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利。”
左良傅笑着点头,他环顾了圈四周,看着案桌上的那尊观音,双手合十,挑眉一笑:“夜深人静,小姐还这样虔诚供奉,菩萨都要感动了。”
“大人过奖了。”
陆令容耳朵发烧,怯懦道:“听陈府大管家说,表哥崴了脚,回洛阳了?”
话音刚落,夜郎西就笑的喷茶了,扭头,挤眉弄眼地对左良傅说:小陈崴脚了,崴了。
左良傅白了眼夜郎西,唇角亦勾起抹嘲弄的笑。
他从怀里掏出串佛珠,放到桌上,看着纤弱柔美的陆令容,轻声问:“小姐认识这是什么吗?”
“这……”
陆令容往前行了两步,细细打量,登时大惊,这不是竹灯师太常拿着的那串小叶紫檀的佛珠么。听说这些日子捉拿了不少和尚尼姑,难不成师太出事了?
陆令容稳住心神,笑道:“瞧着似乎是竹灯师太的佛珠,怎,怎么会在大人这儿,师太可还安好?”
左良傅翘起二郎腿,端起茶,抿了口,淡淡道:“她圆寂了。”
“什么?”
陆令容大惊,脚一软,登时瘫坐在地。
师太这些年一直对她照顾有加,怜惜她双亲皆亡,教她多做接济穷人和收容孤女的事,这样既可行善,又能累积点微薄名声,如此姨妈和陈家就不会轻看她,将她的家财归还。
师太是有武艺在身的,且又懂医道,从未听过她有什么病痛,怎么会撒手人寰了。
想着想着,陆令容就掉泪了,身子颤抖得厉害,极力按捺住悲痛,哽咽着问:“师太她,她怎么会圆寂?”
“这可多亏小姐你了。”
左良傅摇晃着腿,垂眸,笑看向单弱的女孩,柔声道:
“小姐害死了柔光小师父,竹灯愧疚难当,今儿中午坐在柔光坟前忏悔,就给圆寂了。”
“怎么是我害死了柔光!”
陆令容下意识反驳:“明明是高亦雄啊。”
明白了,左良傅这狗官是来秋后算账了。
陆令容什么也顾不上,跪行了两步,手捂住心口,悲痛道:“大人,我,我真没想到小师父会冲进登仙台,更没想到高亦雄会杀了她,我真的不知道啊。”
“啧啧啧。”
左良傅扭头,看向旁边坐着的夜郎西,叹道:“你这嘴皮子也算是羽林右卫中一等一好了,没想到竟比不上陆小姐分毫。”
“下官也是叹为观止啊。”
夜郎西轻舔了下唇,疑惑道:“陆小姐说自己没害柔光,可柔光一头一身的伤是哪儿来的呢?莫不是这蠢材自己磕的?”
陆令容更慌了,手心全是汗。
“大人,小女真的一心为您做事啊。”
陆令容着急的差点晕倒,哽咽着解释:“您知道的,我表哥是个薄情之人,小女怕自己入登仙台,没什么效果,便私下作主,拉了梅氏一起去。表哥是个爱面子的人,瞧见未婚妻被折辱,肯定会与高亦雄翻脸的。小女听说近些日子表哥在帮高亦雄做事,不仅滥杀无辜,还折损同行,将曹县搅成一滩浑水,把高亦雄逼上了风口浪尖,足以证明小女当时的决断是正确的,表哥被气糊涂了,他做出的这些混账事,不正是大人想要看到的么。”
“厉害啊。”
左良傅不仅拊掌,连连称赞,笑着问:“这么说,本官还应该感谢小姐?”
说到这儿,左良傅起身,抱拳恭恭敬敬地给陆令容行了个大礼,还将夜郎西拉起来,一起鞠躬作揖,笑道:
“此番让小姐受累了,本官携属下谢过您。”
“大人,您何必如此呢。”
陆令容抹掉眼泪,站起来,强争道:“难不成小女一片丹心为大人,竟做错了?”
“你当然错了。”
夜郎西双臂环抱住,冷冷道:“陆小姐,你越矩了。”
“哦?”
陆令容斜眼觑了下夜郎西,看向左良傅,挑眉一笑:“我只伤了柔光,带走了梅盈袖,好像并没损害大人的利益吧。”
“是没有。”
左良傅坐回四方扶手椅,神情怡然,可心里早都翻起了波澜。
没想到他纵横官场这么多年,竟会被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拿捏到软肋。
“陆小姐的本事实在大,本官心悦诚服,想来以小姐的本事,日后会做出一番事业。”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陆令容脸色一变,强装镇定,冷笑道:“咱们当初说好了,小女协助大人做事,大人就送小女去东宫。大人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盛名在外,难不成竟要出尔反尔?”
