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帐里有糖——一只甜筒
时间:2020-09-12 08:52:08

  故而左相玉走马上任第一日,他便亲自迎接,岂料却瞧见了那小兵霸着左相玉的外衫,拱手呵腰,十足狗腿。
  原来她的贪财,不分对象,逮着谁贪谁。
  衣裳、靴子、不拘是谁的,她都接受的坦然。
  而此刻,她身上还穿着左相玉那件宽大的外衫,只不过将下摆束进了腰间,可袖子、领口皆不合衬。
  他凉凉的看了伏地的小兵一眼,眼神里却带着冷嘲。
  “亥时二刻点卯?”他重复了她的这一句话,唇畔牵了一线的凉薄,“本将来早了?”
  青陆心里的憋屈一分一分的扩大,玉净瓶的事儿已然叫她心气全无,原本喝了些酒平复下来的心,此刻又翻滚起来。
  “标下不敢。”她顶着上头那两道冷漠的视线,极力按压住自己心里的不忿,“您按例巡营,标下按时辰归营,标下没有违反军规的胆子。”
  小兵跪地讨饶,态度谦卑,可话音儿里仍能使人听出来,她觉得自己没错。
  将军您就是巡营巡早了,标下又没有晚于亥时二刻,军规也罚不到自己头上。
  士兵们幸灾乐祸,大将军身后的左相玉却为她捏了一把汗,掂量一下,正欲出言相劝,却见一旁的副将赵盛悦却听话看脸色,抢在他前头训斥起来。
  “大将军几时巡营,你就得几时在,行军打仗你也敢这么散漫?胆儿肥了你!”
  这满军营的将官,有一个算一个,个个是混蛋!
  青陆攥紧了拳头,咬着牙忍了一口气下去。
  “……天地可鉴,标下半月以来,从未沾过荤腥,胆子怎么会肥?”她心里憋了一口气,语调就不那么恭谨了。
  这话一出,赵盛悦立时眼眉倒竖,立时就要发作。
  “球大个东西,胆敢同老子在这儿扯淡?”他下意识就要从辛长星身后蹿出去,给这小兵两个大嘴巴子,却见身旁一柄佩刀格挡而出,架在了他的身前。
  性情暴躁的赵盛悦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眼前大将军冷冰冰的抛出一句话:“太吵,拖走。”
  他看了看拿刀挡住他的左相玉,以为将军要使人将这小兵拖走,却见将军身边的两个长随走过来,直接将他架起,拖拽着就走了。
  顶着四十余个同袍的眼光,还有丧门星找茬,青陆跪的憋屈。
  玉净瓶落在嫂娘的手里,大概率是找不见了,她唯一的念想丢了,唯一的凭证也丢了,这辈子也许再也找不见自己的家了。
  她心里头一片悲哀,忽地觉得活着也不过如此。
  落在这兵营里头,本就担惊受怕,偏偏又遇上这么一个喜怒无常的丧门星,倒还不如抹脖子去死,一了百了。
  上头人大约是要磋磨她,凉着音又说了一句:“本将今日若罚你,你一定是不服的。”
  夜色一点点地流逝,月亮升腾至天的中央,洒了一地的柔软,有一些光落在了将军的面庞,令他多了几分的清贵。
  “丙部一向亥时二刻点卯,本将在戌时巡营,提前了一个时辰,你不服气,大约还以为本将是特特针对你。”他声音和缓,可其中的凉意直达人心。
  青陆已然没了争辩的心气,垂着脑袋应是,无精打采地顺承了一句:“您针对我?这话听起来可真是太可笑了,您老人家是天上的明月,瑶池里的仙子,标下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您眼里装的是万顷的山河,亿万的黎民,标下哪里能入得了您的眼呀。”
  在场诸人不自禁地对这地上的小兵起了敬佩之心。
  泰山压顶,岿然不动也便罢了,还能迸发出力量,持续输出花样百出的马屁功夫。
  辛长星唇角几不可见的微颤一下。
  天上的明月也算了,什么是瑶池里的仙子?
  他冷冷一声,“这么说来,你服气?”
  青陆垂头丧气,伏在地上嗯了一声。
  “服气,标下太服气了。”她惨然一笑,垂头丧气地应承道,“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她把头扬起来,匀了匀气息,坦然道,“您斩了我罢。”
  多清凉的夜啊,细风轻拂、灯影摇晃的,可她却要死了。
  大将军虽然坏透了,可模样生的好看,死在他的手里,总比来日被旁人砍了头的好。
  扬头的这一瞬,她没有留意将军面上的神情,却看见左参将担忧地看着她。
  青陆不动声色地冲着他笑了笑。
  左参将是个好人,说话温柔、待人和气,可惜还没谢过他,自己就要死了。
  辛长星眯起了眼,将眼前这小兵的眼神尽收眼底。
  这个时候了,还在和左相玉眉来眼去,真是死不足惜。
  一股子莫名的不爽在他的心胸里撞来撞去。
  惯会阿谀奉承的,一定是贪生怕死的,可她此时却主动求死,莫非打量他不敢斩她?
