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做什么?竟然在等那个脏兮兮小兵?他有些脸热。
小窦方儿噔噔跑了过来,在大将军身旁站的恭敬。
“您缓过来了?”
辛长星嗯了一声,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嘴:“几更了,怎么无人打更?”
您不是让打更的那俩人闭嘴了么?小窦方儿怔了一下,不明白将军用意,疑惑地挠挠脑袋。
“到四更还早着呢……小的让青陆正往木桶里注水,您是这会儿去还是?”
脖颈上有些汗津津的,辛长星知悉了那小兵的去处,径直往净室去了。
不过是在隔壁,一抬脚的功夫,小窦方儿去取将军的换洗衣裳,辛长星掀开帐帘,便看见一副画儿。
室中水汽氲氟,通体雪白的猫儿将自己蜷成了一个绒团子,窝在了那小兵的臂弯里。
角柜上点着一盏帛灯,她在一团溶溶的光晕里,把自己睡得天昏地暗。
再讨嫌的人,一旦睡着,都会生出别样的美来,这小兵亦是如此。
往常那双鹿眼一般的眸子,闭成了长长的一线,乌浓的眼睫垂着,像两柄小扇子,他忽然想到,为什么总觉得她的名字是青鹿,大约是因了那样一双眼睛,使他总要联想到迷途的小鹿,惶惶惑惑地,找不到回家的路。
这小兵的身子骨也薄弱,像个未曾发育的孩子,十五岁的年纪,穿着窦方的衣衫刚刚好,她歪着脑袋,同怀中的猫儿同呼吸,鼻息咻咻的,也像一只小兽。
离得近了,却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辛长星有些疑惑,说这小兵鼠胆吧,她敢公然在军营饮酒,说她胆大包天吧,可她却将战壕挖成了狗洞,真是矛盾。
他的脚步停滞在了原地,迟迟没有进去,也不知道是在迟疑什么,小窦方儿却由沉沉夜色里闯进来,捧着一叠衣衫,瞧见了正呼呼大睡的青陆。
小窦方儿吓的小脸儿都白了,悄悄觑了一眼自家大将军,见他脸上星云不动的,似乎也看不出来喜怒,他悄悄拿脚踹了一下青陆。
“这位爷您跑这儿睡觉来了?赶紧起来。”小窦方儿猫着腰,小声儿地唤她起身。
辛长星拿手挡了一下小窦方儿,再挥了挥手。
小窦方儿拿不准大将军的意思,讪讪地退了几步,没成想大将军自己走了上前,轻轻踢了踢青陆的脚。
“拿刀来砍。”他见地上这人不醒,便向着小窦方儿说了一句,小窦方儿应了一声是,噌的一声蹿出去,地上那人却打了一个激灵,愕着双眸喊了一声:“别砍我,我认罪,我认罪还不成吗?”
人虽然醒了,可瞧着那双眼睛却神智稀昏,连瞳仁都是散的,这哪里是睡觉,分明是酒劲儿上来了。
青陆眼睛瞪的老大,却不聚焦,看着眼前一个长身玉立的人影儿,恍惚以为自己真的被发落了。
辛长星心念一动,垂目问她:“你认何罪?”
青陆稀里糊涂的,却能听出来这是大将军的声儿,她一向酒量好,今儿实在是喝太多了,昏头昏脑地听将军问话,随口瞎掰。
“您定什么罪,我就是什么罪,哪怕您把我放油锅里炸,标下眼睛都不带眨。”她作势眨了一只眼睛,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就是炸的时候,将我同红薯丸子、糖酥酪、蜜三刀裹一起,我就死而无憾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小兵在地上赖着不起身,眼皮子一耷拉好像又要睡过去了,辛长星想起才将听到的那句男孩子女孩子的话,便起了一丝疑心。
“郑青陆,你是男是女?”他话问的直接,一双星眸将地上那小兵望住了。
都说酒后吐真言,放诸四海应该都是管用的,辛长星一直疑心自己的部营里混入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此刻答案呼之欲出,他倒有些紧张了。
地上那小兵却忽地就炸了毛,眼睛倒竖着和他据理力争。
“又想说我是娘娘腔?”她在地上梗着脖子抱着猫儿,把那猫儿当武器对准了辛长星,“没想到您这这般神仙一样端方的人儿,也爱在后头传闲话。”
青陆把猫儿收了回来,抱在怀里搂紧了,顺着毛摸雪龙,幽怨地看了大将军一眼,“都是因为您,我的名声都坏透了,又是贪生怕死,又是绝情寡意的,这会儿更完蛋,您直接就质疑我的性别了。”
她突然就伤心起来,坐直了身子,聚焦了好久才看清楚将军的所在,往上伸出一只手。
“哎,您就拉我一把不成吗?我刚洗了手,不脏!”她看不清楚将军的神情,把自己的手翻来覆去给将军看,“您看看,我这手,多干净呀多英俊呢。”
拉她起来?怎么想的?
