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不敢分心, 专心对付眼前的刺客,这些人训练有素,看功夫套路、听喊话的声音应该都是突厥人。久闻突厥人经常从事暗杀事项,本来这护送军粮的受召应当是凌安之, 战场上打不过, 所以用了下三滥的手段,刺杀凌安之来了?
凌霄杀心陡增, 长戟上下翻飞, 劈扎搅砍,双尖戟抖出一片虚影, 戟无虚发。这些宵小之徒,想伤到凌霄还是太难了,不出一刻钟,黑衣人大部分已经纷纷倒地, 基本没几个喘气的了,眼看着包围圈就会散。
凌霄连人带马,都被溅的浑身是血, 矫若游龙,长戟所到之处死伤一片,看起来犹如一尊地狱里来的杀神。
不远处的许康乾暗暗的看着,露在袖子外的手攥起了拳头,这么多人都近不了身,全是废物!
他单手举起后向下作了一个拼杀的动作,道:“出弩机!”
这一次暗杀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凌将军确实是人中龙凤,他也见识到了,不过怀璧也是罪,真有不甘到九泉之下去说吧。
包围圈的弩机早已经准备就绪,先前均是以松枝和积雪隐藏,此时图穷匕见,箭已上弦。
大楚的重弩经过了改良,能拉得起硬弓,十箭连发,纵然是大罗神仙,也难逃枪林箭雨,包围圈里的石头,都能射成刺猬。
凌霄目光如炬,眼睛亮的渗人,在这快黑透了的白毛风里,目光像刀子一样往许康乾的方向看了一眼,许康乾竟然打了一个哆嗦,他不管包围圈里还有不少活着的黑衣人,喝道:“射!”
几十台弩机发出弓箭上弦的吱吱声,几十个弓弦同时发出金石破裂之声,弓箭破空的在这白毛风里都听得到——
这声音凌霄太熟悉了,手中长戟旋转如最快的车轮,和战马小厮竟然挡了一轮弓箭,一箭未中。
弩机已经射空,凌霄以戟撑地,一夹马腹,宝马人立而起纵身一跃,竟然直接就要从最近的弩机上空飞腾而过。
许康乾像是受了惊吓,心中暗道这一拨重箭过去,千军万马都要折损一半,这么近的距离竟然没有碰到凌安之一根汗毛,这是人是鬼?
入百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境,说的就是这凌将军吧!
他看凌将军即将飞出包围圈,再看看那神器一样的方天画戟,喝道:“飞索!”
树上埋伏着的第二批黑衣人得到命令,立即四面八方飞索向凌霄的兜头罩去,飞索的头上是带着小钩子的回旋刀,凌霄在黑暗中看不清楚,持戟拨索,方天画戟上的白刃竟然被小钩子勾住,树上的黑衣人手感力道有变,纷纷扯紧绳索,用旱地拔葱的力气猛拉,见再不放手回旋刀就要把手指割断,凌霄手一松,方天画戟脱手飞走,松树上几个黑衣人突然没了拉扯的力量,竟然直接一头从树上撞了下来。
许康乾见凌霄长戟脱手,在黑暗中看不到的地方邪魅一笑,他伸手在背后取下有三道弓弦的重弓,在箭斛里取出三只铁箭,那箭黑的吓人,陨铁打造,比人的拇指还要粗两圈,他将三支追魂箭搭在第一道弓弦上,弯弓满月,不给凌霄反应的时间,直接射向凌霄——
凌霄见长戟脱手,心下一惊,还没有反应过来,三只追魂箭已经携着劲风当胸袭来,他甩开马镫,扭腰腾空而起,堪堪躲开这三箭。
许康乾第二批三支追魂箭已经搭在了第二根弓弦上,冲着尚在空中凌霄没有办法变换的身形射去——
凌霄像猫似的,竟然在空中又翻了个身,想一脚踏上最临近的一颗松树的树干借力向上冲,竟然脚下一松,树竟然是中空的,本来在白毛风中就要倒下,根本承受不了凌霄这神鬼一样的力道,一脚踏空,凌霄看了箭射来的方向,避无可避——
战马小厮早通人性,和十岁小孩最大的区别只有一个,只是不会说话。见主人有难,四蹄着力一个跨步跃在空中,挡在了凌霄和追魂箭之间,三箭正中小厮,那箭的力道竟然将神骏小厮射飞出去十余步之外才嘶鸣着坠地。
凌霄和小厮相处日久,吃个苹果都是他一半消失一半,哎呀一声,瞬间有些晃神——
许康乾笑了,他趁着凌霄晃神,最后三只追魂箭搭上了第三根弓弦,犹如追赶猎物的毒蛇一样,在凌霄身形还没有落地之前,携着破空之声,当胸射向凌霄的要害。
凌霄大开大合,双手运力,竟然各抓住了一只铁箭,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力度十足的利刃穿透人体的声音,身子也像被风吹走的旗子,带着血线横飞出去,之后摔落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许康乾长出了一口气,这是最后三支陨铁箭,一旦不中他就功亏一篑,暗杀一次,五千人设下陷阱无数,百余杀手心腹竟然几近全部折损,这凌安之,确实是不能留了。
他抬头向将军坠地的地方看去,陡然出了一生冷汗,人没了?怎么可能,他这一箭射中的战马,都会是一声不吭的直接倒地而亡?难道没射中?
