弱兰一怔,她是真没想到爷爷这般的油盐不进。
  蓦地,她看见立在旁边的袁世清,索性心一横,将袁世清一把拽过来,挽住少年的臂弯,解恨似的对杜太医道:
  “您今晚见过他的,他是梅大奶奶的表弟,我有了,他的孩子。您若是不救梅奶奶,他们袁家肯定不会要我,您这是毁了我一辈子!”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
  左良傅别过脸,暗叹了口气,杜弱兰真真是个极仗义的好姑娘,是非曲直分得明明白白的,不过她也太意气用事了,这么一说,怕这辈子都和袁世清脱不了干系了。
  杜大爷听见这话,嘴张的老大,都能塞鸡蛋了,哭丧着脸,连声问:“怎么回事儿啊,什么时候的事啊,怎么都没人告我一声啊。”
  杜二爷心里一喜,暗道:以后若和陈左攀上亲戚了,那对生意可是大大有利啊。他笑眯眯地看向侄女婿,越看越眼熟,呦,这不是长安顶有名的小霸王袁世清么,是他药店的常客了,隔三差五就把人打进医馆,听说今年年初还打死了人,这混不吝怎么到洛阳了,还跟弱兰扯上了关系。
  袁世清难得脸羞得通红,扭捏得像女孩子似的,头低下,配合杜弱兰,弯腰朝棺材行了个大礼,高声喊人:“爷爷!”
  杜太医气的半死,这下也不驾鹤西去了,忙不迭爬出棺材,拿起拐杖就往袁世清和孙女身上打,瞧见那小子拉着弱兰满院子躲,更气了。
  “你,你败坏门风!”
  杜太医捂着发疼的心口,恨得连连用拐杖戳地,眼前一黑,没站稳,竟给活生生气晕了。
  两个儿子和高徒们赶忙上前来扶,又是掐人中,又是熏薄荷,瞧见杜太医终于缓过气了,忙不迭将老人搀进了花厅。
  这边,袁世清始终环住杜弱兰,将女孩护在自己身前。他踮起脚尖,脖子往前抻,看见花厅里掌了灯,里头不断传来杜太医的喝骂和砸东西的声音。
  “你爷爷脾气好大呀。”
  袁世清咽了口唾沫,低头,看着怀中娇小貌美的女孩,方才躲避的时候,不小心撕扯开她的袖子,发现她手臂上有颗红红的守宫砂。
  袁世清不禁眼热心跳,坏笑:“你怎么敢说自己怀孕,你知道孩子怎么来的吗?”
  “不是抱一抱就有了么?”
  杜弱兰亦红了脸。
  “是,是,就像咱俩这么抱。”
  袁世清暗笑这丫头实在单纯,不过,真讨人喜欢。
  “好啦,别瞎想,不过是权宜之计。”
  杜弱兰嗔了句,忙拉着袁世清跪到花厅门口,威胁她爷爷:“您若是不救我们袁家的表姐,我就跪着不起!”
  花厅里
  杜太医这会儿歪在椅子上,听见孙女这话,恨的喘不上气。他是绝不相信弱兰会这么大胆,和一个外男私通,可今晚他确实抓了个正着,弱兰衣衫不整地和袁世清在一起。
  难不成,竟是真的?
  正在此时,杜大爷端着碗药茶上前来,恭恭敬敬地给父亲奉上:“您老消消气,喝点茶。”
  “喝,喝个屁!”
  杜太医正愁没处发火,抓起茶杯,全都泼在老大身上,毫不顾忌自己的儿子如今已到不惑之年,指头直往头上戳,骂道:“你闺女被人弄大了肚子,你竟一点都不急,还让我喝茶,天下有你这样当爹的么。”
  杜大爷自然心疼自己的女儿,平日里就百依百顺,都不曾骂过一句。
  他是个温吞的人,多年来御前伺候,早都把性子磨平了,如今骤然听见女儿和袁世清有了苟且,也是不敢相信,想着待会儿诊个脉,便能求证。
  谁知忽然被老爹骂,一时间忘了这茬,立马红了眼,两手缩进袖筒里,闷头坐到椅子上,委屈地掉泪,埋怨父亲:“这又不赖我,您冲我撒什么气啊。”
  “你,你!”
