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卿如许——有月无灯
时间:2020-09-20 07:26:49

  许妈妈领了两个婆子出去,叫车夫把马车吆进来,季九思站在扇门门口,望见对面广源酒楼出来一行人,正往后院停驻的马车走去。
  那几个护卫个子极高,里边混迹方才瞧见的身着甲胄的护卫,紧跟在中间一个披了灰鼠皮大氅的男子旁边,那男子身形还要高大些。等人从后院门转出来,九思才认出那是裴长仕。
  许是九思看的太久,隔着个对街,裴长仕上马车前侧头往这边看来,踩马凳动作止住。一旁打帘子的徐川不明所以,顺着一望,回头低声道:“那不是上次季府三小姐吗?”
  裴长仕点点头,“是她。”
  徐川也没大在意,又小声提醒:“刑部那边还提着人等您过去,这时间要抓紧......”
  裴长仕却打断他,徐川会意附耳靠近,听完应了声诺往九思那边去了。
  九思晓得裴长仕认出了自己,看到那护卫走过来,心里正疑惑,却见穿甲胄的恭恭敬敬行了礼,“......季三小姐,我家大人请您过去。”
  请她过去?
  九思几分错愕,抬头又望了一眼裴长仕,只见他笑容温和点了点头。九思捏了捏叠在袖子里的一双手,让采锦过来提了裙幅,往对街去。
  临近晌午外边阳光极好,光秃秃的柳树枝儿照着落下就是满地的斑斑驳驳,几分暖意盎然。裴长仕看她走过来,这姑娘今日穿的颜色比上次要活泼,荷藕色暗花挑丝缎袄,云雁细锦八幅湘裙,额上还有些毛茸茸的碎发,脸颊莹润。
  这些日子她倒是长好了不少。季老夫人康健,季府里应该也没人再敢欺负她......
  九思到了裴长仕跟前,屈身行了礼,抬头就看到裴长仕面上温和的笑,心里却有些发憷,这人怎么总是爱这么笑?
  裴长仕一只手背在身后,指尖慢慢捻着一圈菩提子,瞧出九思几分不安来,不禁淡笑着率先开了口:“......上次走得匆忙,这碰巧遇见了,想着问问季老夫人身体如何了?”
  原来是为了祖母一事。
  九思松了捏在袖子里的一双手,小声道:“托大人的福,祖母吃了胥大夫的药,已经是大好,如今每日调理着就行。”
  裴长仕点点头,声音越发温和,“那边好。”
  “裴大人上次相助,本想着等年关再随祖母登门致谢的。”九思抬头看他一眼招来身后一个婆子,指着顶头一个团花乌红锦缎包住的长木匣子,抿着唇浅浅一笑:“这里是方才在对面铺子买的一副画,大人若是不嫌弃九思眼光粗鄙,就当是小小谢礼。”
  也没说收下还是不收下,九思等了片刻没有回应,抬头对上一双深潭似的眼,才听到他应了一声,旁边徐川上前把东西收下。
  九思心里虚了口气,却听他又开了口,几分不经意:“是谁的画?”
  谁的画?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迷茫着一双眼睛看过去,微微张着嘴。
  裴长仕注意着她的神情,胸口闷出点笑意。这小姑娘莫不是买画就只顾着好看,什么都不问就付了钱?
  九思低了头,想起画里头盖了那方刻字的红章印,小声说了:“是鹿门居士。”
  这声音虽小,咬字却是极清晰的,显然裴长仕没有听岔,连着徐川也侧过头往季三小姐这边瞧了一眼。
  裴长仕先是默然片刻,继而哑然失笑,“......你可知道鹿门居士是谁?”
  季九思摇了摇头:“不认识......只是我看上题的字写的很有风骨,水墨画也很是大气,就买下来了。”末了,她又小心翼翼问了一句:“您可认识鹿门居士是谁?那店家为这幅画收了我一百两银子的。”
  裴长仕指节点了点装画的木匣子,“我不仅认识还和他十分熟悉,这幅画一百两还是赚的,这些年他已经封了笔不再画了,等再过个几十年,你把这画再拿出来卖,上千两都不止。”
  九思不疑他,目光扫了扫那木匣子,先前不晓得这画还能增值,现下心里就有几分惋惜,这三幅画她还是最喜欢鹿门居士那一幅,早知道把下面两幅拿去送人好了。
  裴长仕目光落在九思一头已经长得十分乌黑的发上,视线再往下移,就是后颈一寸雪白。
  他慢慢拨着身后那只手上的菩提子,缓缓道:“这幅你先拿回去。”
  九思正欲拒绝,却听裴长仕又开了口,嗓音温润:“你不必多想......我书房内有他十多幅存画。”
  十多幅.....这确实很多,怪不得裴尚书说与鹿门居士相熟,九思便让采锦收回来,又想着既然要谢恩总该还是要送些什么才好。
  裴长仕眼带笑意,“你若是喜欢......我倒是可以可以让人把其他画送来给你一观。”
  九思这才抬起头来看他,上次借大夫不见得这位尚书大人如此好心,借画倒是积极的很。
  是一回生二回熟的理儿吗?
