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沈霁川
时间:2020-09-11 08:16:11

  冰雪聪明,忠心耿耿,打得一手好算盘,逝年十九岁,葬身于河底鱼腹之间。
  池小秋忙转了话题,问他:“你考学的时间可定了?”
  “尚未,再看一看。”
  他原本想去的枫塘书苑要再等好几个月,吴先生却恰好在此时撞上门来。待他透过高溪午将求是斋的课业考学打探清楚,便可决定,是否能走一条更近的路。
  池小秋手掂着那一小锭子银两,总得有四五两重,不是该得的银钱总是烫手,池小秋不安稳,嘀咕道:“若那家小姐尝着不合口味,可莫要来找我。”
  她暗地里的祈愿总是会在反过来时十分灵验,过了两日,黄梅雨又漫天漫地织成丝时,那个大户人家的管事丫头便又站在了摊子前,道:“店家可在?我家姑娘想请你进府里一遭。”
 
 
第49章 徐家花园子
  北桥靠山邻水, 最北面的山岚横纵,为这片地方平添了许多雍容大气,许多乡贤的宅子便修在此处。
  这丫鬟请池小秋过来时候好言好语, 只道她前日的糕点粥饼做得极好, 小姐便想请了她过来一见。池小秋再一问地方, 却是柳安镇人人都知的徐家花园子。
  池小秋想了想,解下围裙叫来帮工, 交代了去处。
  帮工却扯着她不愿放人:“钟大哥之前反复说与我,不让妹子你自己去些不明不白的地方。”
  他这般一说, 丫鬟便不乐意了, 她从小被教得便是怒时也要不动声色,却自有自己一套让别人看出不妥的办法。虽是笑着,嘴角却向下压着, 眼里带些被冒犯的骄矜。
  “我家老太爷在此地颇有些声名, 小哥若不放心时,随意打听便可, 徐家花园子也不是人人都进得。”
  池小秋安慰帮工:“他也是晓得的, 你只说个去处他便知道了。”
  钟应忱跟她历数地方乡贤时,便曾提到过这家主人。徐家老太爷曾历任翰林院编修, 监察御史,后升佥都御史巡抚地方,最是清贵,后急流勇退居于家乡, 营园造林,景致名胜一方。
  池小秋把他长长的一段话自行做了注解, 大约就是,官挺大, 家里的园子也顶好看。
  在踏入这个园子之前,好看的定义是模糊的,直到身处其中,她才知道,这分明是个神仙去处。
  柳安本就多水,不知从哪里引来的一脉清流,时而成溪,时而成湖,时而隐于杨柳之后花林之间,时而环绕着粉墙屋舍,翠竹百杆,其中尤为精巧的是水间堆叠出的山石,高低各不同,移步换景当如是。
  池小秋将自己的评价略略做了修改,决定回家跟钟应忱说:这花园子,好看的不行不行的!
  丫鬟口中的小姐,就住在这清溪相伴处,几间小屋相连,四下壁上堆满书卷,除此之外,不过一桌,一椅,一棋,一炉而已,让池小秋莫名想到了钟应忱那个只用来睡觉读书的屋子。
  说不定他们两个正是一路人。
  这小姐是个标准的美人坯子,鹅蛋脸,清水眼,两道卧蚕本该显出几分可爱,却因为端端正正的笑变得板正得突兀。她看见池小秋时,笑意陡然加深,却又在看见丫鬟的时候倏然隐没,又变作淡淡的模样。
  这便是徐老太爷的孙女,排行老三,丫鬟赶着叫她三姑娘。
  池小秋好奇打量她一番,习惯性地拱了拱手:“徐姑娘请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呢?”
  丫鬟见她又不叩头,也不道福,本来还有些欣赏的心思便消减了许多,果真是个不太懂礼的丫头,岂有见贵人是这样的?
  徐三姑娘却十分客气,她唤丫鬟:“秋云,给池姑娘递茶。”
  这小姐每个动作,都如同用尺子量好的一般,抬手多大弧度,手放在何处,拿起的茶盏离口多远,她连喝了两口水,池小秋数了一下,动作像是雕版一重重印出来的,分毫不差。
  明明是赏心悦目的美人饮茶图,池小秋生生觉出些可怕的氛围。
  “前日那个玉带罗糕便是你…”相比于端庄的动作,徐三姑娘的眼睛却活泼地有些过分,秋云忙清了清嗓子,小姐立刻放慢了语速:“池姑娘做出来的?”
  池小秋点头,听着徐三姑娘的夸奖:“当真是甜而不腻,口齿留香”,顿觉这姑娘更好看了些,顺眼许多。
  秋云跟着道:“不瞒池姑娘,我家姑娘自小在京里长大的,这回跟着老爷太太回来,饮食很是不惯,每日吃不下什么东西。只那天出门,尝着你家的糕点,念了两三天,这才找你过来,想请你入我们府上做个厨娘,银钱断不会亏了你的。”
  徐三姑娘微微点头,看向池小秋。
  一瞬间的错觉,那小姐投过来的眼光里,好似透着眼巴巴的热切。
  她眨眨眼,红木圈椅上坐着的又是一个齐齐整整半丝不动的徐三姑娘。
  若被关进宅中,每日只做一人一家之饭食,那便太没趣了,池小秋回绝道:“三姑娘若想要什么吃的,使人告诉我一声就成,便是日日做一份都使得,也不用一定进府里头。”
  秋云有些不悦:“池姑娘若是担心银钱,大可不必,三十两银一月,算是这镇子上少有的高价,岂不比自家辛苦要好?”
