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亲自去关上门,随后,从立柜中取出个锦盒,放在桌上。
“想吃什么点心么?”
陈砚松打开抽屉,找了几盒精致糕点,一股脑全都放在桌上,打开一个油纸包,垂眸,看向里头暗红色的香甜糕点,笑道:“山药枣泥糕,你爱吃。”
“爹。”
陈南淮立马站起,老爷子怎么了这是,为啥不发火。
“坐,坐。”
陈砚松忙按住儿子。
他从怀里取出几张符纸,两指夹着,在儿子头顶绕了几圈,嘴里念念有词,随后,将符纸递到蜡烛跟前,烧了。
“哎,爹爹昨晚上没做好梦。”
陈砚松盯着上下翻飞的灰烬,摩挲着儿子的手,笑道:“爹梦见你被一条黑狗追,那畜生咬住了你的脖子,梦了一晚上,醒来后,后背全是汗。问了张道婆,说是你上回受惊了,让我给你做做法,烧个符纸。”
“这种怪力乱神之谈,您怎么能信呢。”
陈南淮撇撇嘴,一脸的不屑。
可心里又暖又凄楚,爹爹是真的疼爱他。
“信不信,都要给你做的。”
陈砚松笑笑,宠溺地揉了下儿子的头发。
他坐到儿子跟前的椅子上,叹了口气,道:“淮儿,以后不要再与左良傅接触了,算爹爹求你了,这人心思太深,手段太毒,爹爹怕你吃亏。”
“原来,您都知道。”
陈南淮低下头,又开始慌了。
“我没觉得自己吃亏。”
陈南淮盯着自己的手,小声咕哝了句。
“等你知道就晚了。”
陈砚松摇头一笑,看着儿子俊美无俦的脸,柔声道:
“爹爹是不容许陆令容回洛阳的,你是不是私底下把她接回来了?”
“爹,我……”
陈南淮语塞,登时急了。
“没事,爹不怪你。”
陈砚松垂手,亲自给儿子剥松子,如闲话家常般,笑道:
“孩子,你细想想,陆令容给左良傅做事,她是一枚废棋,可左良傅为何不处置了她?还默许你把她养在雅容小居?”
陈南淮已经有些不安了。
“不说别的。”
陈砚松用帕子擦了下手,把松子仁全都推给儿子:“陆令容可曾劝你给张涛之太太赔礼道歉?没有吧,她就一味纵着你,还把一个贱丫头送到了你床上。”
“这事,我,我,”
陈南淮大窘,说话都有些磕巴。
“爹爹知道你是被陷害的,没事,不怪你。”
陈砚松笑笑,给儿子倒了杯羊羔酒,柔声道:“如果没有人在背后怂恿撑腰,张涛之的太太会在外头闹么?会不惜豁出去性命,千方百计弄坏你名声,非要治你死地吗?”
陈南淮嘴紧紧抿住,不禁暗骂,好毒的狗官,原来从一开始,就开始算计他了。
“爹爹知道你心里有个结。”
陈砚松莞尔,将桌上的锦盒打开,努了努下巴,示意儿子看。
陈南淮登时闻见股恶臭,眉头立马皱起来。
他凑上前去,大惊,锦盒里装着颗人头,是个女人,已经开始腐烂,似乎死了有段时间了,脸上遍布伤痕和防腐的药物,但仍能瞧出是个美人。
竟是胭脂!
“她,她……”
陈南淮彻底慌了。
“爹爹知道,这贱人伤了你,就给你料理了她。”
陈砚松说这话的时候,十分的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一件普通的事。
他盖上锦盒,温和一笑,看着儿子,道:“李怀安,你觉着这个名儿怎样?”
“还可以。”
陈南淮轻声道。
“爹爹知道你的不安,也理解你的做法。”
陈砚松叹了口气,轻拍了下儿子的手背:“爹爹何尝不知道给魏王做事,可能会不得善终?不过,当人走到这步,已经没退路了。”
说到这儿,陈砚松紧张地朝周内看了圈,凑近儿子,压低了声音:
“爹爹早在五年前就给你准备了个新身份,已经在官府登籍入册,就叫李怀安,亦在青州的延庆县给你置办了一处宅院,买了良田百倾和仆僮数十,都是可信的人,你的宅院也有这么个书房,书房里有密室,里头爹爹放了十箱金子和数箱珍贵字画古董,万一爹爹出什么事,你也能和袖儿平安顺遂过完这辈子。”
“爹!”
