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小路子正在为萧绎棠更衣,小心翼翼觑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萧绎棠,心里想着若是梁大人在场,殿下想必不会沉这一张脸。
“参见殿下。”
他听得一声林籁泉韵的参拜,抬眼看去,只见梁竹音淡扫蛾眉,身着那身丹色云锦宫装,臂挂金色披帛,那如意裙上拴着玲珑禁步,莲步轻移时那珠玉相撞的声音,听上去清脆而又令人心生愉悦。这身装扮,俨然一副东宫嫔妃的模样。
“药喝了吗?”萧绎棠转身整理衣袍时,斜睨了她一眼,眼神微微一定,旋即转开了。
梁竹音悄悄提了提过于低的衣领,福了福:“回禀殿下,臣每日均按时服用汤药。”
萧绎棠嗯了一声,“走吧。”带着一脸茫然的梁竹音上了马车。
小路子暗暗夸赞自己有先见之明,眼神示意追月跟上。
车驾到了太守府,只见中门大开,凉州三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陪侍在侧。即便这样,算上陪同萧绎棠的云麾将军以及卫恒,一时间府前宽阔的门庭,竟然显得拥挤起来。
萧绎棠扶着小路子的手臂下了车,他转身向梁竹音伸出了手,温声提醒,“仔细脚下。”
方才在车内,梁竹音早已听得他的部署,知晓这场戏的重要性,便也优雅抬起手放入他的掌心,含笑说了句,“多谢殿下。”提裙下了马车。
众人见太子如此照顾一名宫装丽人,以为是此次陪同他前来的妃嫔,纷纷下跪叩拜,“微臣参见娘娘。”
这一声叩拜,将梁竹音着实吓得不轻,她匆匆侧身,想要将手从萧绎棠手中抽出,却并不能如愿。
“起来罢,她胆子小,莫要吓着她。”萧绎棠朗声说道,替她解了围,拉着她率先入了太守府。见众人纷纷起身的功夫,趁机低声取笑她:“一副见不得世面的样子。”
梁竹音听着后面的人跟上来的声音,想着这是被他赦免后第一次任务,千万不能因为扭捏让自己失去了机会。
她便任由萧绎棠拉着她的手,无意看向园内葱郁的花草,不只有玉兰与西府海棠,竟然还种植了一片牡丹。她眼前一亮,指着牡丹笑道:“殿下,您瞧,这西北之地竟然也种有牡丹,想必是太守大人知晓您甚爱此花。”
萧绎棠见她上道,颇为赞赏地看了她一眼,“这牡丹一株价值千斤,太守想必也是爱花之人,竟然倾家荡产种植此花。”牡丹在大齐,并不是有钱便能种植,但是没钱更是想都别想。正因是国花,又寓意无上的富贵,自然被有实力的高门世家所推崇,以种植牡丹为荣。
只不过,身为凉州太守,上折子哭穷是他,如今却在园子里种植牡丹,颇有打脸之意。想必,知晓萧绎棠来凉州,着实心疼就这样铲掉这样名贵的品种,抱着一颗侥幸心理迎驾,却还是被梁竹音揪了出来。
那太守夫人赶忙在梁竹音身后磕磕绊绊地解释:“是妾身非要种植,官中的存银早已被老爷拿去救济灾民。也不怕娘娘笑话,妾身拿出自己的嫁妆变卖后购入此花,娘娘自小生长在京城,不知久不能回乡的苦楚。”她拿出袖中的绢帕擦了擦眼角。
张太守见夫人为他搪塞,应对也着实算不上高明,只得硬着头皮附和几句。
不想又跳进了梁竹音亲手为他挖的坑。
“真是夫妻伉俪情深啊。这西北天气到了冬日,自然是要搭建温室,若将国运之花冻坏了,尊夫人伤心不说,这败亡之兆殿下最见不得。”表面上是建议太守如何养花,实际上则警告他,太子甚爱牡丹,又相信运道,你自己瞧着办。
梁竹音明白萧绎棠的用意,身为战后重建的地方父母官,带头行那奢靡之风,这事儿必须好好传扬开来,不能这么轻易就算了。
她看向萧绎棠莞尔一笑,“殿下,”想了想终究说不出来臣妾二字,只得隐去自称,“您说是不是呢?”