  池小秋反唇相讥:“你怎么知道我一个月连三十两银子也挣不得?”
  云桥是通三桥之处,来往人最多,池小秋一个月便能收近百两银,又自在又能认识许多人,何必要被囚在此地做个笼中鸟?
  “你每日做这辛苦营生,要出去张罗摊铺,风吹日晒又抛头露面,到我家时,只用伺候姑娘一个,岂不是比开铺子清闲?且都是做饭,有什么两样?”秋云觉得池小秋是脑壳坏掉了,才将这事往外推。
  “这怎么能一样?”池小秋不禁叫出声来:“我自家经营,是用我池家的招牌,有人喜欢吃甜,有人喜欢吃咸,有人喜欢吃面,有人喜欢喝汤,百家门我能做出百家口味,多的是人尝我的菜,挑出哪里好哪里不好,多的是时候,能学更多的菜——”
  她往徐三姑娘处抬了抬下巴:“你家姑娘只一个人,一张嘴,能尝得出多少味道,给出我多少主意,练出我多少手艺?便是旁人赞出一句好,也是说你徐家的厨娘好,与我池小秋有甚干系?”
  有那么一刹那,池小秋又在徐三姑娘眼里看见了亮晶晶的色彩。
  秋云听呆了:“你若做了姑娘的厨娘,夸的不都是你?”。
  “我以后开出的酒楼,打出的招牌,不写池家写徐家不成?”池小秋想想做什么菜都由别人做主的日子,头顿时摇成了拨浪鼓:“不成不成,送菜使得,进门不成。”
  秋云不意池小秋竟这般不给脸面,终于绷不住顿脚道:“我徐家要多少好厨子寻不到?来历明白手艺上乘的,都排着门口数着数的进着呢!还不是姑娘喜欢,便太太不愿意,也让姑娘几次三番求着才勉强点了头,你便没半点感恩处?”
  池小秋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故事,看了看徐三姑娘:“确实有些感动。”
  可为什么要感恩呢?
  池小秋不解,想想道:“三姑娘也可以把第二天要吃的东西都写下来,我直接备好了,来人拿便成。”
  如此,不是两相便宜?
  秋云失声叫道:“这外头的吃食,偶尔吃得便罢了,又不知干不干净,怎能天天吃!”
  她这话一出,便知不好,果然池小秋气哼哼地:“既是如此,你们还寻我做什么?”
  徐三姑娘情急之下起身:“你莫要听秋云的…”
  这回不止秋云看她,一个老嬷嬷声音从帘后传来:“姑娘,注意仪容!”
  徐三姑娘忙又恢复成娴静模样,咬字咬句道:“原是家里规矩,若是每日将所用食材送到池姑娘处,不是和家中一样?”
  老嬷嬷提醒她:“姑娘,太太可未必答应。”
  “太太那里我自去说。”徐三姑娘声语柔若水波,但多了一份执拗。
  池小秋觉得,她还是更喜欢这个有小脾气的徐三姑娘。
  徐三姑娘一向听话,但难得犟起来,旁人也没办法,本也不是大事,两人互相看看,便都决定暂时妥协。
  老嬷嬷便跟池小秋细说,徐三姑娘一向要何种饮食。
  “清淡,定要清淡,油盐要少,味道万不能重了,最紧要的是要干净。”
  池小秋点头,拟了几样菜出来给她看。
  老嬷嬷看了看,指着其中几样甜食道:“这里头不必放糖。”又指着些素菜道:“莫要上油,盐几粒便可,其他材料不要加。”
  池小秋有些傻眼:她理解的清淡和这老嬷嬷似乎有点不同。
  徐三姑娘却开了口:“姑娘便照李妈妈说的备便好。”
  主人家如此说,池小秋也没法子,搓搓手跃跃欲试,说不得算是另外考验她的做法。
  眼见话说的差不多了,池小秋便要告辞,徐三姑娘却留她:“再坐会喝杯茶。”
  她环顾一下四周,秋云不知被谁拉走了,只剩李妈妈在她身边站着,便道:“妈妈帮我去拿些新下的夷山茶,给客人尝尝。”
  李妈妈瞥了池小秋一眼,腹内嘀咕:等会可要给自己傻姑娘好好说说,不管什么出身都这样没阶没品的待,以后万一被选作贵人,可是要吃大亏的!
  眼见堂内外没了人,方才还淡淡笑着端坐的徐三姑娘,忽然从椅子上窜了下来,一眨眼的功夫便蹭到了池小秋身边。
  这突如其来的变脸让池小秋惊了一惊,刚要后退,却让徐三姑娘扯住了衣服。
  “小秋,千万不要听嬷嬷的!”
