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沈霁川
时间:2020-09-11 08:16:11

  安老伯险些涕下沾襟:“小爷,我老汉跟了你半辈子,一往情深天地可鉴,便莫要再折腾了可好?”
  一往情深…池小秋咂摸了一回这个熟悉的词,望向他两人的眼光逐渐变得不同。
  不想,这两人,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啊…
  吴六郎明显对他尊重许多,终于解释了两句:“安伯,京里能做好这南边名菜的,多的是,何楼安丰楼哪不能数出来七八个?我要找的,就是能做出招牌,做出名声的人!”
  他这最后一句话,顿时将池小秋从缠绵悱恻的忘年之恋的故事中拉出来,她往前一步,目光闪亮。
  “巧了!”
  “我正要寻一个能挂我招牌,能壮我名声的店。”
  她扬了扬下巴:“若我真能做出新菜来,你愿不愿意接?”
  手里的扇子在猝不及防间少了后力,顿了一顿又被握在手里,吴六郎有些意外,看向她的眼光多了认真。
  “好!你能做,我就接!”
 
 
第170章 酥羊大面
  才刚从厨灶跟前转出去, 这会又得转回去。
  池小秋挨个检阅着食材:“这鱼虾肉我若用了,东家不心疼罢?”
  扇子重又在吴六郎手里转得晕头转向,只听得主人道:“凭你取用。”
  池小秋不过是象征性问上一句, 得了这四字箴言, 便毫不客气将手伸向几只块最为肥美的羊肉。
  她年纪不大, 刀工了得,只从这简单的羊肉切块中就能看出功底。
  吴六郎不自觉住了手, 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食案边,想去看池小秋下一步还有什么动作。
  不想她刀一偏, 开始拿苏草挨个捆扎, 而后便寻了蒸锅出来,不时问上一句。
  “可有红枣?”
  “茴香桂皮在哪?”
  等她将这让人眼花缭乱的佐料同羊肉放在一处,木炭得了火, 刚要振奋精神大力烹煮蒸锅, 便让池小秋撤出一压火头,只能颓然下去, 化作小而安定的文火。
  她拂了拂袖子, 抱着胳膊退到了一边,没了动作。
  等她放大招的吴六郎有点恼:“这——便好了?”
  池小秋看出他的不悦, 又想着这羊肉还得炖煮不少时间,总得能再做出些别的。
  既是要新,要奇,或是寻些坊间小食, 或是展露些自己的新菜。
  她四下溜达一圈,见屋角还停着几个口大腰原十分壮实的大缸, 有两个里面养着鱼,还有一只里头养的是河虾。
  池小秋不自觉舔了一下唇——馋的。
  她生在南边, 长在水乡,一年四季嚼头都从河里湖里出,一兜下去,就能兜上来田螺鱼虾,到了丰年,短于两个指头的,连打鱼船上的鱼鹰都嫌弃。
  可京里头,是羊肉驴肉价贱,牛肉也不怎么稀罕,倒是鱼鲜海鲜一类的,价格眼看着就长着腿直飞到天上去。
  池小秋精打细算,便宜将死的鱼虾没什么吃头,鲜活的不划算。这会这这里碰见了这小冤家,怎么能便宜了它们去。
  因为得逢这不拿白不拿的故友,池小秋挑起虾线,剥起虾壳都格外柔和。
  虾仁刚剥出来时,半透明的白里还有一抹半透明的嫩红,盐擦之后,加蛋清和酒一同腌制,几根整齐小葱挽作粗犷的结,往水里一撂,腌好的河虾倒进去不过片刻就能煮熟。
  煮要煮上一遍,一遍白水,一遍是吊出的高汤,凉糕正好趁着此时做了出来,同出锅的虾仁左右错落摆在盘里。
  “这算不算作是水晶虾仁?”
  池小秋颇有些自得。
  虾仁似水晶,凉糕似水晶,虾肉鲜嫩紧实,凉糕清爽淡雅,颜色、味道都和名字相合,正是池小秋在没钱时,只能在脑子里反复炒菜时想出来的。
  能让她凭空试一回菜,不管接下来这古怪的东家是愿意还是不愿她留下,这趟都算是过了手瘾了。
  池小秋十分容易知足。
  吴六郎细尝这水晶虾仁的时候,池小秋揭开了煮着羊肉的蒸锅,那锅里的肉却和水晶虾仁淡淡风味不同,香得霸道,隔老远就能将人强扯到跟前来。
  “好香!”
  “那可不是!”这么多佐料是白加的么!
  勺子连着羊肉带汤一起都搂过来,又将他们翻在煮好的面条上,面条是白的,于是便像素色底稿上突然画出几块油光光的羊肉,对比强烈,让人食指大动。
  “酥羊大面!”