萧绎棠眼里浮起笑意,“偏生你牙尖嘴利,看看,将人说的都不敢回话了。”他眸光一闪,刹那间光华四溢,“卿卿所言极是,想来张太守定然不会令孤心生不快。”
这一声卿卿,另梁竹音不由自主看向别处,顺势轻摇团扇,努力扯出一抹笑意。心中暗自腹诽,自己尽心尽责演戏,他还不忘找机会令人难堪。
梁竹音想着趁机咳嗽几声,顺势挣脱开他的手,好距离他远一些。谁知他竟然靠过来,担忧地看着她,眼神询问她可是不舒服。
她微微摇摇头,终于将手解放出来。
“臣多谢娘娘提醒,定然倾家荡产,也要照顾好这几株牡丹。”张太守哪敢说个不字。
众人听着眼前这两位盛装华服二人的对话,早已陪着属官大人汗流浃背。
这二人却视若无睹,谈笑间顺着飞桥履道,被引入园中湖心岛的楼阁内。
萧绎棠自然是被安置在上首主位,“卿卿陪孤一起坐。”
女眷本应坐在屏风后的专席,他一声令下,太守马上命人将他身旁放置一个座位。
梁竹音心中一叹,只得顺从坐在他身旁。
侍女立即为他二人面前的金樽内斟满美酒。
张太守见筵席终于开始,只想着将太子灌多,再献上几名美人,将方才牡丹一事冲淡一些。他即刻携凉州大小官员起身,向萧绎棠敬酒。
“且慢。”一双玉手拿过萧绎棠手中的金樽,“陛下与皇后娘娘有旨,出巡在外,需要格外注意殿下的饮食。殿下不愿拂了太守的一片好意,我却是要当那恶人,宫规在上,还请诸位大人体谅则个。”
梁竹音手持金樽,看向萧绎棠,笑着说:“不若我替殿下饮了此杯,皇后娘娘那里也好有个交代。”她无视萧绎棠眼中的阻拦之意,起身示意众人,在一片恭祝声中遮袖饮尽了杯中酒。
西北之地酿造的太禧白,自然不似上京城内醇度低甜度高的寒潭香,入口便由喉咙一路灼烧至腹中。梁竹音在“娘娘好酒量……”的恭维声中强忍着呕意,持帕捂住嘴带着笑意沉默了半晌才缓过来。
好在歌舞已经开始,众人总算暂时转移了视线。
“你如今尚在服药,饮酒就是作死。”萧绎棠虽面带笑意,说出的话却满是指责。
梁竹音放下茶盏,眼中一派坚定,也带着淡笑回应:“我的命不重要,保护殿下是首要的,更何况您手臂受伤了也不能饮酒。”
萧绎棠转头看她,将她耳边的碎发捋了捋,“不用脑子也知道这酒肯定没有问题,我的伤早已无大碍。”
“臣吃一堑长一智。”梁竹音忍着微微眩晕,拈起绢帕为他擦了擦额间细密的汗。
“你!下不为例。”萧绎棠终于败下阵来,小声敦促,“多饮水,这是命令。”
梁竹音见好就收,不知是酒精发散的缘故,还是因为终于能为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而心中欢喜,她再次端起茶盏,笑眯眯地看向身旁略微有些错愕的萧绎棠,“臣敬殿下。”说罢遮袖饮尽茶盏内的茶水。
萧绎棠哼了声,还是端起金樽陪饮了一杯,心不在焉地看着歌舞。
坐在右侧第二桌的卫恒,担忧地看向上首,见梁竹音面若桃李,定然是从未喝过如此烈酒。看到师兄在她耳边说着悄悄话,两个人时不时相视一笑,这场面令他非常不适。方才那句卿卿,足以令他想入非非,越发的想知道这一路到底经历了何事。
刚好此时有人来敬酒,他随之将盏内酒饮尽,想驱散心中的烦躁。
酒过三巡,张太守不住地看向上首,见太子二人卿卿我我,暗暗发愁此次献女时机不对。明显上首那位嫔妃品貌极佳,端看太子对她的态度便知,定然及其受宠。太子进宫才多久,想必二人还在蜜里调油的阶段。
如今只能硬着头皮尝试一番。
他起身拱手道:“殿下,臣本想着今岁回京述职,亲自将三名绝色佳人带至京城。如今您亲自出巡,岂不是天意。您看……”
“张太守,你当着我的面献女,视我为何人?”梁竹音侧身摇晃着萧绎棠,“殿下,您真的要收吗!”她本就脸色绯红,如今听着这番陌生又尴尬的话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更加羞愧不已,只得暗自咬牙将这场戏唱完。
萧绎棠前一刻还在暗嘲她演技着实不怎么地,恍惚间竟然有些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做戏,他只得看向下首,摆摆手道:“还是免了,不然孤又要被闹上几日。”他当众刮了一下梁竹音小巧挺直的鼻尖,“你可满意?”
梁竹音手拿团扇娇羞地点点头,余光见张太守尴尬地坐了回去,暗暗吁了一口气,今日的任务终于完成了。
不知是任务完成心情得以放松,还是那烈酒越发的上头,她忍着头重脚轻的怪异感,扶额伸手摇摇晃晃去斟茶,却全部洒在茶盏外。
萧绎棠见她如此醉态,只得抬手叫停歌舞,装作不适半拉着半架着梁竹音,在众人的恭送声中登上了马车。
他看着顺势伏在他腿上的梁竹音,皱起眉毛,轻轻戳了戳她的手臂,“喂,你醒醒……”
梁竹音下意识躲开他的手指,嘟囔一声,“狐狸……就是狐狸……”
萧绎棠蹙眉没听懂,低头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道:“狐狸?”
