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下一哑,这妆揽轩却是那个妆揽轩!
上辈子出嫁后她还陪着季婉清来了几次,光是一小匣子胭脂就要二十来两银子,当时她还咋舌道这样贵的东西,哪里有人使的起。季婉清却风轻云淡的一买便是几匣子,施手还送给了九思两件儿。
这铺子约莫就是祖母病重后才落到季婉清手里。
冯三宝着了店里的丫头把九思一行人往阁间引,转过屏风后的桌上早早奉了茶水。九思从落马车到进来一句话未发,身边的丫鬟婆子也都像是哑的,冯三宝一时心里没个底儿,只觉这不是个好应付的主儿,落在身后两寸悄悄拿袖子揩了额头的冷汗。
九思捺眼看到他的动作,不禁微微漏出点笑来,“冯掌柜可是热的?”
冯三宝僵着动作擦了汗,讪讪笑道:“小的体胖害热,三小姐莫要怪罪。”
九思只手拿着茶杯抿了一口茶,倒尝出点白茶的味道,放茶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向冯三宝,“你可晓得我今日为何而来?”
第32章
冯三宝额尖的汗水才擦干净, 背上又起了一层,他拐着眼儿瞄了季九思一眼:“昨日老夫人派人来说过,三小姐此行就是熟悉店内的事儿,小的就是铺子里的掌柜, 您要问什么想?尽管问便是。”
九思指尖摩挲茶杯上的纹路, “这段日子, 店内生意如何?”
冯三宝双手抄在袖子里,微弓的身子抬高了一些, 身上的汗水没下,一张富贵圆脸却笑得很是喜气, “眼瞅着就要到年关节, 店里生意自然是极好的,临安城里许多府中的太太小姐们都过来定了许多宝首饰和胭脂水粉,光是店里的六个大工匠和十个帮工都不大够用呢。”
九思拿碗盖拂着茶杯里的水气, 看了一眼战战兢兢的冯三宝, “你是个生意人, 也是祖母下面的老人, 我自然更信得过你,以后也还要委托到你手上。”
“只是......”九思两个字卡在前面,像是有些困扰, 思虑半响:“左右一年的开支进项,都是你这个做掌柜的在把管,光是每月做了账册送过来, 怕要费不少精力吧?”
冯三宝哪里猜不到九思的意思,明面儿上像是在夸他劳苦功高,实际却是心疑他一人独揽在账面上做手脚。
冯三宝拱了拱手欲诉一番衷肠,却被九思笑着打断:“冯掌柜莫急。我也是昨日里无聊, 跟身边的妈妈婆子闲话了几句,听说其他店里的都是掌柜只管做生意,那些钱财还有专门的账房先生来做账,我觉得这个法子极好,主要也想着年关节弯头正忙得紧了,没有人分担着怕冯掌柜太过劳累。”
这话说的委婉,冯三宝心下已经冷了三分。
眼看杯里的茶都不大冒热气儿,九思才缓缓把茶杯盖子扣上,叮的清脆一声,冯三宝一双肥手在袖子里捏了又捏,他只以为这小姐只看着像个有些架势纸皮人儿,加之刚从远地儿回来,要说见识猜猜也是没几分的,却不晓得这般不好糊弄。他专门放低了姿态去阿谀奉承几句,以为今日的事儿也就过了,哪知道又弄一个什么账房先生出来。
思及此,冯三宝眼睛滴溜一转,“三小姐是体贴下面的人,小的心领,只是年关头虽忙得紧,这么多年我却也还是顾得上的。若是三小姐放心不下,回去再问问老夫人,或者再查查前些日子递上去的账本。哪怕是临安城里所有做这一行的生意都不景气,咱们这铺头却是一日没落下的。”
他盘算得快,顿了顿又道,“一个账房先生每月要出的月钱,可不比我这个做展柜的要低呢,若说这两份活,中间多少弯弯绕绕,又要费些时间和力气不说,本来只我一个人就能干了。这铺子一月进项您也是看过的,眼瞅年关节还是不要因为个账房先生影响了生意的好,我冯三宝也是给侯季家做了好几年生生意,是老人您也放心的下,不然要是今年不若往年了,我又怎么给老夫人交代呢?”
