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沈霁川
时间:2020-09-11 08:16:11

  高溪午费着心思小心试探。
  父母在,不远游。高溪午知道,若是家中高堂尚在,做儿子的哪怕去了远地,也要留下妻儿承欢膝下。
  可是…他着实舍不下徐晏然。
  “阿晏的东西我也着人收了,另有李叔跟着你们上京,有他照看,我也放心。一月总要送来一两封信,别让家里爹娘挂心。”
  从小长到大,高溪午第一次感觉到了分离的不舍,他狠狠点着头:“娘,你放心,你和爹也要保重身子,不然儿子如何放心得下。”
  远远听去,这简直是高家最难得的一幕——母慈子孝,一场无棍棒无吼叫无家法,和谐无比的沟通交流。
  徐晏然正在房里忐忑等着消息,衣角被她一圈圈拧得全是褶皱,见高溪午进来,忙问:“娘…可应了?”
  “这个么——”高溪午拉长声音,看她可怜兮兮的小模样,笑道:“自然是应了,你托我的事,我何时没办成?”
  徐晏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太好了!”
  “我能和小秋上京了!”
  在一旁的高溪午:…不是和我上京的么?
  徐晏然和他分析:“池小秋必定是跟着钟大哥一起走的,咱们正好一路,吃什么最方便不过!”
  理是这么个理,可这话听着,总好似哪里不对。
  他还在一旁咂摸着这句话,又听徐晏然道:“咱们走了,爹娘必定也高兴。我前些时候还听爹娘商量,怎么想个法支了你出去,他们便能到各处尽兴游上一回。”
  “支…支我出去?”
  高溪午问得艰难,刚萦绕于心中的感激不舍愧疚之情,化成一张嘲笑面孔,又随风飘散,空留哀伤。
  他坐在窗下,看看左右,自家娘子正坐在窗前写下中意的第二十八种糕点,再往窗外望一望,爹娘不知在哪间房里兴高采烈计划着接下来的出行。
  只留他孤单影只,好不难过。
  两日之后,两家在柳安北栅处汇合。马车就在眼前,池小秋却迟迟不舍得上车,直到薛一舌赶她道:“走罢走罢,我还能得些清净!”
  “师…师傅,你当真不和我们一起走么?”池小秋使劲抹了一把眼泪,话语哽咽:“我舍不得你!”
  “你这小院像个鸽子笼,没你整日早起来吵我,我吃好睡好,还能多过两年。”薛一舌才说了几句,终究是不忍心看池小秋哭成这样,塞了一个手帕给她。
  “我十几年前从京里出来的时候,便立誓此生不回乡,不回京,给你的那块玉佩是我最后一点脸面,你好好收着,能不用时最好,平平安安,胜过腰缠紫蟒。”
  “还有,京城大居不易,你既是我徒弟,教与你的方子便凭你处置了,若是手头紧急用钱时,卖了也行。”
  池小秋破涕为笑:“我带了许多钱呢!”
  “好了,再耽搁下去,到晚要错了宿头,走罢。”
  马车吱吱呀呀走了许久,曲湖边的三四个马头依旧如她初来之时繁忙不已,米船丝船来来往往,叶子船混迹其中兜卖吃食,还有隐于它们之后的云桥池家食铺。柳安的一切,随着距离的拉长,形容虽然远到模糊,所有的记忆却早已刻在心底。
  钟应忱庆幸,自己多走了一趟前来接她,不然池小秋一个人孤零零上京,更是难熬。
  他握紧池小秋的手:“铺子里有小齐哥和惠姑娘,等池家食铺开到了京里,便可把薛师傅也接过来。”
  池小秋话里还带着哭音,闻言绽开一个笑:“嗯。”
  相形之下,徐晏然少了许多挂碍,她看什么都新鲜,连官道旁支出来的茶水摊子都能让她唧唧呱呱议论半天。
  池小秋很快便没了伤心的时间,不过半日,她便要应上徐晏然十来回。
  “小秋,你看那个小姑娘,插着通草玉兰花的那个,怀里抱的是什么?”
  “小秋,这个是什么?”
  “小秋?”
  “小秋!”
  池小秋陪她说话说得口干舌燥,回头想要水时,却见高溪午看着她,满脸哀怨,才要问时,又让徐晏然扯了袖子往外望:“小秋,你看!”
  到了第二日,池小秋便看见,道上又多了一辆马车。
  “快入夏了,一个车上挤着太热,我又着李叔雇了一辆回来,咱们便分开坐罢。”
  在池小秋徐晏然看不见的地方,高溪午和钟应忱默默对了个眼色,面色舒爽。
  徐晏然依依不舍:“可…我想和小秋一处。”
  池小秋和徐晏然聊得十分投机,想了想便定好了主意:“那咱们两个一起,让他们两个坐一起!”
  徐晏然拍着手:“这样最好!”