  “要放糖!饴糖冰糖蜜糖什么都成,都给我放!”
  “青菜里头要放盐!有什么放什么!不行,嬷嬷会尝的!”
  徐三姑娘颠三倒四,自顾自念叨,自问自答:“这样!你做个有夹层的食盒,要能做成大的,便多些夹带,实在不成,把材料放下头,我自己加!”
  池小秋被她壮士断腕般的气概震惊了。
  徐三姑娘见她愣神,生怕她不答应,瞧瞧外头,见李妈妈老胳膊老腿还没回来,便从花梨木的梳妆匣后抠出了个小荷包,塞给池小秋。
  “银子不够,我再加!”
  银子拿多了要烫手!要不是前日晚上她多拿了钱,说不定也不会有这样诡异的事。
  池小秋忙缩回手。
  徐三姑娘急了,红了眼眶,一撩起帘子,企图用桌上饭菜来唤回她的同情心。
  “你瞧瞧这菜,是人过的日子么!”她一边说,一边愤慨:“连猪的日子都比我强!”
 
 
第50章 玫瑰糖饼
  徐三姑娘如愿以偿。
  当池小秋看着那点饭菜时, 也不由气忿。
  这不就是北桥的吃法嘛!
  翠灵灵的菜叶在水里一过,看着似乎和生的也没什么两样,叶子摆成回环纹, 十分好看, 区别是菜叶有点少, 只有两三片。另一边一盆汤中飘着几叶白菜,汤色清亮, 越发显得白菜叶凄惨。
  隔得远,池小秋看不甚清楚, 也闻不得香味, 但如此寡淡,便知道这姑娘过得是怎样苦日子。
  这分明是在虐待人!
  怪不得秋云一路上愁眉苦脸跟她道,家中饮食姑娘不大吃, 这样的饭食, 换她也吃不下。
  徐三姑娘秀容惨淡,咬着牙诉苦:“他们连粥也不许我多吃!”
  池小秋也咬牙:“过分!”
  “那日从你拿的玉带罗糕, 我连一块都没捞着, 他们只让我吃了一角,专把其他的放在桌上, 说只看看便罢了!粥也只上了两勺子!”
  糕点许看不许吃,池小秋想想便替她难受。
  “我容易藏起来半块,半夜想吃时还被搜走了!”
  义愤填膺的池小秋恨恨道:“太过分了!”
  徐三姑娘见池小秋跟她意气相投,顿觉日子明朗了许多, 她一拽池小秋的手,往她手里搁下钱袋:“以后没人处, 叫我晏然就好!那个三姑娘,谁爱叫谁叫去!你叫池小秋对吗?”
  “是呀。”
  “好, 我唤你小秋,这个送你,咱们便是朋友了。”
  徐三姑娘刚往池小秋手里塞了东西,便突然警觉起来,又用池小秋看不明白的速度往窜回方才做的地方,捋好裙摆,调试了一下笑时嘴角的弧度,还不妨碍向池小秋眨了个眼,小声道:“别忘了!盒子做个夹层!”
  池小秋往外头望望,没人啊。
  她又看向池三姑娘处,冷不丁的,一个声音响起:“姑娘,夷山茶潮了,只剩些叶里青,不如便给池姑娘喝这个罢。”
  她这般说时,仔细看了徐三姑娘两眼,又狠狠盯了两回池小秋。
  夷山茶原本是在紫檀嵌百宝的柜中放着,不知是谁移了地方,还开了盖子,让她找了许久,耽搁这么些功夫,这姑娘可别闹什么幺蛾子。
  池小秋一激灵,原来这李妈妈走路没声音!
  要不是徐晏然耳朵灵,早让抓了正形,这徐家花园子,真真是虎狼环饲。
  秋云一路送了池小秋到园子外头,脸不似来时那般和煦,见池小秋浑然没觉出自己不妥,便提点她道:“我家这小姐,虽是要做贵人,性子却如孩童一般,见什么人都一样欢喜,池姑娘切莫当真。”
  池小秋大约听明白了,这是让她别拿自个不当外人呗?
  她还是更喜欢她家姑娘那般直截了当的说话方式。
  方才徐三姑娘送的东西硬硬地硌在手心里,池小秋一看,原来是一把磨出来的木头弹弓,纹理甚美,只是做工十分粗糙。
  她把那弹弓对准了树上的鸟,打了个空响。
  池小秋看了看天,这会下着雨,全然看不出是什么时辰,雨丝细如牛毛,落下时只能瞥见一点闪亮,也不知从哪里织来,也不知从哪里落下,只是看墙头半探出的几朵榴花是湿的,仍旧明艳照人眼,墙缝处的青苔趁着雨势,顺着石板缝隙一路爬来,总想着哪个人走路不专心,好滑他一跤。
  再走两步,便见隔壁桥上站了一个熟悉人,自己打着一把伞,手里还又拿了一把。
  不是钟应忱是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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