  他神情疏阔,手指却在椅圈上敲了敲。
  窦云踟蹰了一时,上前拱手:“大将军,是怎么个斩法?”
  辛长星睥睨了一眼,跟前跪着的这小兵。
  幼鹿一般的眼睛瞪的老大,好像无所畏惧的样子,不由地令他疑心,这小兵是不是喝了酒——毕竟他身边儿,还跪着一个浑浑噩噩的酒鬼。
  他还没有说话,一旁的丙营营将杜彪迟疑了一时,犹犹豫豫地上前道:“倒还没有违反军规斩首的先例……既然将军一定要斩,卑职从前上阵打仗也是砍过百十来个人头的,这一刀便由卑职来砍吧。”
  旗总汪略和营佐郭守对看一眼,彼此的心思了然于心。
  这小兵隶属他们营下,出了这等事,还是由他们自己动手合适——少不得把刀挥快些,让这小兵死的干脆一些。
  再说了,这小兵瞧着也真是可怜。
  郭守先行一步,拱手道:“还是由卑职代劳吧,卑职祖上在菜市口当刽子手的,有经验。”
  汪略闻声也上前抢了一步:“区区一个小兵,何至于营将营佐二位动手,卑职善使长刀,一定砍的好。”
  陈诚和窦云偷偷看了自家大将军一眼。
  大将军面上星云不动,手指却轻敲着椅圈,莫非是在考量什么?
  骑虎难下啊,辛长星有些尴尬。
  青陆梗着脖子,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
  “各位大人,到底怎么个斩法?”她嗫嚅了一句,到底斩不斩?这样争来争去的,她都不想死了,“标下怎么死都成,千万别伤了您几位的和气。”
  真是话多,辛长星寒着脸看了她一眼。
  “本将,念在你是初犯……”他斟酌了一下,想往回找补,可下面的话还未出口,已然又被青陆接过了口:“标下不是初犯,标下罪该万死。”她觉得这样在刀尖上过日子,实在是腻味,还不如死了算了,“您不必体恤标下,直接将标下赐死得了,省得日后看见标下又来气。”
  ……
  辛长星被她这句话噎的说不出话来。
  四周一遍静寂,无人敢出声。
  人都说,死到临头,其言也善,怎么这小兵却是死到临头,胆子越肥?
  辛长星自己安慰自己一下,觉得自己要仁慈一些,要礼遇下属,尤其是为他卖命的小兵,这才缓了一口气,道:“阵前斩人,实在不吉利……”
  又是一句话没说完,话头子又被青陆截了过去。
  “吉利啊,怎么不吉利?我听人说,军队开拔,都得摆供桌祭祀,您只当我是一只油烤的猪头,盐焗的整鸡,红烧的大鲤鱼,标下也算是为咱们右玉营做了贡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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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敲更。
  真心找死的人,,怎么拦都拦不住。
  那小兵跪在地上,梗着脖子一脸的慷慨大义,倒显出座上那人的不通情理了。
  座上人支起了手,虚虚地在嘴前握了个空,轻咳了几声。
  “你一心求死……”辛长星摸了摸下巴,一双星眸从青陆的脸上越过去,落在了毕宿五身上,“可你有没有问过你的兄弟,他想不想死?”
  毕宿五像是被雷给劈了,茫然地看了青陆一眼,接着抖了一会儿嘴唇,这才反应过来,这才趴在地上痛哭流涕。
  “不是不是,标下没有一心求死,标下还想活呢。”他连连讨饶,哭的鼻涕泡儿都出来了,“标下知错了,一定改一定改。”
  这才是正确的认错方式。
  辛长星有点儿后悔没早点儿把毕宿五点出来,这么乖觉的士兵十足应该给郑青鹿立个模范。
  青陆愕然,看一旁毕宿五的惨样,自己倒是把他给忘了。
  这可怎么是好?自己想死,可毕宿五不想啊,他兜里还有半包油炸花生米没吃完呢。
  可方才都将大话给吹出去了,还怎么收回?
  四十余双眼睛看着她也便罢了,还有左将军在呢,自己出尔反尔,在他的眼里不就成了一个跳梁小丑了?