  杜太医大怒,气的满屋子寻刀,要砍死老大父女,省的给杜家先祖蒙羞。
  “爹,您消消气啊。”
  杜二爷是人精,方才在外头看见侄女手臂上的守宫砂了,立马知道弱兰是为了帮左大人。
  杜二爷忙过去拉父亲,他轻抚着老人的胸口,笑着劝:“事是弱兰做的,您埋怨大哥作甚。”
  说到这儿,杜二将父亲扶着坐到椅子上,奉上茶,笑道:“不是我说您,您老气性也忒大了些,左大人那么大的官,亲自来负荆请罪,您竟弄出驾鹤西去这么一出,多丢人。”
  “怎么,连你也敢责备你爹了?”
  杜太医脸阴沉下来。
  “我哪儿敢。”
  杜二深呼了口气,接着劝:“我只是觉着弱兰说的没错,梅大奶奶到底没得罪您,您何必见死不救呢。再说了,咱们杜家已经没了太医院的俸禄了,全靠长安和洛阳的药材生意支撑,您若得罪了人,不是让咱们全族都喝西北风么。”
  杜太医咬着牙生闷气。
  “差不多得了。”
  杜二爷笑道:“左大人赤着身子站在外头,叫下人们看笑话,还不够解气?”
  “哼,又不是我叫他负荆请罪的。”
  杜太医冷笑数声,闭着眼养神:“他爱站就让他站去,老夫区区一介草民,哪里敢管。”
  正在此时,只见杜大爷默默起身,低着头往出走。
  “去哪儿?”
  杜太医皱眉。
  “解手。”
  杜大爷垂头丧气道。
  “懒驴上磨屎尿多。”
  杜太医厌烦地挥手:“赶紧滚,看见你就来气。”
  “是。”
  杜大爷叹了口气,从花厅后头出去了。
  他快步回自己院里,拿了出诊的药箱,把丧服换下,穿了寻常的直裰,轻手轻脚地摸到了花厅门口,看见女儿和袁世清跪在一起,无奈地叹了口气,从地上捡了颗石子儿,往女儿身上砸。
  “兰儿,兰儿。”
  杜大爷压低了声音,冲女儿勾手。
  杜弱兰看见父亲叫她,赶忙拉了袁世清跑过去。
  “爹。”
  杜弱兰低着头,手搓着衣角,咬牙掉泪,豆大的泪珠子成串儿地落下。
  “爹,您听我解释。”
  “行了,甭说了。”
  杜大爷轻抚着女儿的胳膊,他何尝没看见孩子臂上的守宫砂,孩子是他疼大的,他也年轻过,何尝不懂兰儿看袁世清的眼神,是喜欢呀。
  “走吧,咱们赶紧去看看梅大奶奶。”
  杜大爷朝前望去,左良傅这会儿仍背着荆条,端铮铮的站在院里,一动不动。
  男人压低了声音,手指按在唇上:“千万别惊动你爷爷。”
  袁世清有些怀疑地看向杜大爷,拉了下杜弱兰的袖子,皱眉道:“你爹他成么。”
  “开什么玩笑。”
  杜弱兰恼了:“我爹以前可是顶有名的太医,专门给陛下瞧病的。”
  “呦,是我眼瞎了,还请伯父赎罪啊。”
  袁世清恭恭敬敬地抱拳行了一礼。
  杜大爷上下打量了翻袁世清,虽说不喜欢闺女这么早就嫁人,也讨厌所有和闺女有关系的男人,可不得不说,这个少年长得的确很出色,俊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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