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青鹿,你知道自己错了吗?”
青陆低着头说是,咕哝了一句:“知道错了。标下不该当街同女子嬉闹。”
仅仅是当街嬉闹么?辛长星的眉眼沉沉,想起方才那姑娘在青陆脸上香了一口,登时心烦意乱起来,挥了挥手,便将那两个吓怔住的姑娘带下去了。
青陆认错态度良好,可偷眼看着大将军的脸色却并不良好。
实在没招了,横竖自己在大将军的眼里,已然是恶迹斑斑,也不差这一桩。
正思量着怎么脱身,头顶却飘过来一句让她魂飞魄散的话。
“逼/淫/妇女,当斩,念你初犯,改罚军棍。”辛长星缓缓出言,若是眼睛能杀人的话,这小兵怕是要在他的眼光里,死上一万次了。
青陆愕着双目,颤抖着为自己分辨:“大将军,标下绝没有逼/淫/妇女,我才是被逼/淫的那个可怜人儿……”她口不择言,指着外头空无一人的街道,“她们硬要搂着我亲,标下没推开啊。”
“推不开?你一个男子,如何推不开两个弱女子?”辛长星冷眉冷眼,“所以不砍你的头,只打十个军棍。”辛长星垂着眼,看着她急着为自己开脱,面庞都红了起来。
“苍天可见,标下虽然是个男子,可那两个姐姐委实比标下强壮呀,”她信誓旦旦,“您想,纵然标下没有偷香的心,可姐姐们这么喜爱标下,标下若是强势推开,那多伤人心啊……”
“再者说了,您出门在外,也没带军棍呢……”她心存侥幸,偷偷看了将军一眼,结果正看见在外头找了根扁担的窦云走进来,无计可施,只得认命地叹了一口气,“成,打就打吧,谁叫标下倒霉呢。”
说着,她便往外搜寻着毕宿五那个杀才,可哪里还能寻得到他的踪迹呢,嗐,认倒霉罢。
她拖过一条长凳,趴在上面抱着凳子腿,用眼神招呼拿着棍子的窦云。
窦云看了看自家将军,又看了看青陆,觉得自己有点为难。
瞎子都能看出来,大将军对这小兵的态度不一般,那手底下就要使点寸劲儿,别真伤了这小兵。
他拿扁担往青陆屁股上比了比,正要行刑,偶一抬头,却接收到了大将军的一个眼神。
那眼神有警示,有告诫……别的他就看不出来了。
他额头上冒出了小汗珠,颤颤巍巍地打了第一下。
啪的一声,扁担接触到单薄下衫的皮肉,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辛长星忽然觉得心肝疼,那种痛是和平时自己承受的剧痛不一样,胸口连带着肋叉子一股脑儿的疼,快要喘不过气了。
可偏那趴在长凳子上的小兵,死死地抓着凳子腿,咬着后槽牙一声不吭,再一扁担下去,脑门上的汗珠子都滴在了地上。
疼是真疼啊,军棍还好点,打身上有股子钝劲儿,可扁担是竹子制的,扁扁的不说,上头还有竹节,即便窦校尉收了劲儿,那还是疼啊。
窦云扬起了扁担,打算打第三下,却听见大将军的声儿飘下来。
“人多眼杂。余下的先记账。”他心情实在不好,方才那几下扁担打在那小兵的身上,感觉比打在他身上还痛,这到底是在罚谁呢。
他有些绝望地站起了身,高大的身影像一座山,立在了青陆趴着的身前。
青陆估摸着自己这算是逃过一劫了,仰着头去看将军,小心翼翼地问:“将军,您这是放标下一马了?”
动不动就要自己放他一马,辛长星觉得自己就像开放马场的。
“郑青陆,你学点儿好,别总戳在本将的眼窝子里。”他语音冷的像冰,可细细听去,又带了几分的无可奈何。
他回转了身子,望着外头被肃清了的街。
此时不过戌时,正是最喧嚣的时候,左参将引荐的郎中大隐隐于市,便是在这隔壁的医馆,他怕鲜衣怒马的,扰了右玉的清净,这才步行而来,岂料正撞见了这小子不干好事。
青陆摸了摸屁股,扭捏地爬下了凳子,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察看着将军的脸色,肚子里咕噜一声,饿了。
“将军,我请您吃顿饭吧。”她琢磨着还是得巴结着将军,吃不吃另说,自己这句话总要说到位。
她想着大将军一向讲究,这里一片油污,将军一定不会同意。
可没想到,将军竟然嗯了一声,转回了身子,仍旧在方才的椅子上落座。
青陆有些忐忑地捏了捏袖袋里的铜板,扭捏地跪在了长条凳上——屁股实在太疼了。
她拿手肘撑着桌子,扬了脆脆的一声。
“店家,有没有南海的椰子,东海的虾,再不济西域的羊肉总有的吧?”