陈南淮大哭,再也忍不住,跪倒在父亲腿边,他抱住父亲的腿,头埋进父亲的下裳,嘶声力竭地哭。
“儿子不孝,辜负了您的养育之恩,竟与虎谋皮,还差点伤了袖儿,我是畜生,您打我吧,求求您,还像以前那样打我吧。”
“傻孩子,爹打你作甚,心疼啊。”
陈砚松亦情动,眼圈红了,他手附上儿子的头,轻轻地抚,颤声道:
“你马上也要做爹了,不能再像小孩似得挨打了。”
“我对不起袖儿,更对不起您。”
陈南淮哭得浑身发颤。
他一直不安,一直患得患失。
记得今日左良傅说了句:本官有时候真羡慕你,你怎么不惜福呢。
原来,他真的什么都有。
有爹爹的疼爱,有心爱的女人,差点,他差点就亲手葬送了所有。
“爹,您说袖儿还会原谅我么,我好好爱她宠她,她会好好跟我过么?”
陈南淮仰头,有些不安地看向父亲。
“自然会了。”
陈砚松莞尔一笑,柔声道:“你们俩都是爹的孩子,天生就是一对。现在咱们是一家三口,等年底,就是一家四口了。”
“对,对。”
陈南淮大喜。
她现在有孩子了,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开他了。
“好啦,把眼泪擦了。”
陈砚松用自己的帕子,给儿子擦去泪,笑道:“快去看看你媳妇。”
“是哦。”
陈南淮赶忙站起来,刚要往出跑,又转身,手按住自己的脸,紧接着抹了下头发,急切地问父亲:
“我现在是不是特别面目狰狞,会不会吓着她。”
“不会,她喝了药,睡着了。”
陈砚松摇头笑笑:“你去悄悄瞧一眼就行,别惊醒她。”
“好嘞。”
陈南淮早都忍不住了,忙不迭跑了出去。
……
很快,书房就恢复了安静。
陈砚松端坐在四方扶手椅上,冷冷地瞅了眼装人头的锦盒,端起茶,抿了口,唇角勾起抹笑,无奈道:“这对小冤家,真真要把老子折磨死了。”
第106章 瑶英香
雨后的夜总是格外的清冷, 寒鸦扑棱着翅膀,发出令人心烦的叫声,如同鬼哭屋。檐下悬挂着贴了大红双喜的灯笼, 在这凄寒的夜里, 显得格外扎眼。
陈南淮轻手轻脚地走进内屋,没敢径直去绣床那边, 朝里扫了眼, 盈袖这会儿睡得昏沉,已经换了厚软的寝衣,她脸色不是很好, 樱唇不时颤动, 不知是惊惧, 还是在说梦话。
荷欢和海月两个大丫头小心翼翼地伺候在跟前, 皆屏声敛气, 见他来了, 忙站了起来。
“嘘…”
陈南淮忙将食指放在唇上,皱着眉头, 示意两个丫头别行礼了。
“大奶奶怎么样了?”
“吃了药就睡下了。”
海月往前行了半步, 身子有意无意地挡在荷欢前头, 上赶着回话。
“她……”
陈南淮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没见红吧。”
“没,好着呢。”
荷欢不甘示弱, 手肘推了把海月,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大爷也是的,好端端怎么就把奶奶气成这样了。”
荷欢撇了撇嘴, 双手合十,眼睛朝天看去:“得亏祖宗保佑,大小都平安。”
“怎么又赖我。”
陈南淮轻笑了声。
若是放在平时, 被这些臭丫头顶嘴教训,他早该恼了。
可是今儿不一样,高兴,到哪种程度呢?哪怕胭脂活过来,站在他跟前,他都能原谅。
“她用饭了没?”
陈南淮走过来,轻声问。
“进了点小米粥,不多。”
海月回道。
“哦。”
陈南淮皱眉,又开始发起愁来。
他怕惊醒盈袖,一寸寸地往绣床上坐,浑身都绷紧了,生怕弄出什么动静,好不容易坐下,终于松了口气。
“她有了身孕,能吃药么。”
陈南淮极力压低声音,身子往前倾,双眼锁住妻子疲惫的睡颜,眼角眉梢写满了担忧。
其实大夫是老爷请回来的,用多少药,开什么方子,都是好几个人会诊商议过,才敢给她喝的,他顾虑这事,仿佛有些多余。
“怎么睡着了还皱着眉头?”
