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了吗?你再忍忍,我马上去传大医。”从他这些微妙的举动不难推断出来,这副模样,八成和陈良娣没什么干系,兴许对方根本就不知道这回事。
“你是想借这机会,顺道告诉婉儿吗?”他一下子就猜透了我的心思,让我不得不又退回步子。
我转过身去,佯装若无其事,“是谁这么大胆子,敢把你伤成这样?”
“别问!问就是掉脑袋,整个谢家的。”他小憩之后,精神头好像也足了,吐字清晰,依旧蛮横。
这话,我没法接,本来想怼,但看他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终究是下不去手,只是道,“你不愿意说就算了,又何必拿我家人的性命相要挟?”
大概的确是没精神,他也懒得和我争,索性一言不发。
正好,我看他这副样子,心里也膈应,于是再次想离开。
他终于有反应了,皱着眉没好气道,“去哪里?”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用同样厌弃的口吻回应,“去给自己选个棺椁!”
他冷笑道,“睡相那么差,一个棺椁装不下,就别去为难工部了!”
我登时就气了,这都快归西了,竟然还心思阴阳怪气地讽刺我。
“你以为我想?”我已经被他气过头了,语气出奇地平淡,“不让我去请御医,也不让我去找良娣。你现在这副样子,我估摸着熬不了三个时辰,到时候,还得给你陪葬!你不让我活,总得让我去料理一下身后事吧。”
“你这到底是心疼还是害怕啊?”虽然他看起来奄奄一息,十分疲惫,但仍旧不肯放过每一个能消遣我的机会。
他处处和我唱反调,我索性也不走了,在他旁边的交椅上坐下,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扶我去榻上休息。”果真,他很快又提出一个无理的要求。
“双腿没力气是不是?想歇息是不是?”我眯着眼阴笑,咬牙恶狠狠道,“我告诉你,就算爬也要给我自己一个人爬榻上去!”
他的笑容渐渐凝固,冷声问我,“前几日,我在批阅公文的时候,好像发现岳父大人呈上来的奏章中有一些纰漏……”
不得不说,成章和拿人软肋这事,实在卑鄙,我脸色一白,迅速走到他面前,微微弓腰,又拍了拍自己的肩,笑容出乎寻常的灿烂,“什么都不用说了,我背殿下过去,很乐意为殿下效劳。”
我也没能他得意的神情,觉得肩膀上有只手轻轻搭了上来,恬不知耻,“背就不用了,你这么瘦弱,万一摔倒了,会连累我的。”
连这么实诚的回答,他都要挑刺,我是真的佩服地五体投地。
等搀扶他上了榻,我才得以解脱,擦了擦额前的汗珠,又恐怕他病势加重,于是再次劝道,“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旁人想想吧……为什么不让我传太医,莫不是你这伤见不得人。”
他听后一脸迷惑,反问我,“我几时说过这话,方才是拦着不让你去找婉儿。”
“……”
我无力反驳,他好像又赢了。
没办法,我只好亲自去请太医,顺道把崔绍也一并给找了过来。
崔绍一开始不愿意来,又不肯说原因。于是我只能假称成章和危在旦夕,他这才心急火燎地随我回了宜春宫。
我找他来,也不为什么,只是想让他快些把成章和弄走。
谁知他一来,也赖着不走了,死守着成章和,连太医把脉的时候,也盯得很紧,途中右手一直安放在剑鞘上,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架势。
崔绍一来,我多少能松口气,悄悄地溜到门外。还没走多远呢,御医便从寝殿内走了出来,恭敬地道了句,“娘娘请留步。”
我有些好奇地折返了回去,问道,“张太医,可是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你只管开口。”
他笑笑,赶忙道,“不敢不敢,娘娘言重了。老臣已经方才替殿下把过脉了,虽瞧着骇人,幸而只是外伤引起的淤血,并未伤及脏腑。只需开几副活血化瘀的草药,便能药到病除,请娘娘务必放心。”
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我笑道,“如此,便有劳张太医费心了。”
按理,这话说完他老人家也该告退了,但却没有,反而一直拱手弯腰,似乎有话要说。
“张太医可还有什么事吗?”我试探着问。
他忙不迭道,“回娘娘的话,殿下方才说了,这草药须得你亲自己煎,他才愿意喝。”
这个要求离谱到,连张太医自个儿说完,都不由地皱了皱眉头。
“……”
我心中怒骂:成章和,你怕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但碍于外人在场,我也只能憨笑,替成章和解围,“让张太医见笑了,殿下他向来都是这样的,难得他在病痛中,也有这么般小孩子脾性,心境真叫人折服!”