辛长星蹙着眉头看着地上这小兵,那扬起来的手的确白净,他犹豫了一下,将手递了过去。
青陆一把牵住了,却没收到上头那人的劲儿,她仰头埋怨他:“您怎么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呢?”
辛长星舒了口气,使劲儿一拉,将她从地上拽起来,于是那小兵便歪歪斜斜地搂着猫儿,靠在了账壁上。
回过了神,辛长星才觉出来方才手里那只小手,细腻滑嫩的触感久久不散。
进了工兵营半月,竟然还没将他这手磨出茧,果然是个贪生怕死的。
辛长星冷冷地看了青陆一眼,莫非他方才听岔了?
正分神,却见那小兵歪歪斜斜地凑了上来,眼疾手快地牵住了辛长星的手,往自己的胸口拍去。
辛长星一惊,一霎儿甩开她的手,后退了几步。
青陆手里落了个空,倒也不在意,大马金刀地立在原地,一手抱猫儿,一手拍着胸脯豪气冲天。
“不说旁的,就冲我这一马平川,您也不能认错我的性别啊!”她努力把自己的瞳仁聚焦在一处,可仍只能看到将军的两个重影,“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你这样的人才,总不会连个女人都没见过罢。”
说到这里,青陆感觉自己像打开了新思路,她也没管将军的脸此刻红到了耳朵尖,一径儿往将军脸跟前凑去,笑得眉眼弯弯,“嗐,您都二十一了,您家大人怎么也不张罗着给您娶个媳妇儿啊?我要是在您身边侍候,一定带您见识见识去!”
绕来绕去,永远绕不开在他身边侍候,还要见识什么?他这样的小兵,又能见识什么?
辛长星冷哼一声,随口一句:“见识什么?”
听见大将军这般问,青陆对着空气突然就弯下了腰,低眉顺目地笑着说:“哎,这位小姐好生漂亮,可曾许配了人家?”
话音刚落,她又往对面站过去,装成那小姐的样子,故作矜持道:“幼时曾有婚配,你这小厮可是要为本小姐做媒,做的是哪家的媒呢?”
她又跳回那一处,呵腰说道:“小姐冰雪聪明,小的说的正是那十万朔方军的大将军,他生的玉树临风、葱葱郁郁的,比天上的神仙还要漂亮万分,您见了一定会心生欢喜!”
她再度跳回小姐,假模假样的笑了几声:“当真有这般好?”
青陆跳回来,摆手:“当真,当真。”
辛长星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眼前这小兵,听到后来心下却觉得可笑,再去瞧他,忽地觉出来几分他的可爱。
青陆将这一场戏演完,也看不清大将军的神情,但听辛长星冷哼一声,唤了一声窦方,那小兵却依旧脸颊红坨坨的,抱着一只猫儿,凑了过来。
“嗐,您叫他干啥,我也能干他的活儿,包管比他还尽心尽力。”她把猫儿轻轻往地上一放,转回头就把自己的爪子搭上了将军的肩头。
辛长星脊背一寒,利索地转身,眼神慌乱,连连后退了几步。
“郑青鹿,你想做什么?”
青陆的眼神一时半会儿也聚焦不到一处去,索性放弃了,她委委屈屈地摊开了双手,皱着眉摇头。
“我服侍您宽衣啊。”
辛长星无话可说,定了定神,指了那木桶。
“试下水温。”
青陆收到了指令,凑到了木桶跟前,探着身子往里头试去,未曾想自己这头实在是重,重心一前移,她一个倒栽葱,直直地栽了进去。
木桶高深,她在水里头挣扎了许久,这才湿漉漉地坐在里头,睁着一双鹿眼,纠结了半天。
“水温……刚刚好,”她灵动的眼眸里,漾了一层水波,有些闯了祸后的胆怯,“您行行好,再捞我一把,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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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杀人
水泼洒了一地,大将军立在一方帛灯的灯影里,眉眼中带了几分无可奈何。
怎么捞呢,他忽然有些为难。
这小兵在木桶里冒出了头,眉毛耷拉着,眼睛浑圆清透,像只湿漉漉的奶猫,唇色因浸润了水,愈发的红润,这样的男孩子在部营里当兵,委实太过危险。
由那无辜的两道眼波里抽回了神,辛长星迟疑了一下走上前,伸出手架在了青陆的腋下,一个使劲儿,像抱孩子似的,将她从桶里头捞出来,哗啦啦落了一地的水。
她在地上站成了一个小水坑,像只狗儿一般抖了抖水珠,垂着眉眼,没敢看眼前大将军的神情。
这会子大将军的心里,大约蓄满了怒火罢,青陆小心翼翼地往门边挪动了几步。
“标下再去打水?”被水这么一泡,青陆的神智回还了几分,试探地问了一下。
辛长星在那方灯影下,冷冷地看了青陆一会儿,忽而闭了闭眼睛,有些疲累的样子。
这样的小兵,第一回 见了就应该拿刀砍了脑袋,以正军纪,怎么就偏偏留他到了现在?他有些后悔,又有些对自己的疑惑。
“不用你服侍,你打更去罢。”是啊,去打更罢,再难听他都认了,绝不会再把她弄到自己跟前碍眼。
青陆酒醒了几分,恭恭敬敬地却行了几步,退出了净室。
天尽头有明明灭灭的微光,夜深透了,被西北的夜风这么一吹,身上的水登时就冰冰凉凉地贴在身上,青陆打了一个冷颤,头脑清明起来。
她酒量好,不常喝醉,只是今晚情况特殊,玉净瓶、被大将军当众责问,大半夜去打更,这些事委实上她上头,也就多喝了点。
喝醉了酒亢奋这回事,她也清楚,这会儿醒过神来,才将在大将军面前的问话,一句句回想起来了。
她湿呱嗒地往小窦方儿的营帐走,一路走一路想,怎么想都不觉得自己刚才有什么问题。
自打八岁被略卖,她装男孩子的功夫炉火纯青,纵然是睡梦里被薅起来盘问,她都能下意识地把自己的身份护好。
可是大将军为什么会疑心她是个女的?