  她僵在原地,座上人却不给她发愣的机会,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眼神像刀。
  “袍泽兄弟,该当同气连枝,同生共死。”他嗓音清洌,此时沉下音来,便带了几分深稳,“你为赌一时之气,便要连累自己的袍泽兄弟,将他这一条鲜活的性命活活害死,郑青鹿,你太让本将军失望了。”
  他说完这句话,终于从圈椅上起了身,略舒展了下挺拔修长的身姿,几不可闻的舒了一口气。
  终于让他想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跪着的那小兵梗着脖子,一副滚刀肉的样子,他看见那双不服输的眼睛,气就不打一处来。
  到底在气什么,辛长星自己也说不清楚,想来不过是想她服个软罢了,她那张小嘴实在是能说,叭叭叭叭个不停,将他气的七窍生烟,也令他无从招架。
  他不喜欢这种无所适从的感觉,更讨厌这小兵的油滑——没有心的人才擅长见人说人说,见鬼说鬼话。
  青陆被他那句“你太让我失望了”,砸了个满眼懵。
  怎么就让他失望了?
  她愕着双目,刚想为自己分辨几句,可大概将军不想再同她说话,已然将目光投向了众兵士。
  “袍泽之谊,视同拱璧。”他声线寒凉,将眼眸投向了四十余名兵士,“列位都是栋梁之才,万莫学那等绝情寡义之人。”
  青陆跪在一旁,身子又被这句“绝情寡义”砸矮了几分。
  辛长星言罢,目光丝毫未落在青鹿身上,一个转身,提脚便走,身后便有一串子将官跟着去了。
  青陆懵头懵脑地跪在原地,听见营将说了句散,四十余兵士便都慢慢儿地散了,毕宿五也茫然地跪在原地,好一会儿才颤巍巍地抬起一根手指头,戳了戳青陆。
  “你为啥要谋害我这条鲜活的性命?”他嘴角颤抖着,红着一双眼睛,控诉青陆,“我和你虽不是打小一阵儿长起来的,好歹也是一个庄子住着,何至于要我死?”
  青陆面无表情地说了声滚,抬头见营佐郭守带着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负着手走了过来。
  “……你也不必觉得委屈,今儿这事儿办的实在不厚道。”他愁眉苦脸地给青陆下定义,“我单知道你贪生怕死,好吃懒做,竟还不知你还是个不讲义气的人,作孽啊,竟然把你这样的人给招进来了。”
  他叹了口气,好像很是发愁的样子,“今儿你命大,大将军没把你法办,可营有营规,不得不罚,今夜你二人就去敲更巡营罢,敲一个月!”
  郭守说完这句话,有些为难的皱了皱眉头。
  怎么说呢,亥时二刻点卯,这小兵并未迟归,可行军打仗,人人都要有时刻不离营的警惕,说对也不对,这小兵今夜点儿背,撞上了大将军的枪口,也是命里该的。
  至于敲更,不过是拿着更鼓梆子,按着时辰四处巡着,敲更罢了,也算是从轻发落。
  青陆叹了一口气,叩首行礼。
  郭守摆摆手,心事重重地走了。
  毕宿五哭丧着脸委顿在一边儿,到底是捡回来一条命,虽然他到现在都没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办呢,既然这样了,那就好好的敲更巡营罢。
  眼下才刚过一更,还有亥时、子时、丑时、寅时四更,青陆同毕宿五回了各自的住处,略略休整一番,这才往更房去了。
  如今是七月,晋地正逢雨季,青陆同毕宿五刚在更房里绑了额带,领了锣和梆,脚刚踏出去第一步,雨点子就稀稀落落地砸了下来。
  俩人哪里有挡雨的蓑衣,只得硬着头皮去敲更,他们只需在工兵部巡逻,故而范围也不过十二个小旗,倒也轻松。
  因天上下着雨,俩人只得一人敲锣,一人打梆子,扯着嗓子喊:“小心提防,安不忘危!二更喽!”
  这样一路念过去,两人被淋成了个落汤鸡,瑟瑟发着抖回了更房,青陆寻思着这样不成呢,把晚间那一壶酒,和毕宿五一人一半,尽数灌进了肚子里,全身便暖和了起来。
  青陆酒量虽好,到底是喝了一斤,情绪还是高昂了起来,在更房里迷瞪了一会儿,见沙漏虚虚,子时快到了,这便同毕宿五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更房,两人中气十足,一路喊过去:“平安无事,三更喽!”
  夜色在雨中愈显婆娑,大将军的营帐搭在丙部不远的洼地,帐外有一盏昏昏的灯,在小窦方儿的手里提着,辛长星站在灯色里,有些愁绪的样子。
  “方才那声儿,小的也听着了,像是打更鼓的。”小窦方儿小心翼翼地回着话,心里也在琢磨。
  辛长星摇了摇头,觉得实在不像。
  平时夜间的更声,有着自己的规律,叫更的声音更是清亮绵长,绝不是今夜这种鬼哭狼嚎的声响。
  他每夜都等着子时那一场痛,故而对夜里的声响极为敏感,来这右玉营五日了,除了夜夜遇见那疑似成精的郑青鹿,打更人的声音他还是熟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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