那店家方才缩着脑袋看了好一会儿,听人叫,这才颤抖着走到了二人面前,此时听了青陆的问话,傻傻地愣在了原地。
青陆冲着将军无奈地一摊手,嗐了一声,“什么破地方,连这些个都没有。来两碗阳春面吧。”
那店家愕然地应了一声,回转身去了。
辛长星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郑青鹿,你就这么穷么?”他顿了下,有些不满意的样子。
青陆略微一动,屁股登时疼起来,她呲牙咧嘴地回着大将军的话。
“说穷也不穷,不是还有您给挣来的,那二百两银子吗?”她支着双肘,身子便有些前倾,眼波就一晃一晃的,直晃进了辛长星的心里。
“存在票号里,取不出来。”她笑嘻嘻,指了指身上的新褂子,“标下是右玉的兵,全赖将军您养着我,您给咱们做的新衣裳,我都穿出来了,多好看呐。”
所谓的新衣裳,不过是新裁的军服罢了,可穿在她的身上,袖子肥腰身肥,哪儿哪儿都不合身。
辛长星觉得有点头疼,她就没有一次穿的整整齐齐过。
面上来了,光光的一碗白面条,滴了几滴酱油,辛长星一筷未动,眼看着青陆将她眼前的面吃的一干二净。
“我还在长身体呢。”她给自己找补了一句,见将军眼前那一碗面分毫不动,眼神征询了一下,立刻便端过来,三下两下吃完了。
这两碗面,足足要了青陆十个大子儿,以至于她跟在将军后头出门时,还在嘀嘀咕咕的算着账。
“早知道您不吃,那就叫一碗得了,标下硬生生地吃完了,快撑死了。”
方才浪吞虎咽的样子,可不像是硬吃的。
左右全被屏退了,辛长星负手而行,青陆跟在后头亦步亦趋,没走几步便进了一家当铺。
那当铺的掌柜坐在高几上,由洞里头看着他们,待看清了来人的相貌,这才热情洋溢地说着:“楼下典当行,楼上医馆,您二位何去啊?”
辛长星径自往那楼梯而去,青陆的眼光,却被那当铺摆放展示的一件儿物事给吸引住了。
是她的玉净瓶,哪怕离这么远,她都能认出来是她的玉净瓶。
“掌柜的,这,这是谁的?”
那掌柜的自洞里闲闲一眼,道:“半年前的死当,如今过了期限,正出售呢?怎么着,您要买呐?”
青陆看着那玉净瓶垂杨柳上,有一道浅浅磕破的痕迹,认定了正是自己那个,登时热泪盈眶。
纠结来历没有意义,还是先问价钱的好。
“这个售价多少?”她身怀二百两的巨富,极有底气的问道。
古往今来,当铺赚的就是暴利,看出了小军爷的迫切,掌柜的竖起了四根手指头。
“昆仑美玉,上佳雕工,典当时便花了我三百两银子,您要,就四百两。”
青陆一点儿都不相信他的鬼话。
嫂娘能当回三百两,怕是早跑了,还能为着几分银子,同她在营门口大打出手?
“我且实话同您说了吧。”青陆看着掌柜的,“这玉原就是我随身的物事,我家嫂娘偷出来典当,至多典了二两银子,您也别坑我,给个实数。”
那掌柜的听闻此言,脸登时便板了起来,手一拉,洞门啪的一声就要盖上,眼看着就要可压上青陆横在下头的手,辛长星心念一动,迅疾几步,拉出了青陆的手。
青陆皱着一张小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从辛长星手里抽出了自己手,使劲儿地敲那掌柜的洞门。
“您再低点,我只想要回我的东西。”
“白纸黑字画了押,凭你一张口,就说什么偷你的,算怎么回事?”那掌柜的在里头冷笑着,一句话将她堵得死死的,“三百两,爱要不要,不要我也不卖了,嘿,我砸咯,听个响儿。”
辛长星垂目,那小兵低着头,昏暗的光照在她深浓的眼睫,有种莫名的羸弱无力感。
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辛长星自袖袋子里抽出了一张银票,一拳击上了那洞门,丢进去了。
那掌柜的见是银票,简直是喜出望外,飞快地把玉净瓶丢了出来。
青陆不敢相信,自己的玉净瓶就这样回来了,她手心里握着自己的宝贝,向着辛长星连连鞠躬。
“大将军,多谢您了……我明儿取了钱,再问参将大人借个一百两,明儿就还给你。”
小兵感恩戴德,可辛长星却蹙起了眉。
他为她赎回了自己的物件儿,借不借还不还的,都另说,偏这小兵要同左参将去借,再来还他。
听话音儿,她同左参将倒像是一起的,他成了外人了。
大将军伸出一只手,翻转了手心,道:“拿来。”
青陆不解其意,将玉净瓶放在了辛长星的手心里。
这是一件极其精致的挂件儿,玉料温润,水色清透,便是雕工都属上佳。
