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方咬了几口,就听得人说,长公主已从宫中回府了。
当下, 已经放于别地专待长公主的饭食挨个端了上来, 送到方桌之上,整个轩馆一时听不到什么声响, 连呼吸都不由放轻了。
池小秋隔着帘子看不真切里头的动静, 但却对长公主由衷羡慕。
那炸得酥脆金黄的羊肉签只娶了羊脸上的嫩肉,里面的馅儿必然细腻爽口, 有道鱼羹是她眼见着剔出了鱼肚上最细嫩的两块肉,火腿吊出的鸡清汁,里面的芝麻油该是特地磨出来的,透出一股异香。
其中最让她向往的便是三清楼的钱大厨做出的奶香馒头, 她亲眼见着他轻轻一压,那松软雪白的馒头在手中化为小小一团, 再松开时又高高隆起,能发出这样的面, 可见功夫高深。
她长叹出一口气——可惜没福去吃。
这都是金钱的味道啊!
过得一会,有人传出话来:“做黄雀馒头的是谁家?”
看了许多时间,各人的菜池小秋门清,不由转头望向钱师傅。
黄雀馒头说是馒头,不如叫做包子更加确切,三清楼擅仿古菜,菜名都随了前朝的习惯来起,那一小笼黄雀馒头只取雀脑做馅儿,不知费了多少只雀儿去,怎能不好吃?
帘子打起,虽然隔得远,也能看清一个梳着牡丹头的妇人坐在上位,那笼黄雀馒头就放在她跟前。
不知和身边人说了些什么,她这么一侧身,织金闪缎上的青红两色顺着阳光流动,正让出些空档,让池小秋看清楚了排在下一个的菜。
红亮润泽,汤醇味厚,样式熟悉的一塌糊涂,池小秋的心不由跳得快了些。
正是她的苏造肉。
左手握紧了右手,旁边宫人将肉分出呈上,又随着筷子消失在长公主唇齿之间,刚品了品,好似有些惊疑,住了筷子和宫人耳语两句。
接着,池小秋便眼看着那宫人走向外头来。
“这苏造肉是哪家做的”
池小秋不及细想,忙出来应声,宫人的眼光在她身上好奇打转了好几圈,才道:“你过来,公主有话问你。”
原本还有些怕,待想起钟应忱也是天天面见圣上的人,长公主既与圣上是姊弟,似乎也没什么好惧的。
安抚自己的情绪十分容易,答话时便已经能气定神闲,口齿清晰。
“你便是池小秋?”她这句话里还有着少女的活泼:“ 抬起头来。”
池小秋方依言抬首,就撞进一双明眸,含着些稀奇。她打量两遍,才笑问:“你是跟着谁学厨的?”
池小秋老老实实作答:“师傅姓薛。”
“姓薛?不姓云?”
这个名字池小秋已然听过许多回,好似许多人都晓得的一个人——云娘子。
但她摸不清薛云两人的干系,便不能说认得,只得摇头。
长公主“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似是没了什么兴趣。这苏造肉是最后一道菜,既已然尝了一遍,便是该选人的时候了。
珠玉在前,池小秋没什么想头,自家在心里押赌注,不是三清楼便是安胜楼。
若是猜中了,她便破费买几只大螃蟹回去。
秋天的蟹肥,是池小秋每到九月十月必不可少的桌上之餐,到了京里,却要从南边千里迢迢运来,价钱贵得人心都在滴血。
既是决意要买,那该如何吃呢?
还正在盘算着芙蓉蟹斗做不做得起,忽有人在旁边推她:“池姑娘,还不快谢恩?”
这是要走了?
她跪下叩头,谢恩的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根本不是到了要告退回家的时候。
整个轩馆里,跪下谢恩的只有她自己。
长公主点了点头,慢声道:“这寿宴便交与你家了,务要仔细筹备。”
池小秋傻在当地。
方才长公主反复犹豫的,明明是羊肉签和锦绣鱼羹两道菜,短短几息的功夫,这主宴的人选怎么就落在了她的头上?
傻的不只是她,还有旁边那些在厨艺中打磨已久的大厨们。
几年寿宴办下来,许多人已与长公主有些相熟,其中最大胆的便是安胜楼的冯厨子,他恭恭敬敬问道:“小人斗胆请公主指点,今日这菜还有何处可进益?”
长公主顿了一下,转头看向了另一人。
那人隐于屏风之后,淡淡开口问道:“你这鱼羹所费几何?”
冯厨子一愣,报上数来:“青鱼十四条,火腿三只,鸡五只……”
池小秋格外赞同的点头——看,当真是金钱的味道吧!
