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个,萧明彻可就想翻白眼了。
自从上月底去了趟行宫,李凤鸣不知怎么就生出了执念,非要押着他看大夫。
他实在不愿意看大夫,赶上府中新进了一批家臣谋士,齐帝又染疾,他便借忙碌躲避。
那天他在齐帝这边,并未亲眼见到中宫那头发生了什么,只在出宫的路上听宫人说,李凤鸣在皇后面前掉了眼泪,因为不舍得即将与他分离。
当时他心里是又疼又甜,上了马车以后对李凤鸣好一番哄,松口同意看大夫,这才将她的眼泪哄住了。
结果一回到府中,那女人立刻叫了淳于黛替她上药——
居然是小腿撞出了块淤青,吃不住疼才掉眼泪的。
可以说是非常奸诈了。
*****
到了白玉桥前,引路的宫人已退。
泰王叔见四下无人,这才颇有深意地对萧明彻道:“陛下此番染疾,说到底也是心病所致。若有谁能在此时解陛下心病,那是大功一件。”
“多谢泰王叔指点迷津。”萧明彻执礼谢过,并不与他深谈。
巳时,萧明彻回到淮王府。
一进府门,抬眼就见李凤鸣绕过影壁迎了来,身后跟着端了托盘的辛茴。
看着托盘里乌黑的药汁,萧明彻心中生出了意欲逃家的冲动。“我通夜没睡,此刻还空腹。”
李凤鸣却有备而来:“前些日子你就是用这个理由躲过了好多顿药。我请府医调过方子了,如今这药就是要饭前服用的。”
“我没要躲,晚点再喝。有正事和你谈。泰王叔今日……”
“喝完再说,”李凤鸣看穿一切,噙笑揪住他的衣袖,“在你喝下这碗药之前,别的事对我来说都叫闲事。”
正当萧明彻打算垂死挣扎时,岑嘉树与战开阳并肩从抄手游廊下迎面走来。
李凤鸣乌眸滴溜溜一转:“你若不喝,我可要当面给岑嘉树做诗了。”
虽知她不会当真如此没分寸,萧明彻微恼:“我说过,淮王府内禁止任何人作诗。”
“我去府门外不就行了?”李凤鸣指了指他身后的大门,笑得不怀好意,作势要走。
萧明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闷着张冷脸从辛茴手中托盘上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就在此时,岑嘉树和战开阳已来到了近前。两人相视闷笑,双双垂下脸去。
没办法,真的有点好笑。
淮王殿下浑身僵硬,眼神视死如归。若被不知情的人看见,只怕要误以为王妃方才在逼他服毒。
李凤鸣斜睨二人:“转过去。”
又对辛茴道:“眼睛闭上。”
大家不知她要做什么,但还是老实依言,背身的背身,闭眼的闭眼。
下一瞬,萧明彻的唇前就抵上颗桂子糖。
李凤鸣冲他眨眨眼,无声诱哄:张嘴。
萧明彻愣愣望着她,满心的烦闷顿时化作翻涌的热蜜浆。
他躲喝药,只是单纯因为小时那些不好的记忆,心中十分抵触医者与汤药。
毕竟不辨五味,汤药对他而言只是气味难闻而已,入口再苦他也不知的。
小时在宫里,萧明迅生病喝药后哇哇乱哭,他的母妃就会喂糖哄他。
从前没人这么哄过萧明彻。
也没人知道当年的小萧明彻曾多渴望这一颗温柔的糖。
可李凤鸣今日替他备了桂子糖。
还让大家背身、闭眼,不让人笑话堂堂淮王殿下喝了药竟需王妃拿糖来哄。
真是面子里子都给他留足了。
这颗糖,比起他幼时疯狂渴望却又求而不得的幻想,还要温柔,还要美好。
见他迟迟不动,只是直愣愣盯着自己,李凤鸣捏着糖在他唇间动了动:快张嘴。
“哦。”他含住了那颗糖,并“不经意”地吮过她的指尖。
嘴里什么滋味都没有,但他含着那颗糖,目光紧紧攫住李凤鸣笑脸。
眼里是她,心里也是她。这就很甜。
萧明彻心道,以后不再躲喝药了。但也不会痛快地让喝就喝。
他希望每次喝药时,李凤鸣都能这么来哄他。
第49章
服过药又用过早膳, 萧明彻听战开阳与岑嘉树禀了几桩消息,做好吩咐后,便回北院寝房补眠。
他并非当真铁打的, 在御前值守通夜, 此时多少也有些困倦了。
但他心中悬着泰王叔的事,等李凤鸣拿着祛疤生肌的药膏进来时, 他便强打精神趴在枕间, 眯着眼与她慢慢说。
以往萧明彻只靠一种本能麻木活着,像个落单的幼兽,没更多念想。若无必要, 他对大多数人都抱着警惕与回避。
长久疏于与人深交,就造成他不擅察言观色, 时常无法准确判断别人的言下之意。
如今许多事不同了, 他知道只有活成强悍的姿态, 才能将李凤鸣稳稳护在身后。
所以近来他像一块干涸已久的棉团, 拼命汲取各种水分,逼着自己学习、思索许多事,以求快速充盈强大。
今日出宫后, 泰王叔在白玉桥前那番意有所指的“临别赠言”, 萧明彻是放在心上了的。
但他实在想不明白泰王叔的意图, 所以选择向李凤鸣求助。
李凤鸣盘腿坐在他身侧, 指腹沾着药膏慢慢抹过他后背的伤痕。
一心二用听完他陈述今早的事, 李凤鸣手上稍停,略作思忖后笑了。
“你是不明白你父皇的心病是什么, 还是不明白泰王叔为何突然提醒你这种事?”
