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压这面的擀仗是特制,长而粗,她力气极大,倾力反复压下,这面便硬实许多,刚伸手要拿刀,往左一错步子,忽得就碰上一个人。
两边都吓了一大跳,池小秋有些不悦,可旁边一个小丫头先发制人,埋怨出声:“你怎么都不说一声,若是这刀砸了姨娘…”
才让擀面安抚的火气又蹭得上涨起来,池小秋冷笑:“我也不知有人偷摸就进来了啊!”
“够了,春平,这么没规矩!”
池小秋趁机打量了一番这个龚姨娘。
若是算上这六年,现今这位姨娘该年过三十了,丽色仍旧一如二八年华的小娘子,一瞥之下,就能觉出,这姨娘是个很拎得清的人。
说她拎得清,便因她身上穿戴正正好好,能衬颜色,又不奢华,言谈端庄持谨,同戏文里看到的那些恃宠而骄的小妾,浑然两人。
此刻对着池小秋,依然是温和有礼:“我这丫头年纪小,十分不懂事,惊动姑娘了。”
虽说得客气,但此来是要查验池小秋手艺,她才开了头,池小秋便将面摊开来道:“二太太尽管来看便是。”
这声“二太太”叫得不情不愿,却是吴六郎单门嘱咐的。
他的原话便是:“这家姨娘同别个不一样,后宅里独她一个,倒同当家奶奶一般了。”
虽不惹事,也不要多事,客气些总没坏处。
龚姨娘并没听出称呼里的不情愿,她刚要说什么,又顿住了,目光落在案上,不自觉透出几分惊讶。
不过小小的一个面团,擀开来摊平了整个大案子,案上的花色清晰地透映出来,薄可鉴光。
池小秋不等她说话,挥刀将面切作细丝,整捋挂起来,清白光润,顺手一抖,下进了锅里。
浇头已经做好,只等汤面煮熟便能往碗中一铺,池小秋盛出一碗来,面入水一煮,莹然生光,教人一看舍不得吃。
龚姨娘尝了尝味,帕子蘸了蘸唇,终于认真商讨起来:“这回的宴却是要做这南边的菜,因听闻贵店设宴有许多新菜色,姑娘可否出两道来?”
池小秋肚里里旁的不多,就不愁新菜,摆好的盘盏刚端出去片刻,就有人来请她,正是刚才那牙尖嘴利的丫头。
她说话时颇有些别扭,就是不向着池小秋看。
池小秋却给她块油纸包好的糕点,笑道:“谢谢春平姑娘,方才是我一时急了,说话冲,你莫怪。”
说开便好了,她才只十二三岁的模样,还是一团孩气,方才就馋这糕点,脸上带了笑:“我且还当不起姑娘呢,凤儿姐姐旁人才能叫姑娘,池姑娘就唤我小平儿就是。方才姨娘尝了那道豆腐羹,连声说好呢!现在正逗着云哥儿和兰姐儿,这时候去还能多些赏钱。”
果然,龚姨娘和颜悦色,又问她什么时候能定了单子,抓了一大把钱给她,命丫鬟道:“把春哥兰姐抱回窝里去,这菜着人给大夫人和大爷供上一份,好生送了池姑娘出去。”
池小秋心里一跳。
活人少有用供的,那么她口中的“大夫人”“大爷”指的便是…
心里有事,便走得心不在焉,可现在这送她的丫鬟又不是少不更事的春平,而是另一个眼生的凤儿。
主意在心中盘桓片刻,支支吾吾反倒让人生疑,池小秋掠一眼趴在凤儿怀中的兰姐儿,那是只黑底白花蓝眼睛的猫儿,瞅人的时候不动声色,打了喷嚏才转过头去趴在爪子上。
池小秋只能从这猫入手。
“这猫的名字倒好玩,我听作什么姐儿…”
“兰姐儿,姨娘心善,待猫儿狗儿都亲切,这两只已养了好几年,有一年在别地住着时,偏遇着青黄不接的时候,也没短过他们的吃食。”
心中忽然哗得涌起一阵悲凉,一瞬间,池小秋将青黄不接的时候,同他们一路的近乎丧命的流离生活对应了起来。
那是,周家的猫不能短过吃食,周家的大公子却跋涉在千里之外,几乎饿死。
她忽然理解了钟应忱。
愤怒太久,便失去了心力,只有深深埋藏的不甘,也已褪尽了色彩,变成蛰伏着的平静。
她也能笑着若无其事问出来:“我方才听姨娘说,府里的大夫人和大爷也爱吃些汤羹,不知他们口味怎样,求姐姐好生给我说说。”
因为一直窥探着这丫头的神色,她的不自在尽收眼底,回话时虽远远说不上不恭敬,却也古怪:“这话以后你不要再提。大太太和大爷早年便殁了,是主人家的伤心事。”
要有眼色的不会再提,可眼前这个还在问:“可我听见二夫人说,要供上…”
凤儿微微提高了嗓门,显是不悦:“姨娘仁厚,总是念着,有什么好的都送上一份,年年打醮做道场…以后这二夫人还是休提,姨娘重规矩,只让人唤姨娘,连三爷都是如此。”
池小秋点头赞道:“怪道各人提起府上姨娘,都十分敬重。”
她原先的疑心稍有动摇。
若是此事和大老爷这一支脉的人有关,为何从不避讳,反而总是主动挂在嘴边。
池小秋拟菜单子愈发用心,她几乎每天都能往周府跑上一次,只要龚姨娘说一句不妥,她能将热菜凉菜单子重新推翻了找新菜。
钟应忱每日去刑部当值整理旧年卷宗,只以为她在吴家酒楼忙活,接了两次,见吴六郎不再有什么动静,便放下心来。
几番下来,吴六郎却以为她太过紧张,破天荒主动找过来,垂眼不看她,只是道:“周家不过是试手,菜尽心便好,不必如此。”
池小秋也能平静一笑:“不能砸了咱们店里的招牌。”
怎么可能无用呢?