  高溪午:……
  钟应忱:……
  他二人被迫同处一车,相看两厌,偏偏前面车内两人笑声不断,钟应忱心中烦恼,呵得一声阴阳怪气:“高兄,你可是娶了个好娘子啊!”
  没本事拢了自家媳妇的心,还霸占了他的小秋去,算什么男人。
  委屈了一路的高溪午不甘示弱:“哪里哪里,怎么比得过你钟家的少奶奶。”
  两人对着瞪上一会儿,哼了一声,又转过身去,谁也不看谁。
  但高溪午这一路并非没什么好处。
  就比如他家娘子,从柳安走时,杨柳细腰盈盈只堪一握,到了京时,尖尖下巴消失不见,多了一二三四五分丰腴,气色极好。
  “小秋…你定要住在那里么?”
  徐晏然整日和池小秋朝夕相处,吃光了池小秋带来的整整六盒糕点,怎么舍得这天宫般的日子,拉着她的手,恨不得再跟她回家去。
  高溪午重重咳了声:“娘!子!咱们夫妻两个,要回家了!”
  徐晏然扯着小手绢,对着池小秋挥手:“我安顿好便去找你!”
  高溪午忍无可忍,拉了她决定回去好生教导她一番,让她知晓,什么叫做夫妻夜话。
  两边叫卖声不绝,街上摩肩擦踵挤挤挨挨,但正中间却空了出来,无人去走,不时有人飞马驰过。
  这里与柳安十分不同,街道横平竖直,四四方方,一条一条就像是比着尺子画出来的,房舍高大俨然,人人都着丝绸亮纱,少有穿布麻的。
  这么多摊子店面,最能引起池小秋注意的,便是卖吃食的。
  “驴肉包子,新蒸出的驴肉包子!”池小秋才转头望去,就让价钱惊了一惊:“二十文一个!”
  “这家宰杀的驴是金子打的不成!竟敢卖这样贵!”池小秋才嘀咕了一句,便听旁边卖状元糕的人喊:“还热乎着!前十份只要二十五钱!”
  池小秋一路走过去,只觉得这些价钱喊出来时,听起来就像她兜里钱串子哗啦啦啦落地的声音,到得后来,已经麻木了。
  她头一次思考起了生存的问题。
  “钟哥,我觉得,咱们的钱,好像不够。”
  他们在柳安已经是赚得不少钱了,单池家食铺,一年出息总有三四千两银子,但抛除各项工费,也不过能落得一两千。
  “放心,既接了你过来,总得让你有能住下的地方。”
  不知为何,池小秋总觉得,这话钟应忱说得不似以往有底气。
  不多时,他们在胡同里左转右转,终于转到了一片院落。
  “这么…”池小秋看房舍连绵成一片,倒吸口冷气,接着就被引到里面,钟应忱打开其中一扇门,有些不安。
  池小秋看了看这个小屋子,默默将“大”字吞了进去。
  “京里一个一进小院大约要近万两银,咱们暂且先在官舍住上些时候,等我攒够了钱,就搬走。”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柳安挣来的钱在京里花用,缺口甚大,钟应忱这话说的十分心虚,生怕池小秋生气。
  池小秋环视左右,推开仅有的一扇窗子,抬头望望,忽然惊喜道:“这杏子树上结了好多果子!再过几天,就能打杏子吃了!”
  她回头看着钟应忱,笑容粲然:“我喜欢这儿!”
  有你的地方,我都喜欢!
  这官舍虽有些逼仄,但建制规整,厨下有人当值,给上二两银便不用从外间买吃食,且外边每日都有专人洒扫,一个院中大约住着四五户人家。
  钟应忱挨个带她认上一遍:“这是翰林院庶吉士齐兄家,他家娘子也在此住,这是翰林院编修水兄家中,这是…”
  池小秋打断他:“那你是什么?”
