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小秋实在忍不住,又买了些冰放屋子里,可钟应忱却一直掐着她每月的日子,牢记韩二姨叮嘱,绝不肯让她在这几日吃太多寒凉。
池小秋这回预估失误,冰还未化完,钟应忱便提前回来了,刚一进屋子里头,就逮住了一边坐在冰盆旁边,一边趴在碗边啜着杨梅冰的池小秋。
调制出一碗可心的杨梅冰需要半个时辰,可钟应忱把这些东西收缴归案只需要一下子。
池小秋热得心慌,还没喝上两口解解暑,就没了指望,嘟着嘴坐在案边,半天不和钟应忱说话。
“还剩两天,乖,再忍忍。”
池小秋看着窗前泼在地上的杨梅冰残迹就气不打一处来,哪里能让他两句话就给哄得消气,身子都不动一下。
“过几天,圣上总要赏下冰镇莲子汤和几色糕点,我都拿来给你赔罪好不好?”
池小秋哼了一声:“少一样,唯你是问!”
她既没什么解热的饮子,只能去喝晾凉的菊花茶,铺开一张纸,仍旧接着上回的菜谱往下写。
刚写了两笔,便觉出旁边有阵凉风送来,她一转头,就看见钟应忱手执凉扇,打得甚是均匀,见她望来,便讨好一笑。
饶是看惯了这张脸,池小秋仍旧愣了愣,怒气顿时不翼而飞。
她一伸手:“这墨太淡了。”
钟应忱立刻拿过漆墨来,一边在砚中慢慢转着,一边看她工工整整写下又一道菜名:水晶肴肉。
他们两个一个磨墨,一个写字,各有各的事情,落在隔壁齐娘子眼里,又给齐编修添了一宗罪状。
齐编修本是一个再温雅不过的一个读书人,终于让齐娘子埋怨得忍不住了:“娘子,你一向贤良…”
齐娘子酸酸道:“可不是,我贤良了四五年,也从没得你帮过我一回。”
齐编修气哼哼地,这个钟应忱,自家这样怕老婆也就算了,还要开着窗子让别人看见,平白连累他下水。
“为夫我是将心思都放在修书之上!”
“编修修书,修撰便不用治史不成?”齐娘子绵里藏针。
她这会最后悔的就是听了娘的话,说什么妇人出了门子,便要一心伺候夫君,事事以他为先。
她倒是贤良过了头,可到头来把这丈夫惯得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倒是一套套大道理往她身上套。
再转念瞧瞧钟家娘子,过得这般潇洒,她待丈夫之心不比那钟娘子少上半分,凭什么要过这坐监的日子!
齐编修本是不想说人是非,这会让齐娘子一激,便也顾不得什么君子做派,气道:“为夫我便是考不得状元,也是名列二甲,这翰林榜上钦点入院的。也不曾像他,好好的国史不修,却偏想着同庶吉士一般,要去各部里观政,不是舍本逐末,钻营过头么!”
“观政?”
齐编修见齐娘子诧异,不由感受到了些微气平:“今日因他颂文青词做得好,圣上便问他可有什么想要的,他竟奏请要入各部观政,可不是…”
他的修养让他说不出什么难听的字来,但心里却觉得,这钟修撰要不然便是自作聪明反埋了自己,要不然就是小心思太多。
开朝以来,翰林便是清贵之地,修书治史得览各朝得失,记录本朝实录得以终日窥得圣颜,他却非要往各部里头去钻。
自家娘子也不是无知妇人,此下听见此事,便可让她自此断了对那钟家有些钦慕的心思。
便背后说人也算值得了。
齐娘子只是惊讶片刻,才又才瞟他一眼:“这才是要做实事的人!”
