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酒楼已经开了一百多年了,传说前朝败落后,宫里的公主娘娘们流落民间,为了生计,所以开了这家酒楼。
招牌菜是道鱼羹,名唤‘贵妃鱼’,是用土鸡做汤底,在砂锅里文火慢炖两个时辰后将鲫鱼放进去,做法简单,但里头添了秘料,使得鱼羹吃起来极其的香浓幼滑。
包间并不大,却布置得雅观。
墙上悬挂了簪花仕女图和焦尾古琴,一张老榆木桌,三把方凳。
陈南淮此时懒懒地躺在躺椅上,腰上盖块薄毯,百善半跪在跟前,给他捶腿。
大抵真的是人逢喜事,昨晚几乎一夜未眠,可陈南淮脸上看不到半点疲累,皮肤细白红润,就连眉毛都泛着康健的油光。他嘴里哼着新学的戏词,手指点着腿打韵律,唱到精彩处,还给自己叫了声好。
“爷,这力道怎么样?”
百善揉捏着主子的小腿和膝盖,仰头,笑着问。
“再大点力。”
陈南淮闭着眼享受。
昨晚跪了许久,别说,腿还真有些酸疼。
“爷,来都来了,要不您点几个菜吃着?”
百善斜眼觑了下墙上挂着的一块块红木招牌,笑道:“要不点个清炒菜心?听说春一醉的白菜都是用晚上收割的,吸取了月光和露水的精华,每颗只取最嫩的一点菜心,炒的时候佐以高邮的咸鸭蛋黄儿,最是咸鲜爽口了。”
“行吧。”
陈南淮笑了笑,今儿倒是没挑。
“爷,其实您何必亲自出来呢,小人给您跑腿也行呀。”
百善颇有些不忿。
“你懂什么。”
陈南淮白了眼百善,笑着从桌上拿起茶盏,喝了口。
“就是要本少爷亲自来,才显得有诚心。”
陈南淮叹了口气,眼中的宠溺甚浓:“她如今害口,难得想吃鱼汤,我就给她买最好的。哎??你小子笑什么呀。”
百善用袖子捂住唇,“试图”掩住笑意,奉承道:“小人是笑爷自打知道要当爹后,就跟换了个人似得。”
“怎么说?”
陈南淮来了兴致,笑着问。
“从前在曹县时,您处处挤兑大奶奶,如今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时时刻刻看着她,生怕她不见了。”
“胡说。”
陈南淮笑着否认。
男人忽然坐起来,勾勾手指,让百善靠近些,皱眉道:“过些日子我带她回曹县,你就别跟着了,我怕她见了你,又想起些什么。”
百善正要答应。
就在此时,只听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
走进来个英俊高大的男人,他穿着玄色锦袍,脚蹬牛皮靴,通身带着股肃杀之气,可偏偏笑的温和。
是左良傅。
“左,左大人。”
陈南淮眼皮生生跳了几下,赶忙站了起来。
男人下意识低下头,没有看左良傅,倒不是怕。
头几次相见,他极尽讥讽嘲弄,甚至还生出把盈袖推出去的龌龊想法。
如今,他只想和盈袖躲这狗官远远的,最好一辈子别相见……
第108章 贵妃鱼
陈南淮暗骂, 真他娘倒霉,怨不得老爷子不让他招惹左良傅,看来狗官真是手眼通天, 定在陈家埋下了细作, 知道他今早出来买鱼羹,急屁火烧地追过来, 要跟他催账了。
心里虽这样想, 但陈南淮没有把厌恶表现在脸上。
“大人,您怎么来了?”
陈南淮满脸堆着笑,迎上去, 抱拳深深行了个大礼, 他想赶紧走, 并不是说怕这狗官, 而是担心左良傅会问盈袖。
可他发现, 自己好像走不了了, 外头守着左府的两个带刀护卫。
“大人,您没吃早饭罢, 赶紧入座吧。”
陈南淮亲自拉了张四方扶手椅, 他仰头看向墙上的红木招牌, 吩咐百善:
“让大厨做个‘清炒菜心’和‘里脊炒韭菜黄’,还有蒸笼猪骨汤包 , 再来盆红腰米粥,快去。”
左良傅冷笑了声,双臂环抱在胸前, 后脊背挺得直直的。
其实一切都在按照他预想的进行,盈袖的记忆正在慢慢恢复,并且开始怀疑防备陈南淮, 知道了丈夫究竟是个怎样的衣冠禽兽。
可昨夜安插在陈府的探子来报,盈袖和陈南淮自打进了陈砚松的小院后,就再也没出来,甚至在入夜后,陈砚松还秘密召了两个家养的大夫。
小院被封得死死的,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探子也打听不到什么消息。
今儿一大早,陈南淮出来了,兴高采烈地来到春一醉酒楼,来买鱼羹。
“陈公子遇着什么喜事了,好高兴啊。”
左良傅眼里闪过抹杀气,却笑得温和。
“没有啊。”
陈南淮一脸“茫然”。
他从桌面上翻起个茶杯,满满倒了杯,给左良傅推过去,自来熟般地笑道:“这是在今年谷雨后新收上来的六安茶,极香,大人尝尝。”
“她还好么?”