 
 
第34章 
  最后画没送出去, 裴长仕还倒贴了十来幅回来,季九思觉着有些不好意思,客气道:“诚心想要答谢的,这反倒还要占您的便宜, 心里过意不去。”
  裴长仕看着她不经意道, “无妨, 都是些虚礼罢了”
  上次的大夫这次的书画,便宜占的多了, 九思脸上就有些微热,抬眼才看见裴长仕手中挂着的那串菩提子。这物件跟着主人久了, 外面都摸出一层乌红的包浆色儿出来。
  徐川在旁边站立不安的, 欲言又止像是要跟赔偿是说些什么,又顾及她在这里不大方便。
  采锦在耳边轻声提了一句,“小姐, 马车到了。”
  九思一侧头, 果然看见徐妈妈立在马车旁边, 正往这边望着。这也是晌午时候了, 估摸婉茹也应该买完东西才对。
  她蹲了蹲身辞谢,“出来也是许久,若是晚归怕祖母着急。我看大人也应该是有急事儿, 就不敢再耽误您了。”
  裴长仕侧身靠在马车架子上,点点头示意她先走便是。
  九思屈身又行了礼,才往许妈妈那边去。
  没走两步就听到身后有人叫住她, 一转身看到裴长仕神色认真,对她道:“若是今后实在有什么难处,没人帮得了你,可以来找我。”
  君子一诺千金, 虽不知裴长仕是何意,却也深知这话的分量,九思双手交叠在腰间姿态端正的又行了大礼。
  裴长仕面上淡淡的,看她额尖被风吹乱的绒发,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分明还是个小姑娘,礼数这么周到做什么。
  眼看着人走了,徐川才敢上去小声提醒着,章阁老一直督促着刑部,大人在这边耽误许久......
  裴长仕踩了脚蹬进马车,坐定了才慢慢道:“西北官匪勾结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儿,刑部那些手段不会审不出来,趋利而往的人能有几分骨气?”
  徐川低头沉思片刻才悟出这句话的道理,猛然抬头睁大了眼睛道:“您的意思是和章......”
  下半句他没敢说出来,心下几分怀疑几分不可置信交杂在一起。
  裴长仕神情淡然,只挑了帘子看季九思的马车离去,显然早就猜到了这事儿的因果。
  “这棘手的事儿,他们就尽把您往火坑推。”徐川心中不平,
  “算不了棘手。”裴长仕看马车走远,阖上眼靠在座背上,叠指敲了敲窗楞,“装作不知晓,只说自己无能,遮掩过去便罢。”
  徐川愈发想起先前章明达时不时暗地里的打压,咬了牙道:“季大夫那一案您主动请命,当时章阁老脸色就不大好看的,这几个月也像是在故意为难您。”
  裴长仕捏了捏鼻梁骨,声音有些疲倦,“章明达多疑,又忌惮我,他是历经两朝的重臣,在那个位置几十年,后起之秀不断,他怎么会甘愿把手里的权柄拱手相让。”
  徐川不解:“那总归章明达也是如此年纪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抵再撑个五六年,还能有什么造化?”
  裴长仕轻轻一笑,“你可知我为什么要给季家翻案?”
  “那不是季家老伯爷临终所托吗?”徐川眉头一紧,又想起什么,“当日神机营追捕梁氏余党,您用梁王遗子的安危撬开那帮人的嘴,搜寻六七年才找到那模仿季大夫字迹的篆笔先生......”
  徐川兀然一惊,“季大夫事出,您就派了冯山一行人暗访丰镐一带,莫不是您早就察觉了此事的蹊跷?”
  裴长仕嗯了一声。季大夫手信他专门查看过,天衣无缝,正好衔接上季大夫是梁王安插在朝中的暗棋,朝中诸多官员心中皆疑,却无人敢出声。
  当时他初升内阁,还未拜入章明达门下,正是人微言轻,他也只能寻人揪着根源探查。
  一场稍微沾染就会株连九族的策反,谁敢洗净了脖子往刀刃上凑?
  冯山暗访丰镐第六年,因直沽口岸市舶司赋税过重,当地民商怨声载道,最后竟聚集成一帮野匪,喊起黄袍加身的号子霸山称王,当地官员贪污成瘾,等好几座村子都被放火焚烧才派出官兵镇压,千名官兵皆命丧治武山。
  后遮掩不成上报朝廷,皇帝震怒指派户部监察使前去直沽,户部上下尽知这是得罪人不讨好的苦差,唯裴长仕主动请缨,究根寻尾摸到了前户部尚书身上,孤弱文臣却手起刀落斩杀治武山野匪千余人,查缴官欺民私自加重商赋税贪污五十万两白银,当时震惊朝野,引人瞩目。章明达对他颇为赞赏,力举为户部尚书,收入门下。
  顿时朝中无人不赞章阁老选贤举能,师者之道!