经我这么一解释,张太医像是突然大彻大悟了一般,笑着赞许,“实不相瞒,老臣真的很羡慕殿下和娘娘夫妻情深啊!”
我有些语塞,颔首微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等张太医走远了,我便想着要进去同成章和理论一番。刚走到门外,就听见里头传来崔绍的方方正正的声音,“殿下,可知晓昨晚偷袭的,是何人?”
问题一下子就点了好奇心上,我忍不住蹑手蹑脚地靠近,半蹲在墙角,洗耳恭听。
成章和有气无力答道,“不知道。”
崔绍一顿,继续道,“殿下,不如由末将去查探个究竟吧,多少还是会有点蛛丝马迹的。”
“殿下是在何时何地遭袭的?倘若是在皇宫内院,那此人便是插翅难飞,”崔绍信心满满,言语诚恳道,“他把殿下伤得这么重,末将自诩一定能取他项上人头,给殿下讨回公道。”
话到这份上,成章和只能老老实实回道,“在宫外。”
“殿下昨晚出宫了?”崔绍十分讶异。
“睡不着,就四处去走了走,”成章和语气里似乎有些无奈,“不用彻查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崔绍有些诧异,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小心谨慎地追问道,“殿下可是已经找到凶手了?”
说实在,不光是崔绍,我也好奇啊!他前脚在国子监嘲笑我,后脚就被人揍得鼻青脸肿的,不是报应又是什么?
普天之下除了皇帝老儿,谁还敢动他一根汗毛?也就是这样,才把他惯得嚣张跋扈,做事不计后果。
我心中隐约对那位行侠仗义,却从未谋面的壮士,起了钦佩敬仰之心。
成章和迟疑了一下道,“应该不会是他。”
崔绍的语气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是何人?”
可惜,话到精彩处,寝殿里头,突然就没了动静。我有些纳闷,缓缓起身,却对上崔绍那双如利剑般的目光。我忙示意他不要出声,谁知他却视若无睹,敞开了嗓子问我,“娘娘可有什么吩咐?”
终于还是藏不住,我假装若无其事,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心慌慌地来到榻前,皮笑肉不笑,“宫里头自有熬药的医馆,不知道殿下如此要求,究竟是何缘故?”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微微一笑,然后当着我的面,轻轻地闭上眼,装睡着了。
我知道他分明就是故意的,便要上前去拽他衣袖。可崔绍是个护主的,成章和又受了伤,我这举动怕是同谋杀也没什么分别。
等到剑刃落到脖子上的时候,我不得不松开手,缓缓地倒退了出去。
他这一觉很是漫长,崔绍一直守在门口,到了三更天的时候,我也没能躺回自己的榻上,便只能同红桑挤挤,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一夜无梦到天明,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寝殿去找成章和。
尽管在门口守了一夜,但崔绍看起来依旧精神十足,他用剑鞘拦住我的去路,语气没有丝毫温度,“娘娘留步,殿下需要静养。”
“崔将军守了一夜,也该歇息了,这儿有我呢,你先下去吧!”事到如今,我真的很后悔把崔绍找了来,但眼下也只能认栽。
不料,他的长剑又出鞘了,面无表情,呆笨地像是提线木偶,“娘娘该去为殿下熬药了!”
我想,兴许成章和同他吩咐了什么,否则也不会如此大胆。
红桑见我这般憋屈,便要上前理论,哪想崔绍根本就不讲情面,说他愿意先斩后奏,哪怕豁出性命,也要守护成章和不被叨扰。
我没法子了,质问他,“是不是只要我熬好药,就能进去了?”
崔绍点点头,伸手恭敬地替我引了个方向。
待我把汤药熬好,送来寝殿的时候,崔绍却不见了。隔着青纱帐,就能看见成章和静静地躺在床上。
他听到脚步之后,缓缓睁开眼,目光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看来你是真的舍不得我,一刻瞧不见我就心痒。”他看起来气色不错,只是脸上的淤青仍旧触目惊心。
我端了汤药上前,冷冰冰地问话,“药也熬了,你什么时候走?”
他接过汤药,腆着脸皮问我,“我现在伤得这么重,你就忍心赶我走?果然最毒妇人心,一点都不假。”
他每次漫不经心地说这些话时,总能把我气得发抖,我怒站起身,“成章和,你这分明就是鸠占鹊巢,东宫之大,去哪里养伤不比这儿好?”