只看龚姨娘待她多出许多真诚的热络,便足够了。
她进出周家厨房的时候多了,从龚姨娘房中惯用的大小丫鬟,到前院书房里的一些小丫头,都混了个脸熟。个个都喜欢她的糕点包子这些小食,池小秋每次做上许多,多带上一些,就足够添个好眼缘。
便内宅管得再严,丫头也是人,放松下来时嗑瓜子吃糕点,摆桌说闲话的时候尽有,池小秋在厨下倒腾吃的时候,就能听见他们闲聊。
外头人说着,池小秋在里头听着,支棱着耳朵,等了许多回,终于等着一个熟悉的名字撞进了耳朵里。
“要说嫁得最好的,还要数原先老宅时,在前院书房里伺候的冬绣姐姐。”
“哪里好了,不知嫁着怎么远的地方去呢!便有些钱,没好东西吃,没好衣裳穿,遇着要紧时,连府里的门都找不着,也就是你这个小呆子,才觉得好。”
“她原先来辞主子出门的时候,我就在姨娘屋里头!给了好些东西呢,连压箱底的一对玉镯子都送给她了,姨娘都没舍得用过!““冬绣姐姐嫁人却快,也是可怜,听说原先有喜欢的,出了一趟船却死了…”
“不可能罢!她当时出府时高高兴兴,倒是姨娘舍不得,沉了好几天脸。也是奇了,又不是姨娘身边的姐姐。”
“却是和王嬷嬷连着亲呢,当初进府,还是王嬷嬷荐的。”
原先不过是提了一个冬绣,不知是不是老天都在帮忙,其中一个话题一转,竟转到了沉船的事上。
“说来,那位爷当真是克宅的命格,他在时,只要大太太那头有了喜事,老爷在姨娘这里,总要出些事故。有一次,大老爷莫名就跌进了井,好在水浅,只是受了惊,到后来才知道,那位小爷刚得了知府大人的青眼,好生夸了一顿,一次还罢,次次如此…”
“不是说,那小爷能偷旁人的气运,姨娘先生的那位曾哥儿,不就是…”
“走了五六年,终于是清净了,咱们房里好好的,三爷眼见着也出息了…\“说这样隐秘的事情显然更有乐趣,才议论得兴起就让人压低声音严厉喝止:“两个小蹄子,白嚼什么蛆?这也是浑说的?让人听见连命都要去了!”
池小秋立刻将手下的刀挥得更密,咚咚咚剁肉的声响连成一片,鼓点一般,直接盖过了小声问询的话语声:“池姑娘?池姑娘?”
见她不理,后赶来的人松下一口气,声音低低的。
“得亏没人听见,外人还在,就敢在这磨牙了!扣半月的月钱,三天不许吃饭。”
她叹口气,拉起地上两个眼泪汪汪的小丫头。
“别怪干娘心狠,这院子里的水深,你们不晓得蹚了进去,淹了自个两条小命,还要再拉上我这个老婆子一家。”
因为嬷嬷的这一番话,池小秋的后续打探更加艰难。
已隔了几天,她专门备好炒瓜子,想从王嬷嬷这个话题入手,刚问了一句:“不知她那个亲眷现下在什么地方,也不回来看看,听着可怜。”
小丫头就忙摆手,一脸机警:“王嬷嬷是积年的老嬷嬷了,我们怎么敢说她老人家呢!”
