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蜜桃——许乘月
时间:2020-09-12 09:10:18

  当他说出弹的是《雅言抒怀》时,李凤鸣总算明白太子为何对他冷淡,而恒王又为何对他异样热切。
  当世各国储君所受的教育,与寻常皇嗣多少都会有点区别。
  所以恒王大概不知道,《雅言抒怀》这曲子,是夏国首任女帝姬雅言亲谱,在她登基祭祖时用做太庙八侑舞的伴音。
  泰王叔当日所言半点没错,那就是古朴的庙堂之音。
  李凤鸣放眼遥望池中花叶婀娜摇曳,笑音里有几分感慨。
  “《雅言抒怀》那曲子,是夏国首任女帝姬雅言对天地、先祖及臣民庄严宣告:自姬雅言起,夏国将进入一个男女等同的全新时代。”
  而岑嘉树,一个会弹《雅言抒怀》的齐国士子,比当众妄言“该让公主也参与议政”的侯允还需严防——
  至少对太子来说是这样的。
  “他既连四百多年前的《雅言抒怀》都烂熟于心,显然对夏国史下过很深的功夫,绝非一两年之功。”李凤鸣觉得,齐国这局面越来越有意思了。
  岑嘉树出身于即将没落的赐爵之家,想要接触并深度研习别国国史,绝没有一国储君那样便利的条件。
  若不是有心推动齐国也仿效夏制行“男女等同”的国策,怎么会费时费力钻研到姬雅言那么古远的时代去?
  “我觉得,岑嘉树大约也有推动改制之念。但侯允那番鲁莽妄言引得全场哗然,在场民众以质疑和反对居多。他见势不妙,立刻改弹《雅言抒怀》,既避免了继续犯众怒,又向知音人传达了自己的志向取舍。”
  李凤鸣抬起手,指尖在自己下颌来回滑动,笑弯了眉眼。
  “临乱不惊,却步调坚定,这真是个极好的谋士,可遇不可求啊。”
  萧明彻冷眼乜她:“既如此看好他,为何又觉得他到不了殿前对答那一步?”
  “太子会在比文或策论时就筛掉他。”李凤鸣一锤定音。
  “理由?”
  “若要推动改制,对你父皇来说是一件可以从长计议的事,有余地;但若当真改制,利益首先受损的就是太子。那意味着他的储君大位周围,不但有恒王、有你,还会多出几个公主。”
  李凤鸣心有戚戚焉,发出一声喟叹。
  “储君之位有多难坐稳,那是谁坐谁知道。萧明宣不是蠢货,他定会堵死岑嘉树出仕的路,将风险掐死在萌芽状态。”
  她将所有事都掰开揉碎,萧明彻自然理解了所有玄机。
  “即便如此,他也未必愿意投效于我。毕竟,恒王兄那日的言行明显有亲近示好之意。”
  “恒王根本就稀里糊涂的。他多半是看着太子对岑嘉树冷淡下来,就想试试能不能趁机捡个漏。恒王府背后有太多守旧势力盘根错节,岑嘉树若选择投效他,而不选你,那也算不得个真正眼明心亮的人才。”
  李凤鸣转身面向萧明彻,苦口婆心。
  “可你要人家在你和恒王之间选,总得先做点什么,让他知道你愿意为他敞开府门,不是吗?”
  萧明彻抬眼望天,小孩儿赌气似的:“可我并没有很想让他选。”
  让岑嘉树入淮王府,然后淮王殿下看着淮王妃一天为他作一首诗?呵呵。
  李凤鸣看出他在说气话,便歪头笑觑他,柔声哄道:“乖点,信我有糖吃。”
  萧明彻垂眸睨她,摊开手掌冷哼:“别空口说白话。糖呢?”
  李凤鸣想了想,抬手以指腹在自己唇上按了按,再印上他的掌心:“给。”
  见他呆怔,她还嚣张地踮起脚拍拍他头顶,哄小猫小狗般:“去吧。”
  微风送来阵阵荷香,骄阳灼灼透过池畔大树枝叶的缝隙洒下来,金灿灿柔软似蜜,裹住猝不及防被甜化在原地的萧明彻。
  他想,自己此刻的模样可能有点蠢。
  好像被困在了蜜罐里,眼神直直落在那比芙蕖还明艳的笑脸上,脚下被黏得死死的,半步也挪不动。
  行吧,那就设法先将岑嘉树弄进府来。
  就算淮王妃将来真的一天为岑嘉树写一首诗,他也……
  “从今往后,淮王府内任何人禁止做诗。”淮王殿下严肃立下新家规。
 
 
第47章 
  事实上, 李凤鸣并不擅长、也不爱好写诗。鬼知道她那天为何会脱口道出四句不着调的玩意儿。
  所以,萧明彻那个“新家规”于她而言,只是个无关痛痒的玩笑。
  但这让她想起了一件事。
  “我早前不是说过, 每个月只初一、十五才合帐吗?”