正在心惊胆寒之际,眼前光线更黑,见本应该殒命了的凌将军像鬼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欺身到了他的面前,他慌忙用弓抵抗,还是躲闪不及,肩膀上被砍了一刀,那刀好像是带着豁口,一砍一钩,差点撕掉了他一寸长的锁骨,连疼带吓,许康乾惨叫着抽出了腰间的佩剑,打算困兽犹斗——
不过转瞬眼前又静悄悄的,那个人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许康乾强自镇定下来,看了看伶仃将断的锁骨,疼得他脸色煞白,捂着伤口半跪在了地上,看了看马上就要被白毛风盖住的血线,吩咐道:“当胸一箭,神仙也跑不了。打扫战场,一根头发丝都不许留下。”
——屋子里静的吓人,只有耶律真带着突厥口音的供述声,花折听耶律真将完了:“口说无凭,你有证据吗?”
耶律真双膝跪地:“凌霄将军当日方天画戟和陨铁剑遗留在了现场,毓王吩咐我们进行处理,我当日将兵器带走,埋在了光城外山中,这次我被抓,已经引着您身边的人将兵器挖出,昨日给你看的,便是当日遗落现场的兵刃。”
凌安之心神震荡,五内俱焚,愤怒、心疼多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竟然开始全身发抖,如此天罗地网,他防守不如凌霄,如若碰到,也必死无疑。
所以,许康乾看到了凌霄在军中的影响,担心他彻查凌霄死因,未给他喘息运作的机会,急不可待的便向他动手。
花折起身,他在门外绕道帘子后边,却见桌椅空空,刚才坐在这里的人已经不见了。
凌安之迎着安西的春天料峭的寒风,心中乱如地狱一般,从小到大冷静的外壳中装着的仇恨、窝囊如同滚滚岩浆一般,仿若跳进冰河也不能降温。他扬鞭怒马,遵从本心的一口气骑到了空瓶山。
拨开层层蛛网,洞内潜伏的蝙蝠飞起,纵然是印证心底一直能猜到的真相,可真的当着他的面揭开的那一瞬间,他还有被扒皮抽筋了的痛楚。
他不知道靠着山洞呆了多久,只觉得月光从空瓶山顶的洞口又铺洒了下来,紧接着却听到脚步声响,他愣了愣神向声音来的地方望去,竟然见到了一脸沉寂,举着火把摸索着进来的许康轶。
好像和多年前的那个夏日夜晚一样,许康轶和凌安之又坐在了月上柳梢的密林外,听流水潺潺,蝉鸣阵阵,许康轶还是要小心脚下青苔。
只不过斗转星移时过境迁,那时候是年轻的翼西郡王和平西将军,渐渐变成了翼亲王、北督道将军和定边总督、镇国公,而今变成了两个乱臣贼子。
凌安之已经稳下了心神:“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许康轶摘下水晶镜揉眼睛:“我在梦中,最经常去的地方,也是我皇兄的北疆都护府,此种心境下,你除了在这里,也不会有别处了。”
凌安之:“花折说你视力稳住了,晚上也能看得到轮廓?”
许康轶闻得到空气中阵阵青草鸟兽的味道:“这么多年了,我晚上看不清楚,渐渐喜欢上了空气中的各种味道。”
凌安之笑:“我看的倒远,但嗅觉一般。”
许康轶知道他天生眼神比鹰还好些,意有所指的说道:“我看不到这万里河山出路在哪里,却闻得到行将就木的气息。”
许康轶一顿:“我们彼此相辅相成,有无相生,你帮我一下不好吗?”
凌安之双眼望远:“古往今来,有自京外起兵入主了京城的皇子吗?”
许康轶嫌坐着累,直接靠在他后背上:“也许我们能空前绝后也未可知。”
凌安之视线追逐着飞来一个萤火虫:“古往今来,有几个打下了江山还能保全的名将呢?”
他自从上了黄门关那天起,就知道为武将者,战功越多越不能保全,这是历史的规律和宿命。
许康轶心中一动:“你在安西,容得下我吗?”
许康轶一年多以来一直在安西当提督,他和凌安之当提督的时候每日跃马打仗不同,整日里忙着丝路税收和改革田亩,还指挥陈恒月、陈罪月相昀去协助宇文庭等人继续修建烽火台,如果不是头上还悬着屠刀,日子过的是舒服惬意。
可安西是曾经的封疆大吏凌安之多年心血经营的地盘,安西军基本是凌安之一手打造,不知道算不算鸠占鹊巢。
凌安之可能是在嘲弄他,笑的胸腔抖动:“安西必然得有人管理,和天要下雨一样,我有什么容不下你?”
许康轶支起一条腿,让自己舒服点:“天下只不过比安西大一些,我自问心胸不输你,你说我能不能容得下你?”