陈南淮莞尔,手伸过去,轻抚住盈袖的小脸,往上,试图用大拇指抚平她所有的痛苦。
忽然,男人鼻头耸.动,垂眸间,瞧见枕头边摆放着个檀木雕刻而成的如意摆件,巴掌大小,香气扑鼻。
“这什么玩意儿?臭死了。”
陈南淮从怀里掏出香囊,掩在口鼻,另一手嫌恶地将檀木如意拂到地上,扭头,看向立在一旁碍眼的荷欢,道:
“你回咱们院里,去香料盒子里取一些‘崔贤妃瑶英香’,那个香里多添了一味大食国的蔷薇露,味道不是寻常的甜腻,有点桔子的甘酸,闻之可舒解抑郁,让人心情畅快,最适合大奶奶了。”
“可……”
荷欢秀眉微蹙,她担心大爷是故意支走她的,又要欺负姑娘。“让海月去罢,奴伺候着爷和奶奶。”
荷欢陪着笑。
“你倒舍不得她。”
陈南淮笑了声。
“好姐姐,我知道你心里向着她。”
陈南淮歪着头,粲然一笑,轻声道:“我俩如今在老爷院里,敢闹出什么动静?我就是想跟她单独相处一会子,说几句贴心话,怎么,你要听么?那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
“去你的。”
荷欢啐了口,俏脸如红霞般红。
担忧地看了眼床上熟睡的姑娘,叹了口气,拧身离去。
……
把人支走后,陈南淮从香囊里倒出几颗瑶英香蜜丸子,交给海月,让她点上。
他除下靴子和锦袍,侧着身子躺上床。
原本想钻进她被窝,可又担心自己身上还带着寒凉雨气,怕冲撞了她,便只穿着单薄亵衣,头躺在自己的胳膊上,笑着看她。
真美。
大抵是有了孩子,她的眉眼和面部轮廓仿佛更温柔了,黑发披散着,身上散发出阵阵冷香。
“我要当爹了。”
陈南淮按捺住兴奋,凑到盈袖耳边,愉悦地说出这句话。
与此同时,他手隔着被子,按住盈袖的肚子,呼吸都有些急促。
“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马上要当爹了。”
陈南淮鼻头一酸,高兴地差点落泪。
他有些恨自己先前的混账,老爷子怎么可能不管他?只要他是袖儿的丈夫,陈家的家财将来肯定就是他的。
他怎么就被猪油蒙了心,竟差点就亲手把妻子推到左良傅怀里。
幸好。
她不知道这件事。
“没事,一切都过去了。”
陈南淮柔声安慰着她,还有自己。
等身子稍稍暖些后,他掀起被子,钻了进去。
陈南淮将手搓热,附上盈袖的小腹,仔细地揣摩品味,好像真有点点隆起了,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孩子似乎……还动了下?
他手上行,寻到那最令人着迷的柔软,撂开肚兜,捂住,笑得像个傻子:
“哎,怎么没奶?”
“爷又说笑了,大奶奶才刚有孕,怎么会有?”
海月坐到床底的脚踏上,手捧着香炉,笑道:“等孩子落地后,就有奶了。”
“这样啊。”
陈南淮了然一笑。
其实他都懂,就是想聊一点这样的事,新奇又幸福。
“我倒记起一事,老爷为了养生,这些年每日都要喝现挤的人乳。”
说这话的同时,陈南淮胳膊从盈袖的脖子底下伸进去,身子慢慢靠近,把她全全搂在自己怀里。
“小孩子彻夜哭闹,定弄得袖儿没法睡,乳母赶紧找,要年轻貌美的,我得先掌掌眼,一定要把我孩子奶得漂漂亮亮的。”
听见这话,海月心里又酸又妒又感慨。
这么久过去,大爷嘴上不饶人,一直欺辱哄骗大奶奶,如今他应该看清自己的心了。怕是他以后把奶奶扔在手心里,再也不肯丢开手了。
“这些事哪用你操心,李姑姑和赵嬷嬷早在你们成亲之初就开始预备了。”
海月看着陈南淮的背影,眼里含泪,笑着说。
“她做今年冬天的月子,大人小孩的厚衣裳也得预备。”
陈南淮补了一句。
“知道了知道了。”
海月摇头一笑:“放心,一定短不了奶奶和小少爷的。”
陈南淮身子一僵,嘴里喃喃:小少爷……
还记得当初在曹县,他曾对子风发过誓,如若再欺辱盈袖,他的儿子必定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