季九思唇角飘起两分笑,“这做生意自然是冯掌柜在行,只是祖母说了这店中一切全凭我安排,若是掌柜的有什么意见,现下只管差了人去地府上找老夫人便是。”
三两句话说完,她笑意更盛了些,漫不经心道:“要是来个账房先生,冯掌柜这边就不如从前了,那不如连着掌柜一起换了,也省的麻烦。”
这话冯三宝哪里挨得起,头顶上被扣下这么大个帽子,有权有钱便是便是娘,不跌连声讨饶又出指打包票,“三小姐,您这就可误会大了,小的也是为店里思虑的,若是您有心要请个账房先生,今年咱们铺子肯定做得还要比往年好!”
口风转眼偏了向,季九思瞟了他一眼,不由得笑了笑,“这是自然了,只是到时候冯掌柜那边莫要出了什么岔子才好。”
冯三宝把身子一弯,矢口再不敢提老夫人,垂手恭恭敬敬立在旁边,“小的哪敢出什么岔子,小的就是靠三小姐讨口饭吃。”
嘴上他如此所说,心下却不是十分如此想,圆溜溜的眼珠子打了几个圈儿,还盘算着让那账房先生怎么过来,便怎么回去,揽玉轩是他呆了二三十年的老地盘,怎么招来个新的账房先生想把他一吓唬,就卸了他冯三宝的威风不成?
季九思少与做生意的人接触,却晓得无商不奸,这冯三宝也是个脑筋灵活、狡猾多诈的人。这样子的家伙,用的好了变成事,用不好便会被其吞噬,连着老底儿一起被卖了。桌上的白茶只喝了一口,这样好的茶是从云南道那边送过来的,祖母不爱喝茶,大伯父也不是什么文人雅士,倒是季婉清喜欢这些。
今日时间匆忙,看了几套新做的头面觉着都还不错,就让冯三宝装在匣子里一遍拿回去,冯三宝咧着一张油滑的嘴,往九思身边凑,“这东西重,三小姐又还有事,不如让小的差人送去府上,省的您劳累。”
许妈妈不动声色挡住他,“冯掌柜费心,不过是五六个匣子,你只管包起来,府里婆子丫鬟力气大随随便便拿得起的。”
冯三宝自诩脸皮厚,再三被推拒也觉得有些挂不住,油晃晃的脸上只有一层皮在笑,灰溜溜的塌着肩退出去,到了二层把手里一摞遮灰布砸到一个伙计身上,不耐烦道:“晃来晃去做什么?底下东家来眼瞎了没瞧见?赶紧的把名录上面画勾的包起来给送下去,劳资累死累活的伺候你们一堆杂崽子反倒轻快。”
那伙计被闷头盖住,吸了满嘴的灰也不敢吱声,垂着头避的远远地拿着单子去忙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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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作坊在西街尽头,那一片儿都是季候氏的铺儿,许妈妈出去看了几次,回去阁间摇摇头道:“这太远了些,下人的马车您坐不得,早知道就和四小姐分开来了。”
九思还在喝茶,指尖扣在鸡翅木桌上,倒是不大在意,“叫冯三宝收拾一架出来便是。”
许妈妈想了想这也是个办法,就出去喊了冯掌柜腾挪辆好的马车出来。
冯三宝心里再不高兴,也不敢慢怠了如今上头的新东家,既然是三小姐吩咐的那怎么都是顶要紧的事情,忙使唤了丫鬟去后院把三匹大马套了车辕轿撵收拾干净赶出来。
青油布顶的马车朴素的很,也不起眼。许妈妈不放心,喊采锦使了帕子上上下下亲自擦洗了几遍,才扶住九思上去。
九思还在思索去哪里能找到个傍谱的账房先生,能把自己门下这些东西好生打理着,找祖母要一个自然是最便宜的,但总归不如慢慢养熟的好。
许妈妈对车夫不放心,跟着坐在外面看住,马车起伏几步,她又掀了帘子进来问:“小姐,是先去酒作坊那边吗?”