凌安之不约而同的他难兄难弟似的靠在一起:“我今天能造二阴毒许康乾的反,明天就能造你四瞎子许康轶的反,还说你容得下我?”
原来凌安之心中的一个症结在这里,许康轶觉得凌安之有些多疑的好笑:“我信你便是,我又不是许康乾,能官逼民反的。”
凌安之索性躺倒,直接枕在了许康轶的腿上,调戏他:“你这个断袖,我只枕一下你的腿,你不会动什么色心吧?”
许康轶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我不是什么断袖,只不过那个人正好是花折,他是男是女,是皇子还是庶民,现在对我没有区别了。”
凌安之双手抱着后脑勺,回到了刚才的话题:“人性深不可测,不可考验。”
许康轶也知道承诺以后的事纯属空谈,话已至此,许康轶觉得多说无用,也只轻叹了一口气。
凌安之看许康轶一贯严肃沉稳,什么时候均冷静持重,绝少见他叹气:“康轶,你确实有中兴之才,但是没打过仗,此事根本不可能成功。”
许康轶倒是第一次听凌安之和他分析战局:“你考虑过这个事?”新了鲜了,还说没想过要造反。
凌安之利落的点头:“自西北兴兵入中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怎可不察?纵使是我带兵,也过不了几个关口。”
“其一,客观战事上,潼关路难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即使损兵折将侥幸过了潼关,自西向东只要进了中原,太原、山东、东北、江南各道则必然会夹攻反军,到时候四面楚歌面临八方作战,必将陷入苦战;而且届时必将涉及到收复江南,想要收复江南便要打水仗,我不会打水战,也没有水军。”
“其二,关键是军心难以控制,铁蹄对准自己的河山,三军将士皆人心惶惶,纵使小战役兵败,也会极大的影响了军心,一旦一步走错,可能项上人头直接会被左右的人送到京城去。”
“其三,朝中武将并不白给,还是要知己知彼,朝中的武慈、林光、宇文载光和萧承布均是才华横溢的名将,殿下手中的将军们基本没有能和二人抗衡者;你说,到时候一定会多线作战四面八方直面这些人,人贵自知,殿下手中能指挥十几万人攻城的将军除了我基本没有,这些问题都怎么办?”
第195章 东西流水
宇文载光就是宇文庭的亲弟弟, 已经在朝为官多年了。
许康轶低头瞎眼冲他一笑:“我倒是不知道怎么办,可我知道你一定知道怎么办。”
“无赖,”凌安之从来不知道许康轶还能卖笑求荣,“还有一个问题, 也决定了我帮不了你。”
许康轶皱眉疑问:“还有问题?”还真重重阻碍。
凌安之望向夜空中的繁星点点:“我大前年在北疆,心肺突发疾病, 差点清晨猝死房中;前年在蒲福林雪山, 急火攻心发了高烧,不到两天就命悬一线;去年在兰州,没有心气差点被活活耗死;还在锦州被黑硫药炸成重伤;余情去年在兰州直接捅了我一个透心凉。”
“如果协助你起兵,最少也要两三年才能成事, 我已经没有超过两年不伤不病的时候, 到时候两军阵前,主帅身亡, 直接就把从上到下全军将士送上了黄泉路。”
许康轶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缓缓地说道:“如果是我,除了你家人被害, 你被困在蒲福林雪山忧愤生疾,和我母亲自裁一样,我无能为力之外。”
“而其他数次,在北疆, 不会催你出战必须去直面丹尼斯秦;我根本不可能容不下你,你绝无在兰州被构陷暗杀的可能;这就不会逼得余情出此下策,和你拔刀相向, 以重伤换条命;在锦州抗金的战场上,如果你完全有决定权,以你的为人,建功立业的机会可能会交给属下,自己不会出城;这样算来,不也是无病无忧了吗?”
凌安之眼中的火苗闪了闪,终于灭了下去:“我…过去的一切就过去吧,不可能克服这么多侥幸成功;偶然功成未必自保;纵使自保也不是得到我想要的东西,算了。”
许康轶:“悲观者正确,乐观者成功。”
凌安之缄默不语。
许康轶注视着他的眸子:“凌兄,我知道你不为王图霸业、青史留名,可为天下的芸芸众生想一想呢?铁骑安天下,君明臣直,百姓才能安居乐业。”
凌安之眼中犹豫一闪而过,快的许康轶根本抓不住:“康轶,无论是谁登上那绝顶之巅孤家寡人的俯视苍生,我全是臣子。”
许康轶犹自追问了一句:“你先前病的那么重,能一口心劲顶过来,难道不是为了给凌霄报仇吗?”
“…”凌安之不自觉的又摸了摸颈上的玉坠子,久久的沉默了,周围好像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见,气氛陷入了宁静,他何尝不想血洗许康乾,让二阴毒也尝尝挫骨剜心的滋味?可现在和凌霄还是一起的,他活的好凌霄才能存在。
许康轶看他意已绝,觉得该说的已经全说完了,捏了捏鼻梁:“我…如果这样的话,我安置一下,过一阵便和花折去夏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