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沈霁川
时间:2020-09-11 08:16:11

  谁知一向以食为天的高溪午,并没接池小秋的茬儿,他东看看西望望,小声问:“钟兄弟…今天没过来?”
  钟应忱一向是高溪午的克星,一个是猫,一个是鼠,高溪午一向避他远远的,今天怎么愿意主动找上门来?
  池小秋凭借自己优秀智慧的脑袋断定,他一定是又有作业要“参考”了。
  她想了想道:“他今天往北桥去买些书,眼见着就要回来了,要不,你喝些茶水,等他回来?”
  学子陆续下了学,整个天幕依旧笼在雨丝网下,池小秋点亮了风雨灯,一盏盏挂在了伞下。一团团光暖融融从防雨的油纸中,透映出来,洒下昏黄的光,映亮伞下桌边众多食客脸庞,这在闷湿天气里,平添几分温馨。
  高溪午好似一只坐了钉板的猴儿,上蹿下跳不停,不住往摊口处看,当他又一次蹿起来时,头上有人冷哼一声。
  高溪午抬头一看,三魂飞了两条,忙眼观眼,鼻对鼻,正襟危坐,不敢动弹。
  吴先生撩起一摆,坐得颇有士家风范,他四下里望了望,问高溪午道:“你那个好友去了哪里?”
  高溪午战战兢兢:“学…学生也不知道…”
  吴先生心里发急,这晚一天,说不得便立时被枫塘的对家给截走了!
  收徒要趁早,晚了悔不了,哭出两缸泪,学生也没了。
  他默念了一遍自己方写的四句箴言,决定先从这学生的妹子处下下功夫。
  池小秋端了两碗面对来,吴先生往她铺上的签子处看了一遍,忽想到了一个卖人情的好办法,便问:“小娘子这里,可有清泉汤?”
  清泉汤又是个新名字!
  听这名字,大约又是北桥的新鲜玩意。
  吴先生颔首微笑道:“正是,遇山涧清溪,取中心处石子,系平日吸取山泉清露之所在,如有青苔或带藓者最佳,蕉叶荷叶裹之,取回后…”
  “洗干净?”
  池小秋听到现在,还没听见个能吃的东西。
  吴先生瞥他一眼,有些不悦道:“岂能洗去?那苔藓是天然之物,清气多钟,若是都洗去了,还有什么意味可言?”
  打断了别人的话,池小秋有些讪讪,只得道:“对不住,先生接着说。”
  “将这清溪中的石子,用山中泉水烹煮,其味甘过蔬果,清过茶水,隐隐有山石之气,实在是妙哇!”
  吴先生半眯着眼睛,回味起当时滋味,悠然神往。
  池小秋有点懵,顺着他的话捋了捋思路。
  捡回来些石头,还是带着青苔的那种,泡水里,煮开了,再——
  吃石头?
  “石头怎能吃得?自然是喝汤了!”吴先生看着她,一副这囡囡看着伶俐,怎么坏了脑子的表情。
  鲫鱼汤,牛肉粉丝汤,枸杞陈皮老母鸡汤,莲藕排骨汤,到底是哪一种汤不好喝,非要去喝什么石子汤!
  池小秋摇摇头,真是天下之大,无傻不有。
  吴先生道:“这样一壶清泉汤,总能卖得二三两银子,小娘子尽可试试,虽说这石子难挑,清泉不易得,费了些时间,可只要找得一次,以后就便宜了。”
  池小秋礼貌点头,表示感谢,觉得北桥的人傻钱多,果然不是白说的。
  钟应忱回来时,便看见了一渴望一热忱,两双眼睛都盯住他,不由得略退了半步。
  热情从来都不是白收的,要打起精神来才是。
  吴先生瞥见他手中抱回的一摞书,竟在其中发现了考学的举子才开始深研的几本经注,不由大惊。
  “你已看起了这个?”
  钟应忱微微欠身,十分客气:“不过略知一二。”
  吴先生捡了其中些许问题,不料由浅及深,钟应忱都言之有物,不由深觉罕异。
  这个学生,怎么能放过!
  他点头故作深沉,试图拉近乎:“这书,我也是年轻时读的。”
  三十多岁也算是风华正茂吧。
  “如今的丰州知州,原来便是我的学生,他读这些书时,倒与你一般大。”
  旁边高溪午正在发愣,让吴先生从桌底悄悄踹了一脚,他一个激灵,忙正坐起来应道:“正是!正是!十分厉害!”
  说完还有些茫然,方才吴老头在和钟兄弟叙些什么?
  吴先生一脸慈爱之色:“你们如今正年轻,便是忙着读书,也莫要起早贪黑,不顾身体,我这学里每日都给他们备了三回点心,也是长辈拳拳之心。”
  吴先生的小心思明显地快要溢出来,就如同拿着小锣鼓在钟应忱面前敲。
  先生给力,师兄出息,三餐皆备,慈严结合,这么好的学斋,渴望飞黄腾达的亲啊,你真的要放弃吗?真的真的要放弃吗?