  这是柳安渡口边常能寻见的一样饭食,有肉有面,一碗下肚,也能结,也能解馋,颇受人欢迎。
  池小秋喜欢这样饭食,就是从这名字开始,敢称自己是大面的,必然有一份自信在。那架了大蒸缸就坐在路口处渡口边煮羊肉的摊子,一个赛过一个香,因为香气浓烈,即便是最便宜的十五个钱一份的大面,羊肉不过铺在正中一点,也不会让人恼怒。
  大不了就使劲卷一卷翻一翻,就央着饶上点汤汁,也足够吃下一大碗面了。
  吴六郎正好将她这两道菜充作了自己晚上的饭食,吃得肚圆,而后问道:“这招牌,你想怎么挂?”
  “改签子,添上池字——凡我出的菜。”
  “月钱这块?”
  “我不要月钱,我要——入份子。”
  吴六郎眯起眼睛笑起来,极为愉悦舒畅的那种:“你想要占几分?”
  终于到了这讨价还价的一步,池小秋先出了一个略高的价,伸出一个巴掌,等他还价。
  吴六郎扑得将扇柄一敲桌角:“着!”
  等着还价的池小秋呆了呆,听着又笑起来的人道:“几分现下还定不下,我便重做了签子等姑娘你出菜单,一个月后,便看客人下出的考评册子,如何?”
  池小秋有些失望,又有些欣慰。
  若是长长久久合作下去,对着这么一个人傻钱多的东家可不是什么省心事。
  好在吴六郎还有些商家子弟的精明习气。
  两下说定,签下契约,吴六郎看着她落款处十分工整的几个字:“好名字。”
  池小秋学会了谦虚:“哪里哪里。”
  全托赖有个好姓。
  找到了这么一个差事,池小秋连走路都轻飘飘的,似云脚乱游全然不费力气,要分别时,她狠狠抱住徐晏然,好生揉搓一顿:“美人,等我回头去看你!”
  徐晏然尝了一天菜,连吃带拿,还真能帮上池小秋一把,身心俱是满足。
  两人都度过了极为愉快的一天。
  不过是太阳从东边跳到了西边,院里的一切都变得可爱起来。杏子树的绿叶看着娇嫩,出头的黄雀毛茸茸煞是可爱,池小秋拎着酥羊肉和面,正往门口走,就看见齐娘子正红着眼站在房门前。
  手里的绢子湿哒哒的,铁定是哭了得有一大会了。
  池小秋同她有逛街之谊,赶进屋盛了碗酥羊大面出来,挨近齐家屋子轻轻唤:“锦娘姐姐,吃了饭不曾?”
  没有人能抵挡住酥羊大面的诱惑,齐娘子也一样。
  她哭得发昏,防心尽褪,拿筷子卷着面风卷残云般,一碗就全下了肚。
  捏着筷子愣了愣看了空碗半晌,齐娘子又滴下眼泪来,抽抽搭搭的说出一句话来。
  池小秋也不好走脱,便打算听一回她心事,听了好几回才听清楚。
  “妹、妹子,可还有面么?”
  一碗不能解愁,还得两碗。吃饱了肚子的齐娘子终于有了斗志,跟池小秋控诉起婆家人时,眼中终于现出愤怒的神采。
  “出了门的姑奶奶,手伸得忒长!我出不出门逛不逛街同她有什么相干!还有齐三这个混账!”
  齐娘子从闭门不出,安于刺绣蜕变成而今恨恨说话的模样,不过数月,池小秋不禁有些心虚。
  毕竟这逛街是她先拉上齐娘子的。
  “分明是来气我的!什么闲坐少言,宗妇之范!”齐娘子这会哭得很生气。
  池小秋就在她这断断续续的哭声诉说里捋清楚了事情来龙去脉。
  大抵就是齐编修近日对她有些怨言,自己说不出,就请了出嫁的姑奶奶来劝说,结果齐娘子这一去,劝说变成了立规矩,且十分不好听。
  “人总不能只活书里的规矩罢。倒不如削个会笑的木头人,就坐着对看好了,他要不要这样的娘子?”
  “这样的…娘子?”齐娘子低头沉思片刻,唇边忽然现出笑,猛地握住池小秋的手:“谢谢妹子,给我出的这样好主意。”
  池小秋眨巴着眼睛。
  什么主意?
  我没有,我不会,我不知道啊!
  池小秋看着她的笑,感觉到了和昨晚面对钟应忱一样的害怕。
  齐编修近日要编前朝实录,特意晚了些时候回家。
  既是自己说不过,那就引入外力,想来家中娘子一向薄面皮,总能听得姐姐来劝。
  他是踩着星光月影回家的,整院都灯火通明,唯独他家小院暗着。
  站在门口,他往前探了探手,查点跌了一跤——却摸了个空。
  没关里门,便是有人了。
  他探头一看,漆黑屋内,一个影子在床前摇晃着站起来,钉住他赶着要逃出的手脚,熟悉的声音,不熟悉的语气。
  “大爷,已是亥时一刻,该就寝了。”
  齐编修大大喘出一口气:“娘子,怎的不点灯?”