“你错了两件事。”
左良傅端起茶盏,抿了口。
“哪两件,请大人指教。”
陆令容隐在袖中的拳头紧握住。
“第一件,你只是颗棋子,仅此而已。”
左良傅冷笑了声:“竟敢说协助本官,好大的口气。”
陆令容忍住怒,强咧出个笑,这狗官实在欺人太甚。
“还有呢?”陆令容笑着问。
“第二件,你自视甚高。”
左良傅下巴微抬起,笑着看女孩,三分同情七分鄙夷:“你为什么觉得自己能进东宫,有点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陆令容气得身子发抖,笑道:“小女自问还有几份薄名在外的,怎么就不配了。”
“名声?”
左良傅仿佛听到什么有趣的事般,一脸的不可置信。
男人啧啧叹息,唇角勾起抹坏笑:“听闻你爹极爱护你,大家闺秀的那套女红、行止、礼仪一概不教,诗赋、妆扮、行酒令一律不学,求了有名的‘公羊学’大经师韩老先生来启蒙你,接着又请了书画大家徐夫人给你教写字,你十二岁的时候,就指出《孔子家语》是魏晋人王肃伪造出来,当时名动一时,人人都说你是奇女子。”
左良傅手指点着膝盖,鄙夷一笑:“姑娘,咱不要打肿脸充胖子,这是你小孩子能说出的话么?甭打量本官不知道,这分明就是你爹拿银子给你造的势,伪装成过人的天分,哄那些不知实情的傻子罢了。”
陆令容脸刷地一下变白了,紧紧捂住发闷的心口。
“至于什么慈悲心肠。”
左良傅不屑地摇摇头,身子往前倾了几分,笑的得意:“你老子是贪官,刮了多少民脂民膏,你不清楚么?拿出点买零嘴儿的小钱施粥,你就真成菩萨了?”
陆令容只感觉憋闷的难受,一口气卡在喉管,上不来,又咽不下去。
“你吧,论貌,中人之姿;论才,腹内空空;论品行,贪婪无情。”
左良傅嗤笑了声,摇头道:“能进东宫校书局的女子,都是德才兼备的大家闺秀,你还真不够格儿。”
话音刚落,陆令容哇地一声吐了口血,瘫软在地,身子抖如筛糠,气得几乎晕厥。
“大人何必这样说人家小姑娘。”
夜郎西哗啦一声打开折扇,笑道:“既然去不了东宫,陆小姐还能嫁人嘛。”
睡到这儿,夜郎西从怀里掏出张桃花笺,两指夹着轻轻摇,看着孱弱的陆令容,笑道:“这不,竹灯苦心钻研,终于在圆寂前为陆小姐的病拟出张方子。”
就在此时,那桃花笺的一角被蜡烛点燃了,夜郎西佯装惊慌,赶忙丢掉烧着的方子,叹了口气,笑道:“哎呦,下官失手了,这可怎么好,陆小姐的病没治了,以后怎么和夫君行鱼水之乐啊。”
“这你就说错了。”
左良傅足尖将几乎燃成灰烬的桃花笺踢到陆令容面前,坏笑:“此路不通,另寻别径啊。这前门不开,后门也成……后门比较要紧哪。”
这个紧字,男人特意说得很重。
陆令容又吐了口血。
她此时眼前阵阵发黑,瞧见了,那张桃花笺上的确是药方,也的确是竹灯师太的字。
没了,她全部的希望都没了。
“行了,本官也困倦了。”
左良傅轻拂了下衣裳,淡然起身,大步离去。
在出门前,男人顿足,略微回头,看了眼瘫软在地的陆令容,冷声道:“本官不杀女人,陆令容,以后放聪明点。下次再惹了本官,决不轻饶!”
……
夜深了。
蜡烛终于燃到了尽头,啪地一声灭了。
屋里很黑,也很静,只有炭盆里一点微弱的红光,照亮方寸之地,显得有些妖异。
陆令容也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她浑身无力,手肘撑着地,想要起身,谁知喉咙一甜,又吐了口血,重新瘫倒。
她此时脑中一片空白,只有左良傅那张可恨的脸;什么都闻不到,鼻腔中只有左良傅身上的酒味。
“左良傅!好,你真好!”