  这回高溪午听懂了,他插嘴道:“先生,你今日不是还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吗?”
  吴先生瞪了一眼他,高溪午立刻一身冷汗,仿佛看到了自己惨淡的人生前景,他忙拍马屁道:“还是先生今日定出的新规好,要不是何师弟的书没抄完,咱们怎么能有点心吃!”
  吴先生:……
  钟应忱微笑道:“先生当真如严师慈父,呕心沥血,诲人不倦。”
  毫无动摇。
  第二轮优等生入学招生计划,失败!
 
 
第48章 红枣百合小米粥
  “哎, 吴老头是不是看上你了?”
  高溪午不知哪来的胆子,看着吴先生伤神离开的背影,悄悄嘀咕。
  “说什么呢!”钟应忱书卷作筒往桌上敲了几下, 打量他:“你今日…穿成这样, 来找我有何事?”
  高溪午惊得往后退了两步, 揪紧了自己的风帽:“你这般看我作甚”
  “既然无事,我便走了。”
  钟应忱说着便要起身, 高溪午忙拦住他,赔笑道:“兄弟…兄弟!我这里有个事, 是好事!”
  钟应忱顿住脚步, 便见他气壮山河道:“本公子决定洗心革面,手不释书,勤学苦念, 做个认真读书的好学子!岁考时, 拿个学斋十甲!”
  钟应忱毫无波动,慢条斯理道:“那与我有什么干系?”
  高溪午拉他坐下, 殷勤奉了杯茶:“岁考只剩两三月, 我这底子,要没人指条路, 别说十甲,便是三十甲也够不上…”
  钟应忱打断他:“不过是学斋平时岁考,无关前程,这作弊的勾当, 你还是莫要寻我。”
  “哪能呢!你把我想作什么人了!”高溪午好似受了天大侮辱,跳起道:“我不过是想让我帮我将过往课业补上一补, 若是能过,我…我许你五百两!”
  钟应忱缓了脸色:“你哪里有这么多钱?”
  高溪午露出一副得意神情:“我家里十几顷田地, 几十处庄子,商铺开到府城里,还能差这点钱?”
  在旁边听着一耳朵的池小秋也一哼。
  那算什么,她还能买得下三个镇子呢!谁还不是个有钱人?
  “你——应了什么?才非得这般上进?”钟应忱一眼看出这其中关窍。
  想当初,每每旁人讽刺高溪午靠着有个富贵好爹,才被塞进了求是斋,结果考学还总是吊着尾巴时,高溪午便直接回他。
  “我便没个功名,也能吃山珍,穿裘衣,你能吗?”
  “我便不好好读书,再不济也能回家承继家业,你有吗?”
  “我便是再考不过,吴先生也能收了我,你行吗?”
  嚣张得这样理直气壮,旁人被他的厚脸皮所震撼,再也没话,不过私底下笑话。
  浪子回头,前面没点东西吊着,能回得了?
  钟应忱表示存疑。
  “嗨!还不是家里老头,也快五六十了,就想着让我出息一回,好长长脸面,我,孝子!就…全他一次想头呗!”
  钟应忱看他一眼,不再追问,转身摆着自己的书,道:“若是你真要我来帮你,却要说好几件事。”
  高溪午大喜,作洗耳恭听状。
  “第一,无论我布置多少课业,不得拖交,不得延误。”
  “那是自然!”高溪午满口答应。
  “第二,不管最后考得多少,你应了家中的事,莫扯我进去!”
  高溪午吃了一吓。
  钟应忱怎知,这岁考进十甲,是他为了家中应他之事而主动提的!
  他正想再支吾过去,钟应忱却没继续追问,转头见摊上正忙,便跟他道:“你明日此时过来,我问你些题。”
  池小秋入狱时欠下的人情,正好趁着此事还了。
  雨方停了片刻,出来的人多了,卖小玩意的便抓住最后的时间,卖力兜卖。卖塑相的摊子前有摁下去便立时起来的摁不倒,雕作笑呵呵的老头模样,有穿着各色服饰天真可爱的磨喝乐。卖促织蝈蝈的专在笼子上下功夫,最便宜的便是稻草抽了芯,柳条弯折下编作的素笼子,什么花样也无,最贵的便是拿银丝结成个亭台模样,促织蝈蝈便雄踞在上面宽敞处,神气活现地叫着(1)。
  这会是夜市最热闹时,岸边挂上点点灯火,云桥下水波便也漾出一团团模糊的光影,仿佛那烛火灯火都渐渐化了,化作一捧无影无形,起伏不定的柔光,就在这河里幻化出熠熠光彩。岸上河中两相对映,岸上的如光耀长龙,水中的便如蹁跹星子,连成水灯的银河。
  时不时便有脚船,游船穿梭往来,船桨将那一河灯火打碎,划破,待水纹重又聚起,便又变作朦朦憧憧一团亮。
  池小秋忙得脚后跟打着后脑勺,一边要揉面,一边要备汤,恰在这时,一条画舫停在了云桥下的小渡头前,一条木板搭在岸船之间,一个姑娘便踏了上去盈盈跳上岸。
  那姑娘不过十六七岁,梳着规整的双环髻,海棠红湖绉洒线对襟衫儿,下面还拖着一条弹墨素白纱裙,因怕这裙角拖在水里湿了颜色,便拿左右手都拎了一角,饶是如此,还是心疼自己踩在地上的新绣鞋。
  池小秋终于给新上的那三四桌十来个人都上了面,才得歇上一歇,便见着那个女孩子,旁边专有一个老嬷嬷给她打上伞,聘婷往这里来。
  池小秋悄声与钟应忱道:“看着像是哪家的小姐。”
  既是小姐,出手该十分大方吧,池小秋对这个客人充满了期待。
  钟应忱抬头瞟了一眼,随口道:“是个丫鬟。”
  池小秋咋舌:“丫头穿得这般好看!”
