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谢子风瞧见盈袖眼珠通红,银牙紧紧地咬住下唇,似乎在极力按捺悲痛。不知怎的,他心也疼了,仿佛瞧见了画中的她正坐着哭。
“别哭啦。”
谢子风觉得自己好像也喝了几瓶酒,醉了,他将自己的袍子脱下,推开陈南淮,递给盈袖,问道:
“那会儿我睡着,听见你们说话,第一次到酒楼接客?”
“嗯。”
盈袖低头啜泣。
“哎。”
谢子风叹了口气:“若非遭遇不幸,不会走上这步路。银票好生收着,也别将你们少东家的话放心上,他是富贵窝里长大的,不知人间疾苦,又好面子,嘴上厉害些,其实人不坏的。”
“是。”
盈袖哭得浑身发颤。
莫名,她对谢子风印象很好,感觉,他很像柔光。
那个默默守护她,保护她,为了她失了性命的,这世间最好的柔光。
“三公子。”
盈袖忽然开口。
大概是真的醉了,她想同公子解释,她真的不是天生的下贱,不是没见过银钱。
“我,我……”
盈袖哽咽不已,拿起酒壶,仰头咕咚咕咚喝了数口,看着谢子风,泪眼婆娑:“我交了个尼姑朋友,她五大三粗,又丑又笨,声音还像男人,我觉得她就是个二杆子。初见时,她摸了摸二寸来长的头发,憨憨一笑,说‘师父说我没慧根,只让我出半个家’。我一开始欺负她,说‘出半个家,那就能吃半碗肉’。瞧我多坏,哄她破了戒。我是个孤儿,没有家人,所有人只知道利用我,欺负我,只有她是真心待我,保护我,我们约好了,等过了年她就还俗,我们就一起走,过简单的日子。可,可是我被人算计,身陷囹圄,她为了救我……”
说到这儿,盈袖心又开始狠狠疼,喉咙一阵腥甜……
她赶忙捂住口,可血忍不住吐出来了,顺着指缝流出来。
“我没有能力给她报仇。”
盈袖手紧紧握成拳,捶捣着发疼的心口,把憋屈了很久的痛苦发泄出来:
“我身无分文,我穷,可我不是贱骨头,我只是想风风光光给她下葬,我,我没办法了,如果可以,我情愿死的那个人是我,死的为什么不是我。”
这一番话说得,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陈南淮脸红一阵白一阵,眸中后悔之色甚浓,那只伤了的手一直在发抖。吴县丞摇头叹息,这两日一直在抓和尚尼姑,确实死了不少人。李少侧过身子喝酒,佯装和牡丹聊天。
“你,你怎么不早说?”
谢子风眼圈红了。
他也是没想到,这位陈姑娘会这般仗义重情。
谢子风什么也没想,探过身子,将李少跟前的那沓银票拿过来,连同自己的那张,全都塞到盈袖手中,笑道:
“拿着。”
“你,你……”
盈袖怔住,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做。
“拿着。”
谢子风诚挚地看着盈袖,笑道:“这世道,你风光时多少人上赶着锦上添花,可你落魄时,又有谁肯雪中送炭,不踩你一脚,就算顶厚道的人了。你为了朋友,竟然能做到这份儿上,这份情义,羞煞了多少束冠伪君子。”
“多谢公子。”
盈袖哽咽得泣不成声:“太多了,我只要一百两就够了。”
“这有啥。”
谢子风挥挥手,笑道:“这里除了我,都是富可敌国的大财主,他们才不在乎这点小钱,但我有几句话要告诉你。”
“您说。”
盈袖跪直了身子,用胳膊抹掉泪,忙道:“妾身听着。”
“一百两银子的葬礼和十文钱的葬礼,其实没多大区别,你瞧,古来帝王将相发动百万戍卒修陵墓,可沧海桑田,又有几人的能全须全尾地存留?只要你心里惦念着你的尼姑朋友,那就是对她最好的祭奠。”
谢子风从怀里掏出方帕子,递给盈袖,笑道:“人在极度伤心之时,做的决定多半太冲动,是错误的。譬如你入酒楼卖笑,你有没有想过,只要你迈出这步,就很难回头了。以后啊,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即使走到绝境,也要坚强,不能走的路,一定别走。没人心疼你,可你得自己心疼自己,懂么?”