  “自奉必须简约,烛火过费,有违家训。”
  齐编修失笑:“这才费得几个钱。”
  齐娘子端着笑:“物虽小,也念惜。”
  齐编修揉了揉发昏的脑袋,刚要宽衣,却见齐娘子站起行了一礼:“夫君且庄重,狎昵太过,不合圣人训。”
  齐编修手停在腰上,目瞪口呆。
 
 
第171章 皮蛋豆腐
  齐编修一夜睡得十分不安稳。
  总有人在他脑后咻咻地喘气, 黑烟弥漫的迷障之地,他看不清左右,头皮都要炸起来, 忽听见有人唤夫君。
  心下一松, 转身看去, 果真是熟悉的面庞,再一去摇, 这就不对了,她脸上的笑是惯常见了心安的, 可怎么也摇不掉晃不去, 只是支棱棱笑着,木头人一样全无活气。
  才刚安分一点的头发重又直立起来,齐编修惊得狂叫一声, 一坐起来, 冷湿的衣裳贴在身上,发粘发凉。
  原来是个梦。
  旁边的人呼吸声起伏均匀, 细细的眉却蹙起来, 他拥被看了半晌才又睡去也不知是做了几个复几个的梦,这回吵醒他的却是一声又一声的“唰唰唰”。
  本是平稳又安静地响着, 但又在触到什么障碍物的时候加大了力道,于是外头的扫帚就好似从他胳膊背上刮过去,要将肉都刮下丝来一样。
  齐编修头蒙蒙地钝钝痛着,披了衣裳出去, 见这贤淑娘子正一点点扫着砖缝,木然又认真。
  “怎的起得这般早?”
  扫地人道了万福, 规规矩矩的:“黎明晨起,洒扫庭院。”
  总是得这种不是人话的话来对着, 菩萨性子也要生气。
  齐编修想了一夜,便知道齐娘子这是在变着法的气他。
  他气鼓鼓出了门,赌气就赌气,看谁能熬得过谁!
  两人便这般过了几天,一个响亮的巴掌拍在了齐编修脸上。
  最先熬不过的好似是他。
  夫妻几年,他竟还不知道,自嫁过来将家中打理得上下妥帖的齐娘子,还有这样的气性耐性。
  这游戏,齐娘子玩得颇有趣味,齐编修玩得坐立不安。
  憋闷的心情随着一场大雨,涨到了最高处。
  这雨飘得极快,不知哪个突然就在还晴好的天上戳出个口子,水就捡着他们来回翰林院的这条街上往下倒,太阳光笑吟吟照着时,大雨就猝不及防兜头砸得人正着。
  他和钟应忱前后脚进得官舍大门,池小秋早便候在倒座房旁边,手里便拿了干巾子和防雨毡子,刚一见人进来,就围着钟应忱忙前忙后,先擦湿透的头发,擦了手,罩上雨毡,才拿油伞出来,就让钟应忱夺了去,支在她头上,两人一笑,相依相偎地进门去了。
  他落汤鸡一般,在门口进退不得,池小秋见他可怜,还多分出了一把伞。
  本是好意,可在这强烈的对比之下,就好似又拿滚水烫了一遍他的心。
  齐编修索性把伞当做拐杖,一边拄着一边进门来,果然又是只剩了一盏的灯火,齐娘子换了个活计,改缝衣服了。
  听见门响,齐娘子放下针线的动作本来十分安然,可再见着他时,还是吃了一惊,脱口而出:“没打伞?”
  “没这样好命,有人送伞,打什么打?”齐编修哼了一声,擦了火折子重又点上几盏灯,还是没好声气:“要想省着灯火钱,就换个活计。”
  齐娘子一怔,没想到他这会还惦记着暗灯费眼的事。
  虚假的平衡被打破,齐娘子连客套话都不说了。
  齐编修转了一圈回来,另一个已经睡下了,屋角还摆在干净衣服,桶里的热水稍烫,红糖葱姜水正冒着白烟。
  他默然半晌,望向床边时,不小心又撞上一双偷向他看过来的眼睛。
  这官舍的屋里虽小,收拾清楚了还是能闲出来不少边边角角,池小秋买了两三个陶翁,又瘦又高的那种,力图能让它们占的地方最少,装的东西最多。
  茶叶、稻壳、盐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混成料泥,新鲜鸭蛋挨个在料泥里面打上一个滚,出来时候就套上了一层料泥外壳,一层层小心放在缸里,封严实了,等上一个多月之后,再把外面两层壳子层层敲开,里面的鸭蛋就呈现出半透的暗红宝石一样的色泽,虽然少了尖锐的亮光,却多了许多通透的温润,上面结出松花一样的纹路,十分精致。
  等再破开外面的一层,半流动式的蛋心在松花绿内又有一层明黄,复杂的颜色代表着多变的口感,池小秋下刀的时候十分珍惜,一瓣一瓣破出来,再一点一点在盘里摆出花样。
  豆腐正是搭配松花蛋的好材料,偏嫩的豆腐汆水切小块,生抽、芝麻油、蒜泥等调料层层撒上去,这样出来的凉拌菜,吃时豆腐清淡爽口,皮蛋内里黏滑软糯,外层稍带些脆韧,口味奇特,是佐酒的好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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