辛长星心里的怒火一层层地叠加,忽略了这件儿挂件那股子熟悉感,手心一合,将玉净瓶紧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我买的,便是我的。”
大将军冷漠地看了她一眼,声线寒凉,直穿透了青陆的肌骨。
方才还好好的,忽然就这样了,将军的心怎么就那么琢磨不透的。
青陆有些委屈地扁扁嘴,横竖这玉到了将军手里,一时再哄一哄,一定能哄回来的吧。
她抱着美好的希冀,希望将军能够大发慈悲,将她那命根子还给她,可将军立时上了楼,往那医馆去了。
死皮赖脸地跟着大将军,青陆一点儿都不尴尬,倒是入了那间屋子,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接待了他们,大将军睥睨了一眼她,低声向着老者说了句话。
青陆凑上自己的耳朵,哪知也听不清楚,她疑心自己被卖了,嘟哝了一句:“等我有了钱,一定换个耳朵。”
那老者姓农,单字一个桑,他恭恭敬敬地请了辛长星坐下,这才向着青陆递了竹节细桶,道:“这是金创药,你回去抹一抹啊,伤处就不疼了。”
青陆愕着一双眼,探询地眼神落在了大将军的脸上。
大将军将手在唇边握了了空,轻咳一声。
“方才的棍伤。”
青陆嗐了一声,大剌剌地向着大将军道:“嗐,标下身经百战,这点伤不算什么。”
说是如此,到底还是接了那那金创药。
农桑便请辛长星宽衣。
辛长星身有旧伤,因营医医术着实一般,这才趁着入右玉城,来农桑这里查看。
他因未携小厮,将外衫除下后,便随手递在了青陆的手中。
农桑便为他查看腰间的那一块伤势,只说恢复的极好,这便自然的一扬手,示意青陆上前为将军披上外衫。
青陆本来趁机偷偷地,在将军的外衫里找自己的那个玉净瓶,此时得到了示意,失望地上前,在披的那一霎儿,她忽然起了一个想法。
是不是在腰间里藏着?
这个念头一起,青陆登时就控制不住了,伸出了邪恶的小手,往将军的腰间迅速的摸了一把。
腰间忽的被一丝儿柔软抚过,辛长星腰间肌肉一霎儿收紧,全身由头顶冰凉到脚底。
他低头看着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兵,只觉得气血上涌。
“你在做什么?”
青陆仔细地想了想,若说是想找自己那玉净瓶,怕是要打草惊蛇,好在她是个有急智的人,开始阿谀奉承。
“您这身条儿太过优越,啧啧啧,宽肩窄腰,一丝儿赘肉没有,像头梅花鹿似的!哪儿像标下这种小鸡仔儿,一点男儿气概都没有……”
梅花鹿?小鸡仔儿?
辛长星有些手抖,他快速地将外衫的带子系上,板着一张脸警告他。
“不许再打本将军的主意!”
青陆呵腰称是,继续亦步亦趋地跟着将军,可惜之后再无机会下手,一直到了将军同左参将吃饭的地儿,将军都肃着一张脸,绝口不提她那玉,就好像没这回事一般。
总也不能这么耽搁下去,将军又不待见她,只能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了几望,这才自己一个人乘了牛车,先往她养娘养兄那里走了一趟。
这个时候的镇子,伸手不见五指,她养娘住村子的最后头,和兄嫂住前后院儿,她生怕养兄和嫂子瞧见,在窗子上扣了扣,听见她养娘郑杨氏在里头咳嗽了一声。
“陆儿啊?”
青陆默默地点了点头,由着养娘开了窗子,她才跳了进去。
郑杨氏是个刀子嘴豆腐心,掼是面冷心热的。
常年的劳作使她佝偻了身子,此时打量了一会儿青陆,见她好端端地,这才骂道:“你如今翅膀硬了,听你嫂子说,你还任凭旁人打骂她?”
青陆从怀里摸出个纸包,往她手里一放,这才轻声同她说话。
“这里边儿有二十两银子,还有半斤酥糖。”她心里头有点说不出的难受,大约是想到了这些时日的委屈,“这是我拿命换来的,您不要给锅盔哥,也别想着他们养你老,自己多顾着自己,我要是不死,我养您老。”
郑杨氏接过纸包,往枕头下放好,这才坐在油灯下小声说着话。
“……我谁都不指望,亲生的儿子指不上,莫非还指望一个半道上捡来的闺女?”
青陆默了一时,趁着她瞧不见,擦了一把眼泪。
“您也知道我是您闺女。”她想着这些时日在部营里的委屈和锉磨,只觉得心酸,“您放心,即便哪一日,东窗事发了,我也不会将您供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