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松叹了口气。
“是么。”
盈袖冷笑了声。
母亲明明是投缳自尽。
陈砚松和梅濂这番话到底有几分能信,现在真说不准了。
不过,都是为了一己私利就残害无辜生命的罪魁祸首,谁都不比谁干净。
“陈老爷,你会认回我么?”
盈袖问。
“自然会。”
陈砚松两手把住盈袖的双臂,目中透着真诚。
“什么时候?”
盈袖紧着问。
“这……”
陈砚松干笑了声,柔声道:“如今天下人尽皆知,南淮是我的独子……你放心,爹肯定会认你的,再给爹爹一些时间,先等等。”
“呵。”
盈袖挥开男人的胳膊,连连往后退。
等?
父亲认回女儿,还要等?
怕是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要认回女儿,只是想让她当儿媳妇。
全都在骗人,全都把她当傻子。
悲痛在一瞬间崩塌,盈袖浑身颤抖。
她此时脑中一片空白,只想逃,不愿再见这些人,可是又能逃去哪儿。所有人对她都怀抱目的,大哥如此,亲爹亦如此,左良傅也……左良傅虽然狠辣,可却从没骗过她。
她现在很想见他,没有什么目的,就是想见他。
想到此,盈袖抹掉眼泪,拧身奔了出去……
……
屋里少了一个人,倒显得空荡了些许。
炭盆里的红箩碳燃得正旺,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
陈砚松站在原地,闭眼,深吸了口气,走过去,扶起跪在地上的梅濂,笑道:“地上凉,贤侄快起来。”
“是。”
梅濂起身。
隐在袖中的拳头紧紧攥住。
当年陈砚松被其兄长所伤,无法再生育,他怕袁氏生出女儿,在老太爷跟前没法争斗,索性就认了南淮为子。这狠毒之人前脚刚走,后脚就派人来杀梅氏全家,年仅十余岁的他察觉到,先下手为强。
可怜父亲当年被那些管事误伤,死在了南逃路上……
无所谓了,他愿意为这老狐狸把恶名担上,毕竟人活着,还是要往前走,往上爬。
“小妹她性子拧巴,我去看看。”
梅濂抱拳,冲陈砚松行了一礼,急忙追了出去。
……
屋里此时只剩下陈砚松父子。
陈砚松抹掉那有些多余的泪,坐到了椅子上,端起已经冷掉的茶,眉头紧紧蹙起,暗道:这小丫头可不太好骗啊,得亏他留了一手,让南淮声称与杜太医孙女议亲,稳住了她,否则,她怕是就跟了左良傅那杂碎……
想到这儿,陈砚松冷笑了声,女儿是他的,他想怎么就怎样,左良傅算个什么东西,迟早收拾了他。
“淮儿,你如今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会认母亲和兄长么?”
陈砚松抿了口茶,淡淡问。
“我与他们又不熟。”
陈南淮撇撇嘴。
“好儿子。”
陈砚松满意地点点头,转而,男人又拉下脸来,冷声训斥:“你这性子得改改,若在曹县对袖儿好些,如今爹都能抱上孙子了,何至于把她的身世说破。”
陈砚松手揉着发痛的太阳穴,皱眉道:“若没猜错,那丫头去找左良傅了,麻烦啊。”
“爹不就是想要个孙子么。”
陈南淮手伸进袖筒里,莞尔一笑:“您若是舍得,我今晚就办事,年底就让您抱上孙子。”
第71章 薄烟微雨
盈袖从小院跑出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头昏昏的,站在狭长小巷, 手足无措。
洛阳多雨, 这会儿又淅淅沥沥地开始下起来。
盈袖仰头,让这冰冷之物打在炽热的脸上, 与眼泪融为一体。背后传来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她回头,见李良玉带着四个嬷嬷和两个护卫追了出来。
呵,大哥也追出来了。
“站着!”