  书房内, 李凤鸣托腮歪坐,佯装迁怒地轻瞪淳于黛。
  “萧明彻最近总是在我这边留宿。你怎没拦着他?”
  淳于黛回视她, 诚实又无畏。
  “人可是您自己带进寝房的。今时不同往日, 这里终究是齐国,您最近对他又正在兴头上,我太过多嘴也不合适, 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提起这事,淳于黛还有满肚子话想说呢。
  “您近来色令智昏的次数过于频繁, 简直可称放纵。
  但凡淮王一黏上来, 您根本就没有半点克制与拒绝的意思。这要放在从前……”
  淳于黛点到为止, 没再继续往下说, 只是幽幽凝向李凤鸣。
  李凤鸣被这眼神看得心虚,反手摸着隐隐酸疼的后腰,笑容尴尬。
  她当然知道淳于黛的未尽之言是什么。
  世人常以为, 权力越大越可随心所欲。
  可事实上, 权力与责任相生相伴, 站得越高的人越该受诸多规则约束。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 许多事都要乱套。
  魏国公主们生来就有权入朝, 与皇子一样拥有被议储的资格,但同时也要承担相应约束, 接受许多规制监管。
  当世女子生育与赌命无异,而魏国公主们身上担负着职责,任重则命贵, 所以生育就不能是一件完全顺其自然的事。
  魏国公主们受孕需经过精心调养与准备,若当下时机还不允许她们腾出空来生育,那合帐的日期就需经医家排布,频率上更需克制。
  若李凤鸣还是从前的李凤鸣,淳于黛还是从前的徽政院主司,像她最近这般“夜夜笙歌”,徽政院内宰司的供帐官就该上折谏请储君克制,主司也得按规制弹劾驸马以色惑主了。
  “今时不同往日嘛,我就……”李凤鸣意外词穷了。
  近来过于沉迷帐中事,自己定下的规矩自己都忘了,这确实是她的过失。
  虽她如今已不是大魏储君,但她又没真打算在齐国落地生根,倘若与萧明彻之间牵扯上孩子,那将来可麻烦大了。
  再有甚者,要是不幸因生育而亡故……
  李凤鸣打了个寒噤。
  她揉着腰沉思半晌,最后心情复杂嘟囔,“等到下个月他前往南境就任都司,我就能清心寡欲了。眼不见,心不念。”
  淳于黛提醒:“可是,淮王日前已向齐帝上奏,请求改由福郡王先行赴任,半年后再由他轮值接任。”
  “萧明彻那封奏折是在找骂,齐帝不会同意的。”说起这个,李凤鸣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齐国这个“边军都司”的职位是凭空新设,不掌兵符,只督管常规军务,表面看起来像个虚衔。
  而事实上,这根本就是齐帝推行军政革新之前的一次试探。
  萧明彻和福郡王两兄弟都没堪破这层利害,只当是个寻常虚衔,还在那儿玩“兄友弟恭”,不挨骂才怪。
  边军都司对上直接向皇帝禀事,这在实际运作中需如何兵部和军方协作共处,又可能出现什么问题或摩擦,这些事不见真章之前谁也不敢铁口直断,齐帝心里八成也没底。
  他当初钦点萧明彻为首任都司,无非就是看中他有战功,在军方颇得敬重拥戴,这才打算让他去先行试水。
  “第一个半年的轮值期,是都司、军队和兵部三方磨合的关键,若改由福郡王前去,根本压不住台。等着瞧吧,夏望取士一结束,齐帝就得让萧明彻拎起包袱去南境。”
  李凤鸣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强行冲淡心中那股子奇怪的不舍。
  真奇怪,为什么会不舍呢?
  她和萧明彻早晚是要分道扬镳的,这件事她明明一直都很清楚。
  还是太闲的缘故。饱暖思……那什么,对吧?得找点事忙起来。
  *****
  李凤鸣这人一旦认真做点什么事,那可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接下来的日子,她每天早出晚归,入夜还在书房里奋笔疾书,有时甚至挑灯战到通宵达旦。
  以她如今的身份处境,也没什么国政朝务可忙,无非就是濯香行的那点事。
  趁着夏望取士正受坊间热议,她安排玉方、荼芜整理出了一批备受关注的士子名单,换了个花样开赌盘。
  先赌哪些人能通过比文和策论,之后再赌哪些人在殿前对答时能得齐帝青眼,最后赌今年取士前三都是谁。
  她与淳于黛粗略估算了一下,等这几个盘一一揭盅,至少能赚上两三千金,可给她乐坏了。
  但李凤鸣殿下是不会止步于此的。
  齐国既无官方邸报,也无民间杂报,大消息都通过宫门布告抄传诸周知。
  哪怕雍京是齐国国都,平民还是以不识字的居多,会去看宫门看布告的,多数都是高门府邸派出的文书之类。
  有时家中主事者预判近期大事与自家没相干,便不会每日派人去看宫门抄,有时就会错过一些即时消息,滞后辗转才知。
  看准这个契机,李凤鸣灵机一动,便吩咐淳于黛将每日的宫门布告抄回,她俩再一同梳理要点,重新撰写为更简明扼要的版本,每日限量十份抄报,通过濯香行高价售卖给有需求的人。
  另外,她还让荼芜和辛茴分头去接触夏国客商与本地漕帮,打算做点“齐货往夏、夏货倒齐”的买卖。
  总之,她将自己忙得像个陀螺,那架势,比萧明彻这正经八百的淮王殿下还不得闲。
  累是累点,但这一通开源的布局完成后,大致算了算,最多到明年开春就够钱跑路了。
  看在钱的份上,再累也不觉辛苦,她可以!