梁竹音噗嗤一笑,闭着眼睛点点头,“他啊……心眼子多,说话啊……毒舌,坏人!”
“他是谁?”萧绎棠眼中骤冷。
“他是好……人,三年出宫,去找……他”她喃喃着睡了过去。
萧绎棠试图摇晃她,见她毫无反应,气闷之下无奈地看向窗外,苦思冥想着狐狸到底是谁。
继而想到她说三年后出宫。
酒后吐真言,看来宫外的确是有谁令她牵肠挂肚。
他要不要查查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懒懒家的喵星人、阿照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Yanfin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醉酒
追月掀开帐幔, 看着枕着手臂安稳而眠的梁竹音,轻声唤道:“大人,该起身了。”
梁竹音嘤咛一声, 头痛欲裂之下缓缓睁开眼, 声音略带沙哑:“追月, 你如何在这里?”
追月上前一步, 扶着她慢慢坐起,“昨晚大人醉酒, 路都知命婢子留在房内照顾您。”
梁竹音蹙眉问道:“我……醉酒?”她只记得当时有些眩晕,倒茶洒了一地的尴尬场面,之后发生了什么脑中一片空白,就连自己怎么回到这间屋内都不清楚。
她懊恼地掀被起身,想了想, 小心翼翼地试探追月,“那我昨晚有没有失态?”
追月心想, 被太子殿下抱回来以后,二人在屋内旁若无人地斗嘴,算失态么?她瞧着眼前这位主儿,看上去并不想承宠的样子, 不然也不会那般与太子殿下说话。
殿下受那样大的气, 也未对她有任何惩罚,真是独一份儿的待遇……算了,这事儿她如果说了,总觉得会惹祸上身。
“并无失态。”追月心虚地笑着应答, 侍候她盥洗。
梁竹音总算放下心来, 这西北的酒是真不能喝啊,若是在狐狸面前失态, 被他贬损不说,接着就是一顿责罚。
狐狸,她皱眉琢磨,似乎昨晚有人问她狐狸是谁……她甩了甩头,一定是梦。
梁竹音虽然记不起来了,但一大早顶着黑眼圈,垮着脸起身的萧绎棠可没忘。
这女人喝多了难道就是她那个样儿?可见平日里端庄大方,恭敬有加都是装的。
当时在马车里,稀里糊涂说了那许多让人听不懂的话,就连动物都说出来了。谁知更过分的还在后面,本来见她睡着,勉为其难地将她抱回屋内。
谁知她醒了,瞬间从他怀中滑下来不说,还揪着他的衣袍,点着他的胸膛出口狂言,说什么“你不要学那狐狸,他整日里的算计人,给你挖个坑,然后再惩罚你,”又指了指她自己的头,小声跟他说:“如果这儿没有东西,那就是死路一条。”
她还左顾右盼,越过小路子看向门外的卫恒,使劲儿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要学就学卫大人,人挺实在,又热心肠,这世间好人多着呐,何苦……又是何苦。”
他气的脸都绿了,合着他就是她口中的坏人,还得了一个狐狸的外号,气得他连声质问:“梁竹音,你再说一遍,谁是狐狸,你……再说一遍!”
小路子被她说的一脑门子的汗,还替她解围,“梁大人说狐狸那是说我呢,她曾经跟我说过。”
谁知他刚冲小路子吼了一声:“你闭嘴。”,她也指着小路子大声反驳,“你骗人!他比你高一些,嗝儿……长的么,也好看一些,也就是皮囊……好,罢了。”眼见小路子那表情比哭还难受。
他颤抖着指着她,“你……”竟然被她伸手“啪”的一声打落,跌跌撞撞蹭过他,像猫儿似的蜷在了床|上,临了还嘟囔了一句,“他……就不这样儿。”
他从未这样生气过,瞪着早已进入睡梦中的她,第一次感受到有气憋在心里没地方撒是何等滋味!
他拂袖夺门而去,看着廊下卫恒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想到她方才夸奖卫恒,顺势狠狠乜了他一眼,“大半夜你还杵在这里作甚?”抬头望天,喘着粗|气,胸口疼的他抓心挠肺。
继而整夜被她这一出闹得头痛欲裂,倒像是自己醉酒了一般。
他抬臂闻了闻身上隐约的酒气,厌恶地下令,“备水,沐浴。”
小路子干笑两声,立刻安排上。
心想他昨晚就命人一直守在炉灶旁,务必随时烧着热水。自打殿下从梁大人那里受了气,怒气冲冲回来,他就开始揪着一颗心。这梁大人醉酒是把想说的话都说了个痛快,他们这些近身侍候的人算是遭了殃。
他苦笑,若以后回了东宫,整日神仙打架,他们这些小|鬼可怎么活。不过,殿下气得那般失态的样子,看上去的确……也,的确有那么一些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