齐编修瞠目,险些呕出一口血。
齐编修因钟家频频后院起火,便有了隐秘心思,想看看着钟家娘子听说此事后,如何要闹出一场风波。
不知是不是池小秋对着朝中之事半点不通,还是钟应忱驭妻手段了得,他的希望落了空。
钟应忱已去了刑部观政月余,依旧风平浪静,反倒是因钟应忱每日回家更晚,池小秋扎在厨下的时候多了。
以至于齐编修每日到家时,都能闻到各种香味,两下一对比,这官舍厨子的大锅菜更加难以入口。
齐编修眼见钟应忱不但没见苦色,竟日渐丰俊,有了青年的笃定神采。
他也喝着生硬的米粥,酸溜溜在心内道:“这钟大人,倒还真有几分驭妻手段,若我也能学上几分…”
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齐编修凛然,立刻又给齐娘子盛上一碗,顿觉自己这日子过得更凄苦了。
又过了半月,就在齐编修都要放弃的时候,忽有一日,钟应忱裹挟着一身寒气,面沉似水进了门。
齐编修立刻感觉到了难与人言的兴奋,他一边挣扎于非礼勿听的圣人之训,一边挣挣扎扎坐得靠门又近了许多。
钟应忱进门时,池小秋正在摆弄炭火。
柳安的炙肉多是成串的,京里的炙子烤肉更像是在做一盘菜,只是不用锅而用缠得更细密的铁丝网。
牛肉片成极薄,用各样调料先腌制半日,直到入了味,等炭火将炙肉网子烤得通红,淋上一层油,鲜嫩多汁的薄牛肉片在上面一放,立刻皱缩变色,刺啦几声,再翻个过就熟了。趁热吃咸淡合宜,口齿留香,肉汁水丰盈,嫩中自带嚼劲,调料里还带着一丝微辣,正好下饭。
池小秋温了莲子汤,又早将米饭盛好,见钟应忱一进来,才露出的笑便冻住了。
钟应忱有事不会瞒她,只三言两语,池小秋便知道他又找到了新的线索。
“我查到了刑部的卷宗。其中有几人的尸格上,伤口与旁人不同,是被匕首所伤,正是船上的护卫。还有一人,旁人是或是迎面被到刺入,或是从背后捅伤致死,独他,是让刀砍了脖子。”
而其中,最大的破绽就是,贼人交代,他们是令船撞上岸边,趁着船只受撞才下手杀人。
可那晚,他记得最是清楚。
风平浪静,船行无声。
第169章 水晶肴肉
钟应忱闭住一口气, 努力控制气愤乱颤的手,竭力让思路回到复写出的卷宗之上。
恨意太过澎湃是无济于事的,凡是扰他思路的, 都是需要舍弃的累赘。
那一晚的情形深深刻在记忆里, 哪怕已经时隔六年。每一刀都是他蘸着满船人的血往下锲入, 越是疼痛,越是清楚。
那被从侧边砍了脑袋的人, 叫做周大兴,是当时家里打发过来, 帮着料理船上行止诸事的, 是周大老爷心腹下头一个得力人。
而那几个被匕首抹了脖子的,正是跟随在船上的护院。
钟应忱回想起他在睡梦中被匆匆叫醒,迎头就是阿娘的一句:“快起来, 跟着方叔走!”
他还在困倦, 立刻就让下一句赶走了睡意:“快走!这船撑不过一刻!”
直到被方叔带到小船上,钟应忱站在船头, 被眼前一幕惊得不能动弹。
这艘载了他们十几日的大船, 原本要让人仰着头看,也只能看见荫蔽了天空带着威压的船舷, 这会正以惊人的速度在向水下沉去,不过片刻,船上的帆顶就已经和他视线一样高。
还有未及时逃出来的小厮丫头紧扒着船,拼命呼喊, 可眼下人人都自顾不暇,救人的赶不上船沉的速度, 到后头只能听见嘶哑变了调子的声音哀哀喊着,一遍又一遍喊, 泣血一般。
那时他只以为这就是噩梦了,而之后才晓得,刀从背后捅入,再从胸口穿出,是一件再轻松不过的事,轻松得连残忍都好像淡去了,无暇去提。
如果将一切情绪都抽去,剩下的就是甘蔗渣一样木然而干瘪的事件。此祸起于船上,内部有人接应,外部有人补刀。而在船上做了手脚的人,并不知在他死后,还有人苦心孤诣的遮盖着这天晚上的真相。
比如这艘本是在平静无波的江上平白漏了水,却在卷宗里被写作因撞击巨石而沉没。
亲历此事的人已经死了,而又是谁在数月后帮忙?
池小秋打了一个寒颤。
阿爹在她心里是有固定形象的,比如做个甘愿驮着她的大马,再比如一遍遍给她演示花刀的大手,就是打死也想不出来,会出现这样一个要置亲儿于死地的父亲。
她小心掠了钟应忱一眼,又被他的神情所吓,倏然缩了回去。
过了一会,他竟然发出极轻的笑声。
他站起来,脸上依旧是笑的:“吃饭吧。”
这回轮到池小秋坐立不安了。
可他也不过阴沉了这么一晚,隔日起早,仍旧给她打好了热水,拧热了巾帕,叮嘱几句才走。
池小秋坐在窗前,杏子树绿得极深,好似饱蘸了浓绿一遍遍往自己身上绘,绘了一层又绘上一层,不用完颜料不罢休。
这绿得人发慌的颜色让池小秋不爽快,转着调子的鸟叫声也让人不爽快,连格格蹦过来的舴艋,见了也想咒骂一句。
因而,徐晏然这熟悉的叫嚷也变得令人烦躁了。
但她这回确乎是要给池小秋带好消息来的。
高溪午进了国子监,过街子的野马带了嚼子加笼头,徐晏然也并非只在家里研究吃喝,池小秋这房子两人挤着连转身都难,她思忖半天,定下主意,和高溪午一同在附近找起了生意不善的食铺。
“这一家再合适不过,招的厨子给的是高价 ,还专要打南边过来的!”
