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多少有些恍惚时刻,被抛近遥远深处,旧有的规则顷刻间便化作飞灰,文明世界里,所有曾无比重要的意义将不复存在。
它短暂而漫长,直白而朦胧,拧着人的头,逼你面向生命的节点。
是刀锋时刻,过去就过去了。过不去,也不会有下一次机会。
对她来说,纪钺的死算一次,天旋地转持续数月。
但现在,这种感觉明显不同。
纪翘捏着这张纸,很快回过神来。她随意倚着桌角,老板几次三番想伸手拿回,她只当没看见,反倒津津有味地来回翻看。
纪翘头也没抬:“有烟吗?”
老板:“……没有。”
纪翘定定看了他几秒,手忽然动了动。老板一看,这是往腰上娴熟伸去,不是拿刀就是取枪啊,下意识抱头就要蹿桌子底下,结果被她一脚踢出来。
纪翘:“干嘛啊你?”
她拍了两下桌子,清脆利落:“换吗?”
老板小心瞥一眼,这才看清她扔到桌子上的东西。
两包软中华。
在缅甸这偏僻地方做纹身生意,人员混乱,拿什么抵账的都有,九分威逼一分利好罢了。真拿好东西换的可不多,老板心痒犹豫几秒,还是忍痛拒绝了。
老板:“我这……这其实是复制的!不值当!”
纪翘耸肩:“不用给我原图。”
老板思忖半晌,转身进里屋办了,出来递给她的时候又问:“姑娘,别怪我多嘴,你要这能有什么用?”
纪翘捏着复制图边角,盯着那十二个字看到眼睛发涩,才抖一抖卷了起来:“保持清醒。”
不管这十二个字是送给谁的,都挺荒谬。
祝秋亭。
还挺他妈痴情。
纪翘算是明白了,冥冥之中,这可不是上天在拉她一把?
对他起心思,狗头都给你打掉。
纪翘不知道那是谁,可她还是得承认,确实有点……有点什么。
她都愣了下。
嫉妒吗?
或许吧。
别人就算了,她头两年成天在他周围晃,对男人面热心冷喜怒无常的劲,领教的算是够了。有的女人明明不错,经常跟在左右,她以为祝秋亭准备长期带在身旁,等纪翘开始琢磨她们喜好了,人又被祝秋亭一脚踢开。有时候根本说不好。
纪翘不发一言地回到副驾,气压低的MAUNG很快感觉到。
MAUNG问她,南边还去吗?
纪翘把椅子放平一些,左腿屈起,才算舒服点:“不去了。今天内能到迈扎央吗?”她往后递了张纸条,上面用缅语写着两个简短的词,是某间赌场的名字,刚才老板写的。
缅甸的赌场,做的大多是跨国生意。越靠近边境线生意越好。勐拉在打洛口岸对面,迈扎央在德宏州对面。这两年警方打击厉害,勐拉最火的几家赌场关的七七八八。她当年是从勐拉入境,那群人跟赌场联系紧密,但到底是不是Jr那边的人,纪翘得自己去看看才知道。
MAUNG虽然为难,三百美元递过来,他很快想到了办法:“抄近道,争取……今天下午七点前!”
纪翘嗯了声,这段路越发颠簸,她头没晃晕,但晃困了,