萧明彻不明白的,当然是后者。
他只是有时脑子不太会转弯,又不是真傻。
朝中都知, 齐帝当下最大心病,无非就是“欲倾力与宋国一战,彻底划定南境边界,但主战的太子一派对兵源匮乏问题提不出解决方案”。
这个解决方案,萧明彻心中也是有点眉目的。他的困惑只在泰王叔而已。
这么多年来,泰王叔在齐帝面前俯首帖耳,时时以诗酒风雅的做派避嫌。
在皇子们中间更做“一碗水端平”状,从不格外亲近谁,生怕招来猜忌。
今日却一反常态,突然提点萧明彻该如何在这节骨眼上博得齐帝垂爱……
“你说,他是何居心?”
萧明彻回眸望着李凤鸣,澄澈眸底是全然的信任。
李凤鸣与他四目相接,歪头笑道:“泰王叔几十年来从不乱说话,谨小慎微大半辈子才保住闲王富贵。总不会今日突然就糊涂了吧?”
萧明彻反手在她腿上轻轻一捏:“请平铺直叙,开门见山。”
这种意有所指的反问句,就是他最难理解的说话方式。
李凤鸣嗔笑着在他后背拍了一掌,不重,却很响亮。“有求于人,你还敢掐我?”
“我没有掐你,只是捏,”他催促道,“他究竟意欲何为?”
“他八成就是帮你父皇做个传声筒,”李凤鸣直接挑明了,“你父皇是不打算再与宋国耗下去了。”
齐宋边境之战拉锯几十年,齐国南境自也被战火来回犁了几十年,各地青壮兵丁、国库更是为此持续往南境输送、耗损。眼下东邻又有异动,游牧部族也开始脱离掌控。
所谓长痛不如短痛,若能一战抵定与宋国的边境国土争议,齐国才好腾出手来防备东边邻国、收拾蠢蠢欲动的游牧部族。
“你父皇想尽快倾力一战定乾坤,就必须在短期内解决兵源匮乏的问题。其实这不难,只要下令开始征召女兵,兵源就能迅速倍增。”李凤鸣摇摇头,勾唇笑嗤。
“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我能想到,你能想到,太子,甚至你父皇也能想到。”
可太子不敢提。
古往今来,以命搏军功是平民跃升阶层最快速的途经。
若开了征召女兵的口子,齐女整体地位势必飞速大涨。
大量有军功的女子将会形成一股新的势力,她们会成为争取女子权益的中流砥柱。
如此,公主入朝议政很快就会成为齐国朝堂不可回避的议题。
这对太子显然不利好。
齐帝倒不是不敢提,只是这话不能直接从他口中说出来。
他是一国之主,但凡从他口中说出的话,那都叫圣意决断。
若到时朝野以反对居多,他便没有腾挪的余地与退路,稍有不慎就会引发举国大乱。
所以他需要有个人站出来,代他发声,先行试探朝野的反应。
听了李凤鸣抽丝剥茧,萧明彻双臂交叠于枕,下巴杵在臂上,若有所悟。
“泰王叔今日来点拨我,是得了父皇授意?”