  见李凤鸣每日虽疲惫,却忙得乐在其中,萧明彻也不忍再折腾她。
  加之他近来事也多,每日要到天黑才能喘口气,于是暂且遂了她的意,老老实实回北院“独守空闺”。
  等到了月底,又该淮王府上滴翠山行宫看望太皇太后的这天,他俩同坐在马车里,才难得地单独相处片刻。
  *****
  因为李凤鸣近来忙得太狠,气色不顶好,今日要去见太皇太后,她便让珠儿精心妆点了一番。
  以往李凤鸣在梳妆打扮上多由淳于黛经手,有时是辛茴帮忙。
  近来她不但自己忙碌,也将淳于黛和辛茴指挥得团团转,今日便由珠儿替她打点了。
  魏女和齐女在妆容习惯上略有差异。
  魏国女子上妆,通常喜欢明丽大气,而齐女则更强调“柔婉精致”。
  今日是珠儿为李凤鸣上妆,当然是按照齐女的习惯精心修饰。
  李凤鸣的五官天生妍丽,两种打扮都吃得住,所以她没觉得今日这妆容有什么不好。
  萧明彻虽说不清两者之间的具体区别,但他面对今日的李凤鸣,本能地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抗拒感——
  肤若桃花羞,眉如远山黛,发似浮云堆,眼尾染星辰。
  明明知道她是李凤鸣,可今日的她,实在太像带给萧明彻童年噩梦的那个女人了。
  见他整个人不自知地僵直,右臂紧紧贴着车壁,李凤鸣不由地一愣。“你怎么了”
  “没事。”萧明彻浑身紧绷,目不斜视。
  李凤鸣觑着他的侧脸,隐隐蹙眉:“没事?那你看着我再说一遍。”
  萧明彻的目光飞快掠过她,又迅速看回前方:“真没事。”
  这鬼样子哪像没事?
  可他不想说,李凤鸣也拿他没法子,只能带着满头雾水到了太皇太后面前。
  *****
  自李凤鸣随萧明彻回淮王府后,由于各种原因,她这还是第一次再上滴翠山。
  如今的太皇太后愈发糊涂,久不见她,一时竟没将她认出来。
  见礼过后,老人家眯着眼觑他俩半晌,忽然开口打发萧明彻出去,只单独留了李凤鸣叙话。
  太皇太后招手唤了李凤鸣近前来,仪态神色很是严厉。
  “宝念,你得记清楚,五皇子不仅仅是你姐姐留下的孩子。他是皇嗣,首先是陛下血脉!你心中再有委屈,也不能失了分寸。”
  萧明彻名义上的母妃钱昭仪名叫钱宝念,这个事李凤鸣是知道的。
  太皇太后为何会将自己错认做钱昭仪,她想不太明白。
  于是疑惑地看向旁侧的华嬷嬷。
  华嬷嬷尴尬地冲她摇摇头,示意她先含糊应着,回头再与她解释。
  于是李凤鸣恭顺垂首:“是。谨遵太皇太后教诲。”
  静默片刻,太皇太后又缓慢地眨了眨眼,像才醒过来似的:“噫,小凤鸣?你怎么不叫我太奶奶了?”
  李凤鸣哭笑不得,又顺着她的话改口:“是,太奶奶。”
  “是什么是?你真不听话。”
  老人家孩子气地微微噘嘴,瞪着她明显扁平的腹部,满脸写着不高兴。
  “你回府那时,我是不是说过,让你再来时要带个大胖小子给我看?”
  老人家糊涂成这样,显然讲不了道理。
  李凤鸣也不白费那口舌,笑吟吟顺口胡诌:“太奶奶息怒。您容我多一个月吧?等下个月再来时,我保管给您带个大胖小子!”
  太皇太后一时清醒一时不清醒,与李凤鸣说起话来总是前言不搭后语。
  聊了没多会儿,老人家就有些精神不济。
  华嬷嬷让人扶她回去歇下,自己则陪着李凤鸣在香雪园里信步走走,顺道解释一二。
  “太皇太后是糊涂了,方才将您认作了钱昭仪。她训斥的那些话不是冲您的,您千万别与她置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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