酒作坊要去看的话今日时间怕是不够的,又要赶着回去用膳,九思抬起头道:“去上次丁硪说的那家古玩铺子瞧瞧。”
许妈妈给车夫指了方向就往那边去,越到市集里面巷子越发逼冗,到最后两桩圆木扎在青石板上,拦着路中间连马车都赶不进去,只能踩了脚凳下来往前面走两步。
街集临河,亭台拱桥倚立,本是多杨柳的地儿,冬季里却都秃了枝,耷拉在青砖白墙上头显得越发冷冷清清。
古玩铺子就在巷子末尾,西出道前街。对巷是广源酒楼的后院子,几辆马车临围墙靠着,都是官制马车,前头还有官家品级的封徽,其中有辆四驾大马最为显眼。
九思拎了裙幅往古玩店里走,晃眼瞧见一个穿了甲胄侍卫过去,分明有些眼生那动作却觉得几分眼熟,不由得定睛过去多看了几眼。
那边十分机敏,有视线擦在身上,掉头就看到对街书铺子里面一个仆婢围拥的世家小姐正盯着自己,突然想起这是上次季宅见到的那位......只是紧着手里还有大人要的东西转身几步穿过酒楼后院上楼去了。
九思看到人影儿没了,才收回目光往古玩铺子里面去,店里没两个人,就一个伙计在台子后边儿抹一个青花瓷器上面的灰,看到有人进来也不忙着招呼,掀起眼皮瞟了眼慢吞吞开了口:“您是来找什么的?”
许妈妈就站在九思身前,像开道的一样,也不管伙计臭脸,笑了笑道:“前面酒楼刚用过饭,听到里面店小二说这里专卖些古玩字画的,我们家小姐偏爱这些,就想着来看看。”
听到还是有诚心要买的,伙计微微抬头打量了一番九思一行人,看到前后仆从近十个,中间的主家穿着打扮都是富贵人家的。他才转身把手上的花瓶放到木阁顶上,再回过头来脸上漏出点笑意,眼底精光微闪。
“您诚心要买呢,我就诚心问问,是要买字画还是别的呢?”
九思望了眼那人身后的一幅字画,许妈妈会意道:“就是专门过来看字画的。”
那伙计慢腾腾拿帕子擦了手,往后面去了,也没啥声响捣鼓半天,他抱出来两个木匣子,轻手轻脚的放在案桌上,又拿帕子擦了两遍手,才把匣子启开,勾开里面的裹绳小心翼翼在绸布上面铺开。
画上笔墨浓淡相宜,两山兀立,尤然可见其间草木茂盛,峰隙江水湍湍,山下江中一小舟,舟中四人谈笑风生,神色却又不尽相同。(1)
光论这画技,季九思个行外人也能瞧得出是幅佳作。
右上提款使的是行书,笔走游龙著了苏轼的《赤壁赋》,赋下是一方压角闲印——鹿门居士
鹿门居士,这个称号到是别致。
九思瞧了许久,分明眼生又觉得几分眼熟,想了许久脑子中模模糊糊却记不起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1)借鉴赤壁画卷,武元直所作。北平人,明昌(公元1190-1196)时期名士,擅画山水。
(2)《赤壁赋》苏轼。
(3)鹿门居士,米芾,参考米芾的别号。
本来想连着写个肥章,但是后面有些比较重要的情景要看很多资料,就卡住了……
还想问下各位宝贝们,我想把书名改成《十二月小思》,大家觉得可以不捏!在留言给点意见吧~爱你们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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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广源酒楼最顶层就是临安最高的所在, 临窗的位置把满城的景致尽收眼底。徐川把手里的信笺拿上去的时候,吏部侍郎齐安之正端了酒杯给裴长仕敬酒。