陆令容手握成拳,重重地砸了下地,牙生生将唇咬破,拼着最后的力气,恨恨怒吼:
“梅盈袖!我和你势不两立!”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后面,我代入了陆令容,气得心跳加快,两臂发软,吐了。。。真吐了。。
晚安~
第63章 发威
灵溪驿
深夜
因曹县是与越国交易的榷场所在, 故而四面八方的商人打年初开始,就忙不迭地赶去做生意。道阻且长,路上少不了歇脚的驿站, 而这灵溪驿正处于枢纽, 往北是曹县,往东是洛阳。
子时刚过, 悦来客栈静悄悄的。
这客栈是个小院, 今儿被陈家包了。
屋里又香又暖,熏了上等的檀香。
盈袖在绣床上翻来覆去了十几回,还是睡不着, 她头枕在手肘上, 将床帘掀开条缝儿, 往外瞧。
地上摆了两个燃得正旺的炭盆, 荷欢此时正坐在蜡烛前, 用小银剪将新衣裳拆开, 胸口那块儿放松了些尺寸,腰身往窄收点, 这丫头瞧见她醒了, 笑道:
“冬夜最是漫长, 姑娘白日赶路劳累了,再睡会子罢。”
“我认床, 睡不着。”
盈袖索性穿衣下床,从方桌上翻起个茶碗,倒了杯开水, 小口抿着。
大抵真是这些日子心累了,她在马车上睡了一下午,直到了灵溪驿才醒来。进了客店她才知道, 原来赵嬷嬷、海月、青枝和百善等人已经快马加鞭地赶上了,一直在陈南淮跟前伺候。
陈南淮这回也真遭罪了,听荷欢说,他一句话都不说,不吃不喝,不笑也不发脾气,整个人就像被人把魂儿勾了似得,阴沉着脸,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足尖,着实吓人。
管他呢。
等住下后,她才知道做陈家的主子真真是讲究。
荷欢说了,客店里的东西不知几百几千人用过,不干净,姑娘您是娇客,千万碰不得,咱们单空了辆马车,就是专门给姑娘拉被褥、澡盆的;外头的东西不干净,车里还给姑娘备着熬粥用的长腰粳米、成套的碗筷……
“真是劳烦你了。”
盈袖拉了张小杌子坐下,手伸在炭盆上烤着,颇有些不好意思:“从见着我开始,你就没停下来,一直忙。”
“这是婢子该做的。”
荷欢用银针篦了下头,忽然想起一事,柔声道:“姑娘今儿晚上就吃了几口清粥,跟前的四碟子小菜一样儿都没动,估摸着是客店的厨子手艺不好。等我将姑娘的袄子都改完后,就去剁点肉馅儿,先腌着,明早上给你包些小馄饨吃。”
“你对我真好。”
盈袖鼻头发酸,真心道:“就像我姐姐。”
“正是姐姐,奴比姑娘大好几岁呢。”
荷欢莞尔一笑,将改好的袄子叠起来,从包袱里找出件披风,给盈袖披在身上,柔声道:
“夜里寒气重,还是得注意些,回洛阳得走半个月呢。”
“好。”
盈袖点点头,笑道:“不怕你笑话,我有些怕那个李姑姑,在马车上就没敢多问,现在就咱们两个,你给我讲讲老爷,也讲讲你。”
“奴六岁上就被父母卖了,是李姑姑从人牙子手里把我买回去的。”
许是想起了不堪的往事,荷欢眼睛微微发红,但还是克制住,又清点了遍首饰匣子,笑道:
“李姑姑说我人老实本分,调.教了几年,就同莲生她们一起送到老爷屋里,充当二等丫头,算算,奴到陈府已经十六年了。”
说话间,荷欢寻了盒燕窝糕,给盈袖端过去,亦给自己拉了张小杌子,坐在盈袖跟前,从怀里掏出盒润肤膏子,细细地姑娘的手上抹,笑道:
“若说起咱们老爷,那可真是洛阳第一等人物,貌相就不必说了,年轻时候比大爷还要好几分呢,说句该死的话,奴瞧着姑娘倒更像老爷,眼睛清澈的像秋日里的溪水,更巧的是,你俩左眼底都有颗胭脂小痣,好看极了。”
“是么。”
盈袖低下头,用手背轻轻地抚了下侧脸。
“不怪姑娘有些怕李姑姑,咱们府里谁不怕呢,便是现在的江太太和她说话,都要仔细掂量着呢。”
荷欢用铁筷子捅了下炭火,笑道:“老爷跟前一等丫头自不必说,个个都是厉害人物。二等的算上我,原本有四个,都是打小就跟在老爷身边的。五年前墨兰得女儿痨死了,去年杜鹃配给庄子上的小厮,现在就剩下我和莲生两个。老爷是个最儒雅温和的人,待我们极好,不仅让我们学如何管家看账,还让我们学针黹、做菜和品茶这些东西。他虽然没说为什么这般做,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品出来些,他一直想要个女儿。”
“这样啊。”
盈袖听着听着,就鼻头发酸。
大概……当年真的发生了变数,陈砚松不小心把她弄丢了,所以这些年仔细教养这些二等小丫头,指望有朝一日能找回她,让这些好丫头伺候她,教她,也算用心良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