盈袖怒喝了声。
她现在不想见陈家人, 更不想见大哥。
瞧, 大哥生生顿足, 眉头皱着沉稳, 眼角凝着担忧, 似有无数话想要同她说, 可最终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回屋罢, 饭做好了。
“都别过来。”
盈袖连连后退, 拧身朝前奔去。
她知道, 荷欢紧紧跟着,陈家人也跟着……瞧, 陈砚松还没打算认回她,就开始给她弄了座金丝牢笼。
“姑娘,你慢些, 仔细跌倒。”
荷欢颇有些急。
小姐的脾气软和,凡事都有商有量,不会轻易发脾气的。
怎么跟老爷说了一会儿话, 就变成这样了。
“你要去哪儿?眼看着天快黑了,雨渐渐大了啊。”
“我想去……杏花村酒楼。”
……
薄烟杨柳路,微雨杏花村。
入了夜的洛阳,就变成另一个人间。
这座城仿佛还没有从上元节的欢愉中走出来,街巷仍满是各色花灯,哪怕下着冰凉微雨,也浇不冷世人那躁动的心。
锦衣公子带着书童在瓦肆寻美,富家小姐坐在香车上,用扇子遮住脸,偷偷瞧着热闹……
那杏花村酒楼其实不远,可盈袖觉得,仿佛走了一百年似得。
她痴痴地往前走,此时,头发已经被微雨打湿,发丝紧贴在侧脸,抬头看去,酒楼的旌旗冷风中摇曳,内里灯火辉煌,隐隐传来阵好听的丝竹之声。
这时候,从酒楼里走出个系着白手巾的小二,上下打量了圈她,立马点头哈腰地奉承,问小姐是要用饭还是买酒……
盈袖也没理,自顾自地走进去。
霎时间,酒楼里不少客人好奇地朝她看来,瞧见紧跟在她身后的数个仆妇护卫,皆评头论足,小声议论。
瞧,这和当初她出现在曹县的升云酒楼多像。
只不过当初她落魄不堪,小心翼翼地求存,而今,她还没开口,荷欢和护卫们就开始清场……
盈袖只感觉头越发晕了,四下瞧去,都不见左良傅的身影。
是啊,是她痴了,左良傅怎么会一直等着。
她踉踉跄跄地往前走,随意推开个包间。
这包间方才有人用饭,桌上的珍馐仍完整,放了好几瓶未开封的汾酒。
盈袖盘腿坐到蔑席上,从桌上翻起个碧瓷茶盏,满满地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辛辣在口舌间绽开,后味儿有点苦。
不知道母亲当年是不是也这般痛苦,酒入愁肠,越想买醉,可越喝越清醒。
“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呢。”
荷欢跪在席子边,抢走盈袖手里的酒杯,重重地按在桌上,言语有几分严苛:
“这要传出去,对你的名声有损,哪家公子会娶一个酗酒的小姐?”
荷欢秀眉紧蹙,想要扶起盈袖:“咱们回去吧,听话,马车在外头等着呢。”
“你闭嘴。”
盈袖甩开荷欢的手,毫不客气地指责:“你是陈砚松的婢女,从曹县见面伊始,你就和李良玉一齐盯着我,调.教我。呵,小姐,用饭的时候不能出声;小姐,走路的时候步子要小。”
越想越怒,盈袖索性将这一个多月来的郁闷全都发泄出来,将筷子用力掷在荷欢身上,咬牙喝道:“嫌我丢人,干嘛还要把我找回来!”
“姑,姑娘。”
荷欢被吓着了,一时间竟不敢再说话。
“出去。”
盈袖抓起酒壶,咕咚咕咚灌了数口。
残酒顺着唇角流出来,与眼泪合并,一齐流入衣襟。
忽然,她手里的酒壶被人夺了去。
盈袖怒不可遏,回头,却瞧见左良傅半蹲在她跟前。
他什么时候来的?
一月未见,他似乎与曹县时候不一样了。
不再不修边幅,穿着玄色锦袍,下巴的胡渣刮得干干净净,头上戴着玉冠,那样心狠手辣的人,竟也有了几分斯文,倒越发好看了。
他似乎是急匆匆跑来的,略微有些喘,黑发和俊脸带着雨气。
“大人,你来啦。”
盈袖凄然一笑,不知为何,越发委屈了。
酒气与抑郁同时涌来,女孩低垂下头,默默掉泪。
她从酒桌上抓起瓶汾酒,准备喝,谁知再次被左良傅抢走。
“什么毛病。”
左良傅唇角含着笑,盘腿坐下,打趣:“你家兄嫂就这么教你的?不开心就出来喝酒?”
“兄嫂……”
盈袖冷笑了声。
“发生什么事了?”