  那女孩一路行来,各家都问了一遍,不过稍有驻足处,不知问了些什么话依旧皱了眉头,走不得多远便看见了池小秋的铺子。
  池家食铺因为支开的油伞甚大,能遮蔽一整条长桌,纵然雨势再大,也落不到桌椅之上,极为干净。她看了看锅碗桌台,便满意了两三分。
  “店家,你这铺上有些什么吃食?捡能饱腹的来说一说。”
  池小秋便将几种汤面都告诉了她,这女孩只一瞥这许多面就蹙了眉,她道:“不要这么油腻腻咸浸浸的,可有些甜食或是暖胃的粥饼?”
  池小秋对待这吃食上的挑剔最有耐性,她揭起笼盖,五彩缤纷的玉带罗糕便现于女子眼前。
  “这糕点倒还别致。”她脸上终于现出笑模样来,又问:“只吃这个却太干了,若是配茶倒伤了脾胃,可有什么粥羹?”
  她说话文绉绉的,看着喜欢挑选的吃食,像是北桥人的胃口,池小秋心里有了底。
  既是刚才说了不要咸的,池小秋便将正在灶上上微微滚着的百合红枣小米粥端下来,问她道:“这个怎么样?”
  池小秋做菜一向精心,红枣是用旧年的枣干,与小米泡了许久,百合片洗净,素白芬芳,山泉水咕嘟咕嘟煮沸之后,将小米浸入其中,小火慢慢熬煮,中间不敢断人,隔一会儿便要慢慢将米都推开,生怕粘在了锅里。直到米粒慢慢绽开,变得细腻软烂,便可放进枣干与百合,旁人多加冰糖,池小秋是加了用百合花蒸出来的香露,甜味稍淡,花香更浓。
  这女孩揭了盖子来,见粥色淡红,米粒润泽,几片百合飘于其上,雅致清淡,能闻见其中清香,便满意点了点头。
  池小秋刚想给她用油纸包了糕点,便被她阻住。
  旁边的老嬷嬷忙从贴身包袱里取了一盘一盏。盘是整块碧玉雕作,温润淡雅,如同雨后最明朗的一抹山色,玉带罗糕便一块块被放在上面,摆出了一个花形,盏也是个浮雕着卷草纹的描金海棠式青白玉盏,富贵华丽。
  女孩看了看那粥:“这颜色不配,拿那个琉璃盏来盛。”
  老嬷嬷忙又取了琉璃盏,澄澈半透明的红色,红枣百合小米粥盛在里面,好似美人酡颜,欲说还羞。
  池小秋词语匮乏,只能道一句:“好看!”
  那女孩一笑,伸手便搁下一锭银子,池小秋一看,忙推回去:“这两样加在一处,不过一百个钱,不值得这么多!”
  “出门在外,本就难挑入口的东西,若是我家姑娘愿意吃上两口,我倒要来重重谢你。”
  池小秋眼看着这女孩儿重又袅袅婷婷走了,悄声问钟应忱:“你怎么知道她是个丫头?”
  钟应忱帮她收拾着东西:“大户人家调理出来的,多半行事如此。”
  这女孩行动间肩背直挺,纵是低头时仍不见弯折,脚步稳而不乱,眼皮略垂,极少直视看人,一看便是教足了规矩的管事丫头。
  池小秋好奇:“连个丫鬟都这样,不知她家的小姐要怎生好看!”
  钟应忱手上不停,慢慢与她说:“姑娘房里的丫头多半是要作陪嫁的,一房里人情往来,管账理事都是得力膀臂,自然是要好好教的,比别的都要强一些。”
  “你家里也有这样的?”
  钟应忱不答,只是擦着桌子的动作顿了一顿。
  池小秋一时嘴快,秃噜出这句话,见他沉默,不由有些后悔。
  钟应忱的家里,留给他的似乎都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钟应忱最终却答了:“有许多,我…娘房里的玉荷姐姐,便是管事大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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