“没错。这事对太子不利,恒王主和,两个都指望不上。别的郡王又不够分量,你父皇这回就只能寄望于你。”
若由萧明彻提出“征召女兵”这件事,只要事先沟通到位,以军方对萧明彻的敬重,大致可确保武将派系不会有太大反弹。
如此,齐帝就只需安抚住太子,再以“居中裁决”的姿态设法按住恒王一派的守旧文臣势力。
“但你要担个风险。若最后你父皇没能成功按住守旧文臣,他多半会推你出来问责。”
所谓帝王之术,万变不离其宗。做任何事之前,都要先为自己备个替罪羊做余地。
萧明彻豁然开朗,便开始昏昏欲睡了:“那我离京之前再上折。”
递完折子就去南境赴任。
若到时反对声浪过大,他人在边境,朝中口水仗打得再凶,一时三刻也波及不到那么远,他至少还有时间设法自救脱困。
“变聪明了啊。”李凤鸣满怀欣慰,顺手扯了被子替他盖上。
被夸奖的萧明彻像只得意又慵懒的大猫,闭目轻哼:“再说,若轻易就事成,我做再多,在别人眼里都是轻飘飘的。”
人心就是如此。
一件所有人都知该怎么解决的事,大家碍于利弊权衡而不动如山,偏偏有个人站出来轻松解了死局,通常情况下,这个人不会顺利得到赞扬与回报。
更多人会认为,这人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就捡了天大的便宜。
拖到所有人都急成热锅上的蚂蚁,才出来从容打开局面,他的付出才有可能得到最大化的认可。
李凤鸣稍愣,望着萧明彻疲惫入睡的侧脸,喃声浅笑:“你快出师了。”
“是王妃教导有方。”他含混嘟囔。
李凤鸣静静望着他,无声轻笑。既如此,她就放心了。
*****
很多事往往就是一通百通、一顺百顺。
当萧明彻只是个不被爱重的皇子时,他要什么没什么,举步维艰。
所以他没有、也不会有什么野望,不过就是木然地熬着活,艰难求存。
可经过数年蛰伏与点滴蓄力,一切在悄无声息间慢慢不同。
他凭战功赢得了军方势力的认同;通过承担联姻从郡王跃升亲王;这半年里再有李凤鸣数次关键时刻的指点,使他迅速在朝中不显山不露水地站稳了脚跟。
各方势力突然意识到,在太子与恒王胶着僵持的死局之下,明明还站着淮王这个“第三种可能”。
武有廉家,文有闻氏,皇嗣有福郡王、大长公主、长平公主,急需得他搭救的正定伯府……
甚或齐帝本人。
很多人都不动声色开始尝试在萧明彻身上押宝。
而淮王府内部,一切也在向好。
这几个月,战开阳偶尔得到李凤鸣点拨,更有淳于黛毫不藏私的教引并督促,他的进益可谓飞速。
当他行事渐有章法,萧明彻也开始放下对他的偏见“嫌弃”,开始对他委以重任,算是真正倚他为臂膀。
再有岑嘉树等人入府,萧明彻更是如虎添翼。
万事俱备,“完善淮王府相关建制”、“进一步壮大实力”、“稳中求进,向朝堂格局发起冲击”等诸项事宜就迅速被提上日程。
一个人但凡气运起势顺遂,整个人在方方面面都会迅速改变。
去过的很多年里,朝堂实权相关的事务,萧明彻根本没机会接触太深,偶尔有事突如其来,他就只能笨拙应对。
如今不同了。
他每日都在遭遇许多突发事件,要面对许多不同的人。桩桩件件、点点滴滴,于他都是淬炼与雕琢。
人在实践中的成长速度是惊人的,用“一日千里”来形容都不为过。
萧明彻就像是块璞玉,这一天天水里来火里去,再经过千刀万凿,很快就崭露出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耀目光华。
眼下人才、机会都在陆续向他涌来,他不再捉襟见肘,也就不必处处呈被动守势,有足够人力与资源去提前布局。
他突然前所未有地忙碌,也前所未有地目标明确、意气风发。
在外与人周旋,在内与智囊们夙兴夜寐,不见丝毫疲态。
仿佛突然打通任督二脉,智计、心性都有了飞速跃升,掌控起局面来逐渐游刃有余。
李凤鸣旁观着他的显著而迅速的变化,于欣慰中一天比一天安静。
到了八月初,萧明彻终于隐约察觉到不对劲。
因为他很快就要前往南境赴任,府中有太多事需做好部署,所以近来过分忙碌,有时甚至忙道昼夜颠倒。
已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只有在每天喝药、上药时才能见到李凤鸣。
他不清楚李凤鸣自己在忙些什么,只知这女人近来除了监督他喝药,耐心为他抹涂祛疤生肌的药膏之外,很少出现在他面前,也不会主动过问他的事。
听战开阳说,她甚至连出府都会走侧门,尽量避免避免接触前府的家臣幕僚。
若是个寻常齐国王妃,这种自觉与分寸,是极为得体合理的。
但她是李凤鸣,这种种行为放在她身上,那就很反常。
萧明彻越想越不安,端起药碗没有立刻喝下,而是直视着面前笑吟吟的李凤鸣。“你近来为何不管我了?”
李凤鸣温柔挑眉:“我若没管你,此刻你手上端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