当然,上佳食材也得碰上技艺炉火纯青的厨子,才能有这样的好味道。
那人命负责采买的宫人挨个报来各人所费食材。
“青葱五十斤。”
“汶州三月雏鸭十五只”
“黄雀三十只。”
“羊头十三个。”
。……
到得最后,他才问池小秋:“你这三道菜所费几何?”
“半扇猪肉,一只鸡,豆蔻肉桂三两…”
长公主咳了一声道:“你们这菜味道仿佛,费银却是她三五十倍。”
这次众人面面相觑,却没人能驳得出来,但服气却肯定是不服气的。
京里凡是大酒楼,都与宫中御膳多少沾着些干系,于菜品选材精益求精也是近几十年来世宦之家兴起的规矩,这会在长公主的宴席上头,竟讲起了节俭,可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正好像年年科考考得都是四书五经,忽有一日告知你题目出的是六安诗集,要将你黜落下榜,任是谁也不能服气。
池小秋再出门时,脚步虚浮,脸上撑着苦笑,看得安伯吴六郎心里一寒。
“这是…”
池小秋将手里的牌子一递,嘴角忍不住往下捺,看着更苦了:“咱们中了。”
呆呆将她话念了两遍,安伯终于醒过神来:“中了?大爷,咱们中了!”
一辆马车停在他们面前,钟应忱掀开帘子,恰听着这句,眉头轻皱又展平,拉了池小秋上车,向那两人拱手作别。
钟应忱虽不停和池小秋说着,这长公主府并没有她想象那样可怕,到底放心不下,找个理由告了半日假,早早过门前来接她。
帘子一放下,他才追问:“是长公主亲口点的你?”
池小秋点头又摇头,犹豫于自己的直觉。
“好像…好像不是长公主点的…”
长公主分明是想在三清楼和安胜楼中间点一个的,可就这么一会,便改了主意,后来说话时又频频向屏风后看,想必是那个人的主意。
池小秋跟他说着那人的年纪:“看不清形容,倒是声音听着不大,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
钟应忱心里有了计较,拍着她背:“既是中了,好生准备便是。”
池小秋迟疑着说出另一件疑问:“薛师傅是不是和原先在宫里的云娘子有些干系?”
“若真正论起来,云娘子该是你师母。”
池小秋并不意外,隐隐约约的猜测成了真,心内压着的石头去了,又添一重新的疑问:“那我从来没见过她?”
钟应忱给她紧了紧风衣,等着外头的小贩将大闸蟹扎好了,塞还给池小秋,才道:“在薛师傅面前,莫要提这个。”
池小秋终于缄口。
又一个猜测成了真。
长公主的寿宴办下一场来给的钱,足够池小秋在京里两三年吃喝无忧,池小秋绞尽脑汁才躲着旁人将这些银两搬回来,一边挨个咬,一边豪气地对钟应忱道:“你的月俸都留着,以后,我来养你!”
拂去她肩上一根乱发,钟应忱笑道:“好。”
若是她的快乐能一直这样简单,那便最好。
池小秋本已觉得自己的厨房算得上干净整齐,到了长公主府的小厨房,才算是见了世面。
她前后转了转,这“小厨房”前后两进,光盛菜的库房便有一整个官舍宅子那么大,架子上有新出的菱藕,西南的鸡枞菌,羊肚菌虎蹄菌桂花木耳,山间的竹荪蕨菜笋衣,海中起出的石花菜鹿角菜发菜①,天南海北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盛在这一排排架子之上。
原本池小秋只在这秋冬的菜里苦思冥想,这会才发觉,一年四季的菜蔬这里都有,至于各色肉类,虽没多少存在库房,宫人却直接给了她一个单子,道想要什么肉,只消报上名去,直接便可去园中宰杀。
池小秋才要摩拳擦掌来备菜,方定下的菜单子又有了变动。
宫人有些慌张:“长公主道,一切以俭朴为上,就像你前日做的那几道便好,鹿肉熊掌等物一概不要,简单菜蔬便好。”
池小秋一呆。
咦?这风向怎么就突然变了?
第177章 麻辣兔肉
杏子树落了叶, 光秃秃地站在庭院当中,便能毫无遮挡地让人看见树下的一只笼子。
两只肥兔子卧在笼子里面,三瓣嘴一动一动, 快速又安静地嚼着草叶子, 不一会草就消失在它嘴里。
“哪里买来的?”
齐娘子蹲在一边看, 饶有兴致。
“街市上的,两只一起, 还便宜了一吊钱。”池小秋挽起袖子,见她眼眨也不眨盯着, 一时好笑:“你没养过兔子?”
“没, ”齐娘子移不开目光:“我家里只有个园子,养的是鹿。”
“…”想想今天市面上问起来的鹿肉价钱,池小秋完全有理由怀疑她在炫富。
“今天又要做什么新菜?”