第37章
他试了试药温, 越发来劲了,“急什么?我在这儿,睡得舒坦。况且你好容易才有了和我独处的机会, 要好好珍惜才是。什么肺腑之言, 山盟海誓,通通说出来, 别不好意思。”
三言两语间,汤药已经去了一半。
我早没了脾气, “就不怕我在你汤药里下毒么?”
他显然愣了一下, 很快看出来了我的心思,面色不改, “怕什么,我死了你就能独活?”
我冷哼道, “我真想知道伤你的人究竟是谁,他为什么要手下留情?换成是我, 保证让你三个月都离不了地!”
“其实,你现在要出手, 也可以啊,”他嘴角微扬, “只要忍心的话!”
我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 我无时不刻想抡起拳头,打到他求饶为止。好歹, 他人在我宫里,万一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可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可我偏就不能让他如愿,微微弓腰,凑近他面前, 狡黠道,“喜欢赖在我这里?想让我伺候你养伤?想听情话?”
他眼珠子转了转,脑袋一扬,“是。”
“成章和,算我求你了,能不能放过我?嫁给你也并非我本愿,进宫以来,我一直安分守己,只想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生,更不想与旁人争什么。是你一次又一次地招惹,为什么你就是见不得我开开心心的,非要我痛苦,活得不自在,你才满意是不是?”
说这话时,我险些就哭了出来,从小到大,就没受过这份委屈。
舍命去救的人,非但不感念我的好,反倒认定是我设局加害于他。
“嫁给我,”他那幸灾乐祸的笑容,突然滞了一下,问道,“就让你这么为难吗?”
“是!”我轻轻开口,神情冷硬,斩钉截铁。
他没有说话了,目光渐渐变得灰暗阴冷,缓缓开口,“心里有别人了?”
这样的眼神,叫我有些害怕。更不知晓他问这话,究竟有何用意?可无论如何都是不能认的,我口吻坚定,“没有。”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里似有惊涛骇浪,却在下一刻,突然伸出手来,把我强行拽进怀里,一个反扑,欺压了上来。
他力道极大,却比不得平日。还没等他的脸庞凑近,我就伸出手来,狠狠地扇了过去。
这一举动,彻底将他激怒了,眉宇紧蹙,死死地扣住我的手腕。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我伸出脚猛踹了过去,他吃痛,终于松开手,而我才得已脱身,滚跌到床沿处。
本想起身就走,但看到他痛苦地倒下,鼻息厚重,又不得不担心起来。正要下榻去传太医的时候,他微微睁眼,稳稳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唤道,“婉儿,别走……”
一瞬间,我能听到自己紊乱的心跳,用手背去探他的额头,果真滚烫如火。
“成章和,你松手,我不是婉儿。”我仍旧记得他先前对我的粗鲁,可我分不清他是不是把我当成了陈良娣。
红桑在外头听到动静,也赶忙追了进来,看到眼前一幕,微微有些吃惊,“小姐,殿下这是怎么了?”
“快去请太医,”我说完又马上改口了,“不,还是先去把良娣找来吧。”
殊不知过了多久,等良娣到的时候,我已经趴在床沿睡着了,但手腕一直被成章和死死地扣着,根本挣脱不开。
看到救兵来了,我才长吁一口气,榻上的成章和也已经睡着了。
不得不说,良娣来了,就是有法子,她不过在耳旁轻轻唤了声殿下,成章和就乖乖松了手,看得我目瞪口呆。
终于脱了身,我一刻也不愿意久待在此,对良娣千恩万谢之后,飞快地跑出了寝殿。
方才的惊魂一刻,我喝了满满三大壶的茶水,才算缓过劲来。
这一反常的举动,让我不得不陷入沉思,到底敢对他大打出手的是什么人?看成章和同崔绍说得那番话,怕他心中早已有了定数。
成章和夜晚遇袭,被伤得这么重,只有两种可能,其一就是喝醉酒了,不省人事,被人趁火打劫,其二那人武功远在他之上。
可我思来想去,除了齐修贤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谁,值得怀疑。
一晃五天过去了,听红桑说,成章和的身子已无大碍了,昨晚连夜就搬离了宜春宫,去了霜云殿。
而这五天,我都不曾进去看他一眼,因为良娣在,我放心,也因为她在,我更不放心进去。
好在,他们两个终于总算是和好如初了。
那日,良娣同往常一样,约我前往去国子监听学,本想拒绝的我,实在拗不过她一番好话,硬着头皮还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