左良傅皱眉,身子微微前倾。
“挺好的。”
陈南淮眸子下沉,避开左良傅吃人似得目光。
“那为什么昨夜召了大夫。”
左良傅笑容逐渐消失,铁拳紧握,不再打太极,直接问自己最关心的人和事。
“陈公子,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回答本官的问题。”
“没什么,就是崴了脚。”
陈南淮笑了笑,喝了口茶,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看向左良傅:“你知道的,我们老爷子把她当成心肝肉一样疼,她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就闹得众人不得安生,我都不晓得因她吃了多少顿鞭子呢。”
正在此时,百善带着酒楼伙计将吃食端进来,一一摆在桌上,随后恭顺地低头退了出去。
“大人赶紧动筷呀。”
陈南淮从布袋里拿出自己素日里惯用的象牙筷子,率先加了个汤包,大大地咬了口,瞬时间,香浓的汤汁从他嘴角滑下来。
“哎呦,失礼失礼。”
陈南淮尴尬地笑笑,忙用帕子擦去沾在下巴的肉汁,热切地给左良傅介绍:“大人快尝尝,春一醉的汤包真乃天下一绝,用猪骨、老母鸡和猪皮熬成浓汤,晾成肉冻,然后往剁好的肉馅里加笋和香菇丁,包的时候舀一勺肉冻进去……”
“行了行了。”
左良傅不耐烦地打断陈南淮的废话,重重地拍了下桌子,茶碗里的汤汁登时溅出许多。
“本官问你她怎样,你少岔开话头。”
“草民说了呀,她崴了脚。”
陈南淮无奈地笑笑,两手比划了个馒头般的大小,叹道:“脚脖子肿这么大,大夫让她静养两三日。”
“真的?”
左良傅恼了,这小杂种在骗他。
男人莞尔浅笑,将怒气收起,斜眼觑向大口吞咽美食的陈南淮,笑道:“本官昨儿已经派人去长安,给你去弄新身份,至于夏秋两税,等年底再给你抽银子。”
“不会太为难大人吧。”
陈南淮故意打哈哈。
“不会。”
左良傅傲然一笑:“这点小事,本官还能办得了。”说到此,左良傅眼皮猛跳了两下,凑近陈南淮,压低了声音:“那么你呢?是不是该拿出点诚意来,几时带盈袖出来。”
“大人别急呀,再过几日吧。”
陈南淮耳朵烧得慌,目光越发闪躲了。
他脑中过了几百个弯儿,敷衍笑道:“等荣国荣夫人寿宴完后,我就慢慢地给她说,她听我的话,总会让大人得得偿所愿。”
说罢这话,陈南淮夹了条里脊肉,送入嘴里,嚼了几口后,眼睛夸张地圆睁,兴冲冲地给左良傅介绍:
“大人快尝尝这道菜,这里脊肉鲜嫩多汁,韭黄爽口香甜,真真乃人间至味。”
“罢了罢了,你也不必哄骗威逼她。”
左良傅厌烦地剜了眼陈南淮,沉声道:“本官要盈袖堂堂正正地从你陈家离开,你几时写放妻书?”
“哎呦。”
陈南淮装作没听见,忽然痛苦地皱眉,他用帕子捂住口,猛吐了几口,眉头皱着不满:“怎么回事,包子里竟有个好大的石子儿,差点把爷的牙崩了。”
说这话的同时,陈南淮愤怒地起身,闷头往外走:“酒楼还想不想开了,今儿一定要给爷个说法。”
“放肆!”
左良傅大怒,用力将茶杯掼在地上。
只见外头守着的两个左府护卫立马上前来,将陈南淮拦在门口。
“陈南淮,你他娘的给老子少耍滑头。”
左良傅越发愤怒了,同时,还很心慌。
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其实隐隐猜到,就是不想承认。
“大人,您,您这是做什么。”
陈南淮哭笑不得,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你今晚把盈袖带出来,本官有话和她说。”
左良傅冷冷吩咐。
“这……”
陈南淮干笑了声。
“有难度?”