起了兴致, 池小秋兴奋地说给她听:“麻辣兔肉, 冬天吃着最爽快!”
齐娘子正跃跃欲试要在兔毛上摸一把的手戛然顿住,看向池小秋的眼神多了恐惧:“你…你要吃了它?”
“已经买了宰杀好的, 这两只本是要养养再吃的, 你若喜欢,送你了。”
要人的东西固然不好, 但是能救兔子一命,似乎勉强能造三级浮屠,再乘以二,四舍五入, 便同救人没什么两样了。
齐娘子赶忙拎起笼子,把两只浑然不知从鬼门关里转了一圈的兔子, 搁到远远碰不着池小秋的地方。
“中午钟哥回不来,同我一起吃罢?”池小秋拿出处理干净的兔肉, 大肆推销:“兔肉更细,同什么放在一起炖就能借着什么味道,同百家肉一般。”
“真的不要尝尝?”
齐娘子挣扎了一下,本想摇头,却让她的话语无端蛊惑,头自己先点了点,算是一锤定音。
兔肉洗净,拿各样调料腌了不少时候,油温烧得微热便简单入锅过一遍油,拿酱料炒出红油,青红辣椒、葱姜蒜等挨次倒进去,不过稍掂几回锅,整盘肉就已经盛了出来。
齐娘子看过池小秋做几回菜,私以为整个过程常如夏日骤雨,噼里啪啦挟着气势没还看清楚做了什么,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这菜盛出后色泽红艳,辛辣的香气直冲鼻子,忍不得馋却又心怀畏惧。
偏池小秋还信誓旦旦道:“这里头的辣椒是我专门挑出来的,找了好些时候——比别的都辣!”
齐娘子夹了一筷子,从鼻尖红到眼睛,灌了一气水,小口吸气,但不怎么烈的酒在一起配着,竟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爽快。
外头当啷当啷的声音响了半天,正是说书人的“报君知”,三长一短,却是个女先生,酒也喝了,菜也吃了,齐娘子放纵的心情蓦然而来,突发豪气:“我吃你的饭,你听我的书。”
若按讲究,三姑六婆不宜上门来,齐娘子开门请了那女先生进来,衣裳简朴洗得发白,站在当地却不卑不亢,无端放了心。
该是个正经人,问起最近出的新书,也都知道。
齐娘子给的赏钱丰厚些,等讲完了一整出,还附赠了一个新鲜故事。
“却是宫里传出来的笑话。说有一日今上微服出宫,恰遇着有一府上选厨子赛宴,几乎要将所有能寻见的山珍海味都拿来吃了,偏最后是个做了半扇猪肉的人赢了,两位奶奶道是赢在何处?”
池小秋的心疯跳起来。
齐娘子很配合,顺着话直问下去:“这是为何?”
“今上道,天下要吃饭的,并非只有官家上下两张口,田间地头的百姓不过要两口食来果腹,尽千薪而取一束,一垄菜而弃七八,岂是爱惜物力,不过为欲而荒。若能物尽其用,不知能省出多少来,一斗米尚能使数人饱腹,若于一斤肉、数斤菜、一垄地,又如何?”
都有个在朝里做官的夫婿,都有些微妙的谨慎,她说到此处,这两人反都不再接话。
池小秋这时候才知道,为何长公主府那一宴,后来都是按着寻常菜色来做,却依旧获了大笔赏钱,名利双收,却做得十分简单。
毕竟皇帝说要提倡节俭,长公主怎能在这时候大肆摆宴?
女先生急于把这个故事讲完:“今上便因而念起,国朝之初时,因田地荒芜,鱼鳞册丈量得并不详尽,如今承平日久,人口倍于国初,自当再行丈量,寻得荒地,边角亦能足一人之食。”
。…
皇帝寻常人果真做不得,这脑洞开得就是比别人大。
且池小秋隐隐有些不自在——自己好像无端背了一口锅,很重很重的锅!
齐娘子点头微笑,添了些钱,让她出去了,对方才的事避而不谈,转而问起了池小秋日常诸事。
“我家那个总吃不惯官舍里的饭,可翰林院里头的菜也没什么好的,当值走时总是空着肚子也不好,妹子,你平日早上都做些什么吃食给钟家叔叔带去?”
满心都琢磨着刚才的事,池小秋随口便答:“早上他走得早,都等不及我起床。”
齐娘子讶然:“那他盥洗整衣又要如何?”
池小秋也讶然:“他连水都打不起来么?”
钟应忱力气虽比她小,看着文弱,打水洗脸穿衣裳还是会做的吧,又不必让他掂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