青陆有点心虚地缩了缩脑袋,她胸前裹了三尺宽五尺长的白绫布,怎么着都不会露出马脚来罢。
嗐想这些没有用,她愁眉苦脸地去了小窦方儿的营帐,哪里有他的人,青陆也不敢随意动人家的衣物,怔忡了一会儿,又湿呱嗒地走了出去。
到底是要路过将军的营帐,她溜墙根,慢慢地走了过去,忽而听得里头小窦方儿在喊她:“青陆,来。”
青陆头皮一麻,这小窦方儿是有心要害她的吧?
青陆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重新收拾好了心情,掀开帐子,站门口听吩咐。
帐内不知什么时候支起了云丝帐,大将军支肘斜倚在大迎枕上,面目隐在层层叠叠的云丝下,使人看不清楚。
小窦方儿垂手在书案前,指了一桌子的吃食,小声道:“大将军吃不下,这些你端走……”
最后一个“吃”字还没出口,就听云丝帐下将军清冽的嗓音响起,打断了小窦方儿的话:“端走喂驴。”
青陆才不计较喂什么,抬眼去瞧那案上的吃食,待看清楚了之后,喜笑颜开。
雪莲子龙眼玫瑰羹,水晶糖糕、糖酥酪、蜜三刀……个个都是青陆做梦都想吃的甜品,而且个个卖相极好,哪里又像是吃剩下的?
她清亮亮地应了一声,一边端盘子,一边凑着趣儿:“咱这儿哪有驴呀,再说了,驴也不吃这个!”
生怕大将军反悔,青陆揣着盘子给大将军道了声谢,一溜烟儿地出了帐子。
听得脚步声哒哒哒地跑远了,小窦方儿这才苦着脸道:“大将军,小的不力,给您招来这么一个祸害。”
云丝帐里良久无言,过了一时才有一道寒凉的声线响起。
“窦方,你觉得我是不是特大度,特有度量?”
这没头没脑的问话,让小窦方儿有点儿害怕。
“那您可不就是特大度,特有度量的一人吗?”他扭捏了一下,“我刚来您身边儿当差时,拿有褶子的衣裳,有脏印儿的靴子给您穿,您也没把小的打死啊。”
只是扔出去跪了半天,小窦方儿在心里头加了一句。
辛长星哦了一声,面色在帐帘子里晦暗不明的,看不清楚情绪。
他觉得自己对那小兵容忍度实在太高,可在小窦方儿的眼里头,他就是那么宽厚温和的一人,也不是单对那小兵如此,他这会儿才释然了。
他往迎枕上靠了靠,有些疲累了。
小窦方儿斗胆提醒他:“您还没沐浴。”
辛长星一僵。
方才在净室被郑青鹿这么一搅合,竟然将沐浴给忘了,看来那小兵真是个祸害。
青陆在夜风里缩着脑袋,捧着一盘子甜点,一路哆嗦着往伙房去了,因记挂着要把这甜点给师傅和毕宿五留点,她便一口都没吃。
到了第二天晓起,彭炊子见青陆没动静,走过去一瞧,才看这小子在床上缩成一团,正打摆子呢。
彭炊子哪里知道她后半夜的经历,只当她是打更吹了凉风,再一摸额头,烫的惊人。
这是伤风了。
彭炊子先把粥给熬起来,去找毕宿五,吩咐着让他去给旗总告个假,再将杜营医请过来,
杜营医同彭炊子有些交情,故而一喊便至,先瞧了瞧那病人的面容,再取气分脉于左手,号了一会儿便罢了手。
“这小子脉象细弱,好似有些不足之症。”杜营医并不是什么医术高明之人,也不敢妄断,只是有些疑惑这小兵的脉象,不似汉子一般有力,“不过是伤风发热,我给她开两服药,吃两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