  裴长仕睁开眼看着帘子外晃眼的日光,沉默许久。原本户部可用之人只此一二,不用章明达的举荐,他也能稳稳当当爬上来。
  他手里不少大案,能察觉这些都似乎和章明达有什么联系,却摸不到丝毫实质线索,实在太过干干净净。此人耳目众多,但凡事出手脚利落,当断则断。
  桃李三千,皆为足下垫脚石。
  —
  马车晃晃悠悠从青石街面碾过去,许妈妈几次掀了帘子回头来看九思,按捺不住,“小姐莫怪婆子多事,虽是光天化日的,但是您和男子处在一起,被别人瞧见了难免嚼舌根。”
  “嗯?”九思还盯着窗外发呆,啊了一声,想起许妈妈还未见过裴长仕,笑着解释道:“那是裴尚书。”
  “那便是裴尚书啊!”许妈妈记起这是上次借大夫的大恩人,又感慨道,“那裴尚书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模样,我以为那些做官的都和大老爷一样,皮瓜肚,胡子寸长哩。”
  采锦在一旁笑,“您是不是以为官位越高,年纪就越大的?”
  许妈妈还想说什么,马车却缓缓停住,她回身一看原是揽玉轩到了。
  进了揽玉轩里面,冯三宝一行人正在后院小厨房吃午膳,像是没料到季九思打道回来,嘴上油都没擦干净就跑到前头来。
  许妈妈探头四处望了望,“咱们四小姐没回来?”
  冯三宝先前忙的脚不沾地的,哪里注意到这个,叫了店里的伙计丫鬟来问,都说没看到。
  九思没下马车,许妈妈站在马车窗子跟前小声道:“四小姐还没回来哩,怕不是梁婆子记错,直接回去府上了?”
  九思摇了摇头,梁妈妈是个忠心稳妥之人,交代的事情不会随随便便就出错。
  她偏头轻声道:“约莫是茹姐儿出去玩过了时候,我们再等等看。”
  又过半刻钟,日上梢头了,还没见人回来,冯三宝饭也没吃在铺子里转了五六圈儿,心里一荡一荡的,这四小姐虽不在他铺子上,但要是出了什么事儿,难脱干系。
  这一想就醒了神,找了三四个小厮往东边顺官道一路寻过去,三四个人还没跑出华光楼,远远就看见马车宝顶页角挂了季家族徽急急驶过来。
  “回来了!回来了!”
  九思听到声儿,掀开帘子看到眼熟的青油缎马车帘布,心下才松了口气。
  换乘了马车,九思进去看见季婉茹脸红红的坐在挨窗的角落里,猫嗓儿似的柔柔唤了一声:“三姐姐,我回来晚了。”
  九思坐在隔对面,仔细看了她,眼角还有些泪痕没擦干净,分明就是哭过了。
  “可把东西买齐了?”
  季婉茹遮遮掩掩的错开九思的目光,一垂首髫髻掩住半个额头,小声道:“都买齐了。”
  九思皱了皱眉,这小丫头怎么出去一趟就像被谁欺负了一样?
  季婉茹像是不大想说话,只说自己有些累就靠在厢背上挨了软枕打瞌睡。
  九思看了她几眼,也没再问什么,顺着暗格子摸到本来看,看了几页才觉着内容艰涩难懂,都是些八股制意什么的,翻到封皮才看到名字叫做《论八股》,还是章明达和底下一群学生著的书。
  九思喊了采锦装在匣子里一边带回去看看。
  马车靠在影壁内侧,边上开了个偏门儿,婉茹一路上都不大说话,到院门口又拒了九思留她用膳,说要去姨娘那边看看。
  这丫头平日里活泼爱动些,却也不是焦躁之人,过去朝晖院步子走的都不大稳当,璎珞环玉的禁步叮叮当当响了一串。
  九思看她背影在垂花门不见才收回目光,静了半响,日光把后背烤的都有些发烫,抬起步子往屋里走,吩咐道:“喊梁妈妈过来一趟。”
  采锦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婆子,匆匆出去请梁妈妈。
  梁妈妈还在外院小厨房里头吃饭的,刚扒拉了一口,听到三小姐房里的采锦过来,忙丢了瓷碗过去。
  她心里有些不安,问了采锦几次,三小姐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采锦笑着打哈哈:“也不是什么着急的,妈妈这一路辛苦,三小姐才让我来请您。”
  梁妈妈自然是不信的,若说要给什么赏赐,那回来的时候就已经给过了。见采锦不愿说,她心里又忐忑,“我这心里就没个底儿的......”
  采锦推开门请她进去,笑了笑:“您莫要担心,咱们小姐是讲理的人。”
 
 
第35章 
  本打算去请祖母安, 芙巧去隔院儿望了一眼回来说老夫人刚才睡下。
  九思出去一趟反而胃口不大好,梁妈妈过来她正在喝小厨房煲的莲子百合羹。
  芙巧搬了杌扎请梁妈妈坐着说话,梁妈妈看了九思一眼,又回头看忙乎着给自己搬凳子的女儿, 叹口气:“也就三小姐宽和, 把芙巧这丫头惯在身边。”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