连瓜子也不要了,抬脚就走了。
池小秋不敢再问,可脑中总是回荡着丫头那句话。
“一次还罢,次次如此。”
第174章 糟溜三白
周家的龚姨娘非等闲之辈, 大老爷未娶续弦,竟愿意将宅中事托付给一个姨娘,且得上下敬重, 颇有些本事。
从那嬷嬷喝止了两个不懂事的小丫鬟之后, 便再难遇着敢拿这样事来闲磕牙的了。
池小秋又不敢轻举妄动, 耐着性子等呀等,眼看着宴席的日子都快过了, 也没再等到什么机会。
处在内宅都得不到新鲜消息,更不必说使人在外打探。
钟应忱情知这不是条平坦大道, 自然不是只依着这一条线来捋, 凡能想到的线都想法查下去,竟真让他查出什么来。
“是茂平寨的贼人。”
钟应忱话语简短,仍让人嗅得了一丝兴奋。
他将得来的消息平铺在桌上, 一边道:“我找了攻茂平寨一役的卷宗, 滤出个当初走脱的贼人,顺着籍贯一路向下打听, 碰巧他又犯了官被锁在狱中。”
钟应忱越说越快, 便是不信鬼神之说,到此时, 他都愿相信是阿娘泉下有灵,竟真能让他找见这个人。
茂平寨打得惨烈,再怎么强横也不过在山里,卫所的人多, 将整个寨子包圆了,绝大多数寨中人几乎当时便命绝了, 便捉着了没死的,也不过再附赠菜市场里一口刀, 谋逆的罪名,连秋后都不用等。
偏有这么一个,是在攻寨前去了别地的,听消息不好,便躲了出去,可又抢夺惯了,没法生存,刚走了一回老本行,便让捉住了。
茂平寨不大,只消细细一问,便找出些出事前后的蹊跷事来。
“走脱的可不止我一个,还有范三侯子那两厮,倒精怪,说外头有人使他做个大买卖,哄得我给他打了掩护让他们出去一晚上,结果出去了便再也不回来了!倒让他们躲过一劫!”
送信的人直接将他的话原样都写了下来,连个语气词都不曾少,因此让钟应忱得以细致地去找他话里每一条线索。
此事与山贼脱不开干系。
只因尸格记录上,大半的人死因同他亲眼目睹的一样,十分利落的刀法,趁着人正在水中船上挣扎逃命的时候,当胸一送,连着轻微扑哧一声,又拔。出来,带了一串血沫溅入河内,慢慢化开,从他头上随水漂散。
水中的声响是闷的,在接近窒息的极限内,他仍旧捕捉到了一个名字。
“三哥。”
那么这两个人又去了哪里?
钟应忱指节轻轻敲着桌案,重又修书一封,请人带去。
这一次,他要以庐阳横县为中心,查所有无人认领的尸案卷宗。
越过苍茫夜色,他的目光落在极远的地方。
他必须要快,从托人查地方官府卷宗的一刻,能泄露消息,引人注意的地方一定会越来越多。
还好,周家的老爷子眼下巡抚的地方,离庐阳甚远。
“横县?为什么?”
钟应忱淡淡地说:“那晚上,大老爷正在横县渡口。”
池小秋一时语塞,半晌才小声问:“那龚姨娘呢?”
“那时她儿子得了风寒,早早便赶去何州了。”
池小秋心怀鬼胎,便没再深问下去。
心事转到了另外一途,越是发急,越找不到能钻的口子。
池小秋借了高家的厨房做糟溜三白,拍了半天,想要去筋时,才发现捶碎了的是鱼肉不是鸡肉。
她心虚,又有几分骄傲,总觉得在这上头出了问题,脸算是丢大了,赶忙一手将鱼碎肉扫了去,另一手拽过鸡脯肉来,开始去筋去皮。
笋去了老丝,只留还算鲜嫩的部分,切成笋片进锅来烫,鸡片鱼片在鸡子清调成的浆粉中滚过。
徐晏然好奇问:“为甚什么都要勾芡?”
“这肉不挂芡,就好像人不穿衣服,再白白嫩嫩,直接出街给人看了,就不大好,可添上这层浆,就光润许多。”
她一边将鸡片鱼片笋尖在油锅中轻滑,倒进漏勺中,转手送进了汤里,加上些酒,淋上热油,盛在盘里的时候,果真更添一份朦胧。
这样做出的糟溜三白,不仅好看,更是好吃,入口清淡滑嫩,更有一缕酒香,极为爽口的菜色。
池小秋便以这盘菜作为贿赂,小心翼翼问:“若是你做了错事,有什么法子能让高兄弟消气。”
“我怎么可能做错事!”徐晏然大快朵颐,自觉和高溪午比起来要靠谱十倍,丝毫不以为这假设能成真。
池小秋锲而不舍:“那就是高兄弟!若是高兄弟做错事了,什么法子能让你消气?”
徐晏然听下筷子,犹豫问道:“小秋,是不是你们那碰见什么麻烦了?”
见她闷着不说话,就更急了:“官舍里头旁人不敢造次,那就是同住的别家了?”
不过悬心一刻,思绪一转到钟应忱,就重又变得悠悠然。
“若是旁人欺负到你头上,只消告知你家相公,到时便是别人要他来消气了。”
徐晏然实事求是陈述着她对于钟应忱的认知,说得池小秋急了,撤下盘子,坐在她跟前:“跟旁人没干系,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