裴长仕是滴酒不沾的,右手端起酒杯只浅浅抿了一口。徐川才凑过去,“有信从直沽口加急送过来的, 前些日子从直沽军备储粮的粮库调遣了一批军粮往西北, 中途半路一群盗匪给劫持......似乎是官匪做勾结, 刑部那边审了三天还没点儿进展......想让您过去一趟。”
裴长仕微微皱眉,持酒杯的一双手落在桌上, 叩了两叩,徐川退到一旁。
屋内吵得很, 齐安之还在给座上的人挨着敬酒, 眼见酒气愈见盛了,裴长仕站起身,虚虚拱了手:“几位大人慢用, 这边有些事, 裴某就要先走了。”
桌上太常卿左赋, 中都督刘相宜皆无异议, 拱手相送。只那齐安之喝了两巡酒正在兴头上,哪里就愿意放他走。
当即端了酒杯又过来,挨在裴长仕边上, 口齿不清道:“每次逢这样的场合,你就喝了一半儿便溜掉,怪是扫兴的......今日你、你可别着急的就想跑了。晚些我再叫两个唱曲儿的, 一起乐上一乐。”
裴长仕扫他一眼,接过徐川递过来的披风,漫不经心道:“......在这里才是扫了几位大人的兴,倒不如我先走一步, 你们玩的也开心。”
齐安之当下就有些不高兴,他的年纪是比裴长仕还要大上一轮的,纵使是顶头的哥哥袭了爵位,他出生门第也要更为显赫些。唯独运气却不如裴长仕,当日新帝登基,若不是差点站错队,后来为了自保才拜在章明达门下,不然今日六部之首也有他的位置。
越是这样想,他心里就越不乐意,走两步又喝了两口酒,脑袋一热昏沉沉的就上了头,也不顾刘相宜一双眼睛挤了又挤,伸手就攀了裴长仕的肩,“回回先走...莫不是咱们裴尚书在家里藏了什么?在外面拈花惹草回去就有人拈酸吃醋。
裴长仕任他攀着肩,面色平静,“齐大人醉了,裴某家中无女眷,这是满车满朝都知道的事情。”
这还装呢?齐安之只想道他虚伪,佯装哈哈大笑:“裴大人这话说的自己都不大相信了,若是家中无美人儿在,那定是要回府上处理政务。您是章阁老手下的得意门生,朝中都说不用过两年您也就是下一个章大人了!”
齐安之说完转头望向桌上一众官员,又笑着道:“那咱们小弟还要多多指望您造照拂!”
说完他自己哄的一笑,四下却无人捧场。
齐安之这话说的十分毒辣,满朝谁人不知,章明达最是多疑,捏在手里的权柄被底下的学生觊觎,这话要是传到他耳朵里,无事也要生非。
裴长仕侧开避开他一只手,面上几分淡笑,语气轻轻:“齐大人酒醉胡言,等醒来可莫要忘了自己说的这些。”
齐安之一下酒醒了一半。见多了那位平日脸上多是几分笑,只以为那位是个亲善和睦之辈,倒是忘了他从下面爬起来那几年的的杀伐果断了。
齐安之囫囵着嘴想要挽回半分场子,却也于事无补。裴长仕一行人已经往楼下去了,他追出门口几步,喝了酒的步子迈的不大稳当,腿也疲软无力,靠在屏阁上转过头来,惝恍着一张脸,隔间一众人面面相觑。
齐安之瞬间后背一层虚汗出来,不禁十分后悔自己怎么往刀尖上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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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思让伙计把这幅画包起来,又在里面挑了两幅名家书字。
许妈妈问了伙计巷口前两个木桩的事儿,伙计极为热情从抽匣拿了锁匙出来,“可是贵府的马车进不来,这事儿容易,那木桩子底下有两个锁盘扣,我把钥匙给您让下人去把锁盘打开再把木桩子搬到两边去,马车自然就进来了。外头巷子那一节是要窄一些,在一些进了这里面还是宽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