“是。”
盈袖连连点头。
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样的话,非至亲好友,不会有人告诫她的。萍水相逢,实在难得。
“我,我敬公子。”
盈袖捧起酒壶,泪眼盈盈地看向谢子风:“多谢您的指点迷津,是我太糊涂了。”
“客气了。”
谢子风端起酒杯,与女孩手里的酒壶碰了下,一饮而尽,将空酒杯倒扣在桌面,示意自己喝完了。
“你瞧着极疲累,快回去歇着罢。”
“是。”
盈袖重重地点头,她将所有的银票整好,放在桌上,一张都没有拿。随后,把谢子风的锦袍叠好,恭恭敬敬地安放在席子上。
女孩起身,往后退了几步,给谢公子深深福了一礼,笑颜如花:
“三公子,就此别过。”
若他日有缘,我一定去洛阳的国公府,见公子,那时我不是陈盈盈,是梅盈袖,绝不会这么难堪。
谢子风赶忙起身,抱拳躬身回礼,笑道:“珍重。”
……
那个身上有冷香的美人走后,包间仿佛少了许多颜色。
李少也没在意,吩咐牡丹弹一曲《梅花三弄》,笑着和吴县丞聊曹县的局势,问县令大人的伤势如何。
这边,谢子风重新入座,埋头于珍馐美食。他莫名很高兴,在他的想象中,画中的心上人就该是这样的女子,温婉,但极有韧性,而且很重情义。
“慢些吃,没人与你抢。”
陈南淮笑着摇头。
男人面上云淡风轻,可心里却翻起掀天波浪。
方才她走了,一眼都没看他。
她走之前给子风行了礼,笑的那样好看。
原来,她会笑的啊。
陈南淮有些生气,其实,她只要对他这样笑一笑,哪怕是假装,他不会这样捉弄她的。
“你瞧你。”
陈南淮用折扇打了下谢子风的胳膊,促狭道:“真是个风流公子,为美人一掷千金,叫国公爷知道,又该骂你不务正业。你说说,是不是看上了那丫头?”
“没有。”
谢子风白了眼陈南淮,给自己斟了杯酒,笑骂:“你当天下男人都跟你一样,是头小色狼?”
“哼。”
陈南淮不屑地撇撇嘴,端起盈袖方才喝过的酒壶,仰头饮了几口,凑到谢子风跟前,坏笑:
“那你为何对她那般好。”
“她和我心上人有几分相似呀。”
谢子风脱口而出。
南淮是他的发小,他们之间没有秘密。
“得了吧。”
陈南淮又饮了口酒,凑到谢子风跟前,低声道:“方才我在外头没进来,听了几嘴,李少说你贪恋上幅画,这半年一直在找画中美人?从南方找到了北方?”
“对。”
谢子风笑着点头,给自己碗里夹了块鱼脍。
“你真是没叫错,谢子风谢子风,真是个疯子。”
陈南淮拿起筷子,往子风碗里夹了条炙牛肉,打趣:“画都是镜中花水中月,怎么可能是真的,别找啦,过些日子同我一起回洛阳。”
“我没骗你。”
谢子风急了,放下筷子:“我连她的名字都打听到了。”
“那她叫什么。”
陈南淮满不在意给自己夹了块鱼,笑着问。
“叫……”
谢子风四下看了圈,环住陈南淮,凑到他发小跟前,低声耳语:“她姓梅,叫梅盈袖。”
作者有话要说: 嗯,我还是更新了。
关注一下评论区哈,我有话说。
谢公子最早在第21章 出现过,指个路
第48章 各怀鬼胎
听见梅盈袖三字, 陈南淮怔住,刚夹的鱼脍啪地一声掉到桌面上,浑身的热血仿佛全瞬间冲到了头顶, 他懵了, 愣住了,紧张了, 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不会是谢子风这臭小子故意同他玩笑的吧, 怎么可能这么巧。
可,可他与谢子风认识这么多年,深知子风为人正直温厚, 是不会与好兄弟这种玩笑的。
“你怎么了?”
谢子风一笑, 看向正痴愣着的陈南淮。
他用手拈起那块掉落的鱼脍, 蘸了点酱, 送口里嚼, 笑道:“瞧把你给吓的, 怎么,你听过这名儿?”
“没有啊。”
陈南淮立马否认。
他赶忙拿起瓶酒, 猛喝了几口压惊, 谁料喝的猛了, 给呛着了。
辛辣在口鼻间萦绕,难受极了。
正在此时, 一直吃酒说话的李少和吴县丞起身,笑着往出走。
“两位这就要走了?”
陈南淮赶忙起身,他现在急需要避开谢子风一会儿, 好好将这桩邪事缕缕。
“不再尝尝我们酒楼的招牌美酒了?”