  “在下不才,”钟应忱向她拱手而笑:“区区翰林院修撰。”
  池小秋转了一圈,才掰扯清楚,住在左右的,论起官职品级,都比柳安县丞老爷大上许多。
  在池小秋眼里,凡七品以上,都是只活在戏文里的大官了。
  看看这狭窄官舍,池小秋顿觉,这些翰林学士,都十分平易近人了。
  戏文里都是骗人的,便是状元,在京里也没大房子住。她对着屋子在心里筹划半天,趁着钟应忱去翰林院当值的功夫,将屋子好好装扮了一番。
  钟应忱直到傍晚时分才归家,甫一进门,便吃了一惊。
  只见屋里被一扇座屏隔成一明一暗两个空间,他的书桌之上放了土定瓶,里面供着数枝蜀葵,小小瓷碗中养着碗莲。隔架上原本塞满了书,这会清出来一些地方,横七竖八放着泥人、磨喝乐,通草扎出的花篮里还有一个鱼缸,一条极小的红尾巴锦鲤悠哉游来游去。
  钟应忱立刻笑了起来。
  有着池小秋的地方,永远是多姿多彩的。
  他在房中等了一会,便见池小秋掀帘进来,面色愀然不乐。
  掌灯时分,院中其他人也陆续从官衙中回来,隔窗招呼了两声,厨下的人送了饭过来。
  钟应忱才终于找到了池小秋不乐的源头。
  池小秋在外吃饭时,总要挑剔品评一二,可这回却闭口不言,只是埋头舀粥。
  钟应忱喝了一口,立刻知晓池小秋为何是这个模样。
  说来是粥,实则根本没有熬透,或者说,压根没有“熬”这个字。这碗粥盛出来,可谓根骨强劲,粒粒分明,汤水澄澈,慢慢咬起来,还能听到偶尔的嘎吱一声,表示米里面还夹着生。
  池小秋很想把外面的菜牌改一改,应当叫做米汤更合适。
  可这炒青菜就更凄惨了些,好似在黑灰里面滚过一般,油盐都不少,可火候过得不能再过,焦黑一片,里面的火腿根本看不清颜色。
  这样的菜吃着,先不说口味,于生活的心情来说,就是个障碍。
  钟应忱将碗碟收起来:“我去到外面叫些饭菜。”
  池小秋委婉问道:“是不是今日的灶出了问题?
  钟应忱也才刚在此处住,干笑片刻,无法回答她。
  池小秋本着珍惜食材,尊重他人劳动的精神忍让了几天,终于将“灶坏了”这个选项排除在外。
  明明与人有关,平白怪罪灶台,灶台何辜!
  偏生京里严防火烛,这院中除了专门的厨房,不能在别处生灶做饭,池小秋在房中想了两天,终于被一碗羊杂汤逼上梁山。
  羊有五脏,心肝肺肚,哪一个拿出来做汤都各有各的滋味,羊肚筋道,羊肝鲜美,羊肠紧实,羊肉细嫩,只消都处理干净,略讲究些哪个先下哪个后下,大火小火,时间多少,便足以烧出一锅鲜掉舌头的羊杂汤。
  可是这一碗,也不知是哪个天才做出来的,内脏不曾刷洗干净,赶着一起倒入锅里,不知煮了多长时间,盛出来便给各家送了过去。
  池小秋实在吃不下这样的饭食,便进了厨房,见那厨子正在灶前打盹,听见动静赶忙站起来,恭敬带笑,行个礼道:“钟大奶奶有什么吩咐,直接喊小的便是,这里腌臜,莫要脏了奶奶的脚。”
  他站着的时候,手都是规规矩矩垂在一边,池小秋倒不好难为他,只得问道:“今天做汤的羊杂可还有?”
  “还剩了些,奶奶若还要时,小的再煮上一锅。”
  “不用,你拿过来,我自己做。”
  “好的,奶奶自己…”他刚应了半声,忽得张大了嘴巴:“奶奶要自己动手?这如何使得!这样的粗活…”
  池小秋打断他:“我便是做粗活的,你拿来便是。”
  接下来,这厨子便看着池小秋用盐将羊杂又搓洗了一遍,料理得干干净净,再挥刀剁碎,不过是眨眼功夫。他愣了片刻,忽见池小秋蹲下身便要给灶膛生火,跳跃火苗映着她白皙面庞,显得格格不入。
  他打了一个激灵,忙上前道:“这火小的来烧。”
  他烧火确实是一把好手,扇子只换了几个方向,便将火生得极旺,池小秋依次下了羊杂,等了片刻,忽道:“转小火。”
  厨子忙手忙脚要撤出柴火来,池小秋瞄了一眼道:“太小了。”
  她蹲下来挑了一两根柴撤出来,看了看火,开始在一旁调面粉。
  “奶奶是要摊饼?这个小的拿手!”
  池小秋实在信不得他的“拿手”,撤开身道:“我来就好。”
  那厨子只能看着池小秋用水将面粉调和,再取洗净的羊肺出来慢慢灌入,这边忙活的功夫,羊杂汤鲜香气息早已绵绵而出。
  池小秋另备上一锅水,将方才灌好的羊肺放进去煮熟,拿出放凉,拿刀切作一块块。此时离钟应忱每日回家时候已经很近,再没有时间去备面饼,池小秋只得托人从街上买了些回来。
  她忙活停当,再回头时,发觉厨子看她眼神十分复杂,池小秋想了想,又给他盛出了一碗,切了些芫荽撒在其上,一路带来的辣油直接在汤中淋上些许。①于是这碗新出锅的羊杂汤既有了辣油的火辣,又兼具芫荽的清香,酸醋香油让味道层叠,带着羊杂本身的香气,让人瞥上一眼,就迫不及待想要尝上一尝。
  钟应忱连吃了几天清汤寡水,这天才一进了门,便让闻到一阵浓烈香味,池小秋在灯下盈盈而笑,面前的桌上摆了好几样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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