池小秋一听也心动了。
一样心动的是钱,一样心动的是手艺。
她每天在这厨下窝着,每天只能捡着快手菜来做,还要生恐弄出大动静出来,再扰了旁边的住户,施展不开手脚,实在难受。
她三两下将自己打扮利落,头发高高扎起来,猛一看倒似是个小子,开口时才晓得是个姑娘。
等到了跟前,抬头一看这两层小楼,竟不是个食铺,算是个酒楼。
池小秋不想自己在柳安只能开到食铺,到了京里,竟要向酒楼行当进发了,顿时有种不真实的自豪感。
只是这酒楼……
池小秋拿眼一扫,像倒豆子一样,数着里面坐的人。
十间房,二十张桌,正是饭店,不足五人。
有些犹疑,池小秋对着听信急忙迎出来的老人家不大信任。
对面的老人家住了脚,看了她一遍,又看徐晏然一回,又看她,怫然不悦:“高娘子,便我老眼昏花,也不能这样瞒人!”
池小秋让柳安米曲湖水养得水润娇嫩,看着年纪不大,再一开口,晓得还是个女娃,火气就挂在了脸上。
话都懒怠说,他心灰意冷摆手往后院走:“权当我白走这一遭,罢罢罢,高娘子你走罢。”
徐晏然捉住他:“哎——安老伯,你们不是要寻会南边菜的大厨,我好容易请来的,你这老人家怎的问也不问,试也不试?”
安老伯欲拂袖而去,拂了几回也拂不掉,又走不脱,急道:“试什么?试她掂不掂得起勺,还是使不使得动刀?看她肉会切么,油会炸么,甜酱咸酱分得清么,再问一问我这店里的厨房好耍么?”
池小秋抢上前去,先露出一个笑:“安老伯,我从四岁上开始上灶,上京前自己还有个食铺。这南边的菜你老爱吃哪个,说得出我便做得出!”
安老伯又挣不开,只好做了她两个的人质,一头让徐晏然扯着,一头指着锅灶道:“现下就这些食材,你随意做个来。”
池小秋看中了一只丰满的猪蹄,去骨之后,用硝水盐粒挼搓,手感甚佳,直搓得肉皮泛了微微红色,这才罢手将猪蹄洗净。
安老伯眼睛不甚好使,只知道她动作飞快,盛了一堆材料在布袋里头,吊在汤锅里和猪蹄同煮起来。
池小秋直起腰来,拍拍手,还未张嘴,就让这十分活泼的老人家抢白了:“这便好了?”
“哪能呢!”池小秋神态自若:“还得再多熬煮些时候。”
厨下自有人看火,池小秋怀揣着小心思,徐晏然也心知肚明,两人一边一个,“扶着”安老伯在旁边坐下闲聊起来。
池小秋一边瞄着火候,一边还能和安老伯说得天花乱坠,从文思豆腐到蟹粉狮子头,里面门道一一谈来,好似信手而生,不到一个时辰,原本被迫呆在此处的安老伯,就坐定了身子,不动了。
“那狮子头要如何来做?” 他正听得兴起,池小秋这一顿,他便挠心挠肺的。
池小秋笑答:“这肴肉该出锅了,等尝过这菜,我再说与你老。”
蹄髈中间翻了一次面,大小火炖煮多时,早已酥烂,池小秋用筷子轻轻一插就知道能出锅了。
将炖酥了的蹄髈压在瓷盆内,大勺舀出汤汁,从上之下缓缓转圈浇透,再压上一个模子。
池小秋仍旧坐下:“咱们再接着聊罢。”
安老伯被肉香勾去了心神,一边不自觉地嗅,一边问:“这肉还吃不得么?”
“肴肉有了,可这水晶冻还没结成哪!”
池小秋又闲扯了一会,才掀开模子,一块红白相间,剔透若水晶的皮冻便在盆内,十分庄重好看的模样。
池小秋切盘十分讲究,摆作重叠桥山,夹起一块给安老伯来尝。
安老伯吃了一口,放下筷子,激动地往前一步:“你要多少工钱?”
“工钱?”有一道声音从门口响起,带着些好奇:“安伯,你寻着可心的厨子了?”
“可不是,就是这个——大爷莫要瞧着这姑娘年轻,很有些手艺哩!”
店主人不过二十多岁,生得倒不似商家子弟,指头挑着扇坠线圈将扇子晃悠转上两圈,不过虚虚拱手:“吴六郎。”
“水晶肴肉?”他掠过那盘子一眼:“你只会这个?”
这个“只”,听起来好似不太满意啊。
池小秋将江南名菜样样都数出来:“龙井虾仁,一品狮子头…”
还没数出两样,就让吴六郎截住了:“只这些老菜?”
又是这个“只”。
“对不住,我这店里只要能出新菜的。”
他说话时扇子从左转到右,从右转到左,池小秋有点生气。
她还没张嘴,安老伯就已经把话头接了过去,他瞪着眼,仇大苦深的口气:“罢呦我的小爷,哪有你这样开店的!我好容易寻着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