左良傅柔声问。
他昨晚上到杏花村酒楼等她,谁料却等来了如意娘。
那妇人提了个食盒,指着盒内的一堆灰烬,恭顺又谦卑地说:我家妹妹胆儿小,不敢拒绝大人,便由小妇人来与您说明白,求大人莫要再纠缠。
他若是信了这番话,那他就是个傻子。
果然,在小院外头远远守着的大福子驾马回府来报,说梅小姐失魂落魄地从院里出来了。
他忙不迭赶来,瞧见陈家已经将杏花村酒楼清了场,里外都守了好些护卫婆子,梅濂痴愣愣地站在雨里,不知在苦笑还是哭。
“陈砚松都告诉你了?”
左良傅皱眉问。
见盈袖只是低着头啜泣,男人重重地叹了口气,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汾酒,抓起筷子,夹了块炖得酥烂的肘子,扔嘴里嚼,笑道:
“用过饭没?杏花村的肘子极好吃。”
“吃,就知道吃!你还有没有心。”
盈袖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朝男人怒吼。
她抓起酒壶,又是通猛灌,谁知被呛着了,捂着心口猛咳。
“别喝啦。”
左良傅轻轻地拍着女孩的背,抢走酒壶,笑着劝:
“不开心有的是法子舒解,不一定非要喝酒。再说了,你身上来红了,酒冷,仔细激着你,肚子会疼。”
“你怎么知道我来红了?”
盈袖皱眉,往后挪了几分,瞪着左良傅,身子发颤,怒不可遏:“你是不是又偷窥我了?”
“没有。”
左良傅嗤笑了声:“那小院里里外外被人守得似铁桶似得,我就算本事再大,也进不去。”
说到这儿,左良傅手揉了下鼻子,坏笑:“夜郎西那小宗桑能闻见女儿香,本官能闻见血腥,天生的本事,嗯……我刚一进来就闻到了。”
“你可真不要脸。”
盈袖咬牙骂道。
“你家丫头在呢。”
左良傅斜眼觑了下立在包间门口的荷欢,不急不缓地饮了口酒,笑道:“刚见面就骂,你好歹给大人留点颜面。”
“荷欢你出去。”
盈袖指向外面,冷声道:“求求你,别盯着了,好歹容我喘口气儿。”
“那可不成。”
荷欢颇为戒备地看了眼左良傅,柔声道:“奴得守着姑娘。”
“好。”
盈袖笑着点头,又饮了口酒。
她醉了,醉得不省人事。
“你可睁大眼睛,好好看着。”
盈袖忽然身子往前倾,胳膊勾住左良傅的脖子,在看着荷欢的同时,吻住了左良傅的唇。
果然,那丫头俏脸微红,慌忙背转过身,不好意思再看。
“呵。”
盈袖仿佛瞧见什么有趣的事,不禁笑出声,放开了左良傅。
可就在此时,左良傅揽住了她的腰,回吻了过来。
唇齿间酒味儿甚浓,她已经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他的。
她闭着眼哭,脑中全是桃溪乡、曹县发生的种种事,大哥、陈砚松和陈南淮等人的脸不断浮现,让人恶心。
女孩越发愤恨,狠狠地咬了口他的舌……
“唔……”
左良傅吃痛,仍没放开,任由她发泄痛苦。
良久,直到他们的嘴里没了酒味,只剩下血腥味后,才放开对方。
“消气了?”
左良傅用大拇指抹去唇角的血,外头,看着盈袖。
瞧,一月未见,她胖了点,可却越发娇美动人了,此时犹如一朵被雨打过的海棠,透着股颓靡,让人心疼。
“陈砚松对你说什么了?”
“他说,大哥杀了很多人,还把刚刚临盆的母亲关在地窖。”
盈袖咬牙,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似得,往下掉。
“你信么?”
左良傅凑上前,用手背帮女孩抹去泪。
“简直狼心狗肺!”
盈袖挥开左良傅的手,怒骂。
“你说谁呢?”
左良傅笑着问:“陈砚松还是梅濂。”
“你们所有人!”
盈袖一把推开左良傅,恨恨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对。”
左良傅坐直了身子,给自己倒了杯汾酒,一饮而尽。
“我本就是个坏透了的真小人。”
左良傅挑眉一笑:“姑娘,我从未在你跟前伪装,你见到的,就是我左良傅。”
“你倒是实诚。”
盈袖剜了眼男人,摇头一笑。
确实,他的好和坏,坦坦荡荡表现给她,从未骗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