左良傅唇角咧出个讥讽的笑:“你不是一直嫌弃她身份低、粗俗下贱么,头几次能带出来要挟本官给你做事,这次不行?”
就在此时,一阵浓香从外面悠悠传来。
匆忙的脚步声响起,不多时,只见百善拎着食盒走到包间门口。
因外头守着人高马大的护卫,百善没敢进去,他踮起脚尖,将食盒往高提了提,咽了口唾沫,怯懦道:“大,大爷,贵妃鱼羹做好了。”
“知道了。”
陈南淮应了声,笑吟吟地看向左良傅:“这道鱼羹吃得就是个鲜美,大人若没有其他的事,小人先回家了。”
说话的同时,陈南淮赶忙起身,准备离去。
“站着,本官让你走了么。”
左良傅冷冷道:“你还没回答本官的问题。”
陈南淮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头低垂下去。
“陈公子,本官觉得对你够仁义的了。”
左良傅手指点着桌面,冷笑了声:“没本官的默许,你表妹能回来?本官甚至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以权谋私来帮你筹谋将来。”
左良傅试图循循善诱:“到时候朝廷和魏王打仗,陈家的家财必定全砸进去,你能得到多少?现在不给自己谋个生路,将来真等着掉脑袋?”
说到这儿,左良傅莞尔坏笑:“美人嘛,将来你要多少有多少,外头不是现养了两个?实话告诉你,当时在曹县,本官已经和她有了白头之约,也有过肌肤之亲,因为柔光骤然离世,才没走到最后一步,你要一个心里想着别的男人的女人,有意思么?你把对本官的恨加在她身上,折磨了她这么久,已经够了吧。你的条件本官都答应,只要两样,她和放妻书,可以么?”
“不可以。”
陈南淮仰头直面左良傅,掷地有声。
“你说什么?”
左良傅仿佛没听清,愣了下。
陈南淮起身,弯腰,给左良傅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他收起玩世不恭的笑,盯着左良傅,也在恳求:“以前是我太固执,错过了很多,如今,我只想好好弥补她。求大人高抬贵手,别再打拙荆的主意,她一介蒲柳,配不上大人。”
左良傅愣住,眼神越来越冷。
“大人来云州,能确保自己全身而退?能护得住她?你最初接近她,又是存了什么高贵善良的心思?”
陈南淮冷笑了声,讥讽道:“说我配不上她,大人又能配得上?从南方到桃溪乡,到曹县,再到洛阳;从梅濂到盈袖,到我父子,再到谢子风高亦雄陆令容,你算计了多少?手上沾了多少血?她是个好姑娘,以前是我太愚蠢,负了她。”
“你……”
左良傅一时竟无言以对,垂眸,皱眉看着茶杯里的嫩叶,陷入了深思。
这还是那个贪婪恶毒的陈南淮?
怎么才一夜的功夫,他竟像换了个人似得。
“大人若没别的事,草民就先告退了。”
陈南淮长出了口气,浑身登时轻松了不少。
“站着。”
左良傅冷声喊住陈南淮,他薄唇发颤,语言又止了几次,终于问了句:
“她是不是……?”
“是。”
陈南淮背对着左良傅,脸略微朝后扭,用余光看向左良傅,沉声道:“她有身孕了。”
说罢这话,陈南淮头也不回地往出走,走之前,撂下句话:
“请大人大度些,祝福我们夫妻,咱们以后最好别再见面。还有,我从桃溪县第一次见她,就喜欢上了她,这辈子,绝不放手。”
第109章 龙虎驿
从春一醉出来后, 陈南淮松了口气。
天大亮,微凉透蓝,周遭店面皆已开业;
弹唱妓.女偷偷在角落补妆, 调着琴弦, 眼观六路,看有没有客人来;茶博士戴好方巾, 清了清嗓子, 翻着已经磨出毛的书,琢磨今天讲什么好故事。
一切都是这么平静宁和。
凉风习习,陈南淮感觉很舒服。
他过去仿佛在心里点了支名叫愁恨的香, 让他患得患失, 对妻子欺骗羞辱, 对父亲怀疑抱怨……如今清风一吹, 迷人心窍的香灰散尽, 人也清明很多。
其实想想, 他真的什么都有了。
俊逸的貌相、万贯的家财、为他考虑筹划将来的父亲、温柔貌美的妻子、出身高贵又仗义的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