陈南淮笑着侧过身,让李少和吴县丞往出走,同时, 朝正要站起来的谢子风使了个眼色,示意子风坐下,由他出去送人。
“不了不了。”
吴县丞笑着摆摆手,轻咳了声,压低了声音:
“老朽还得回高府,瞧瞧咱们大人的伤势如何了。”
“呦,这事要紧。”
陈南淮面色严肃起来,拥着吴县丞出去的同时,还低声叮嘱若干注意事项,譬如为了高大人的名声,一定要把家宅看好了,不能叫高府的下人出去胡说八道;再譬如,高大人遭此横祸,心里必定过不去那道坎儿,他是个体面人,别叫他寻了短见……
等三人到了酒楼外后,天又开始飘起雪粒子,地上已然积起了薄薄一层,在昏黄灯笼的光下,倒是有几分诗意。
酒楼外有好多华贵马车,车跟前立着各东家、少爷的小厮,相互笑谈着,等着自家主子出来。
陈南淮先将吴县丞送上马车,待车吱呀吱呀消失在夜色后,陈南淮笑着环住李少,一边走着,一边说几句漂亮的场面话:
“李哥,今晚可吃好了?过两天回来批更鲜的食材,咱们换种吃法,美人宴,就是用美人的身子当碗碟。”
“你小子,花花肠子恁多。”
李少摇头笑笑。
抬头一瞧,他的马车就在不远处的巷子口。
“说起美人……”
李少环住陈南淮,低声笑道:“那个陈盈盈姑娘……我瞧她身世可怜,有心帮她一把,不知南淮兄弟可否当这个媒人,叫我带她回去。”
陈南淮脸上的笑意挂不住了,唇角生生抽了两下。
“她不算我酒楼的妓.女,并没有签卖身契,只是……只是签了临时卖艺契。”
“那更好了。”
李少眉毛一挑,一脸的势在必得。
“那劳烦南淮兄弟将她叫出来,我同她说几句话,这样的绝色,便是京都长安也少见。不怕你笑话,我那一妻一妾都不太生养,这么多年只得三个孩子。老太太常惦念着要为我纳个妾,再添两个儿子,可往日带回家的女孩,我都瞧不上眼,难得今晚见到一个脾气、相貌和秉性都绝佳的美人,可怜见的,叫她跟了我,我护她一辈子。”
“你护她?”
陈南淮冷笑了声,推开李少。
他拼命按捺住火气,躬身给李少见了一礼,硬生生挤出个笑:“真对不起哥哥了,这丫头我也蛮喜欢,怕是今晚得睡小弟的床,夜深雪寒,您早些歇息,小弟就不送了。”
说罢这话,陈南淮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呦,不就是个妓.女,何至于发火呀。”
李少摇头笑笑,顶着风雪,大步朝自己的马车走去。
他挥挥手,叫车夫跪在地上,踩着上了马车,冷声嘱咐:走。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在北疆寒夜,里面并未点灯,有些黑。
李少将大氅解下,搓着手取暖,抱拳,冲最里面坐着的那个黑影见礼:“左大人,您久等了。”
左良傅缓缓转身,并未言语。
他穿着黑色武夫劲装,手里拿着把绣春刀,虽说唇角噙着抹笑,可眉头皱得紧,似有千般愁绪,万般心事。
“草民辜负了大人的嘱托,您的银票,如数奉还。”
李少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双手捧着,放到左良傅的腿上。他李家是长安的皇商,免不了和京都的官员打交道。羽林右卫是陛下的利剑,那便也是李家的主子。
今日傍晚,他正在客店吃饭,忽然闯进来好些个武艺高强的蒙面人。
曹县如今乱糟糟的,他还当是刺杀高县令的贼人,没成想为首的是左良傅。
还记得左良傅屏退左右,拉他喝了一通酒,求他帮着办一件事。
拿着银票去升云酒楼,全都给一个貌美的姑娘,如果有机会,将这个姑娘带走。
他原本还纳闷,升云酒楼貌美的姑娘多得是,到底给哪个。
后来莫掌柜往他包间里安排了两个姑娘,一个是他的老熟人牡丹,另一个叫陈盈盈。
如今曹县瞧着乱,私底下都在传,其实是高亦雄和陈南淮这对虎狼在清剿朝廷的暗桩。
在他的印象里,左良傅的阴险狡诈在长安是出了名的,怎么会如此默不作声地被动挨打?
想着想着,他就想明白很多事,过了年就开春了,新年新气象,朝廷那些没用的、老旧的、可能叛变的都该拔除,得重新安插一批姓左的人。若没猜错,升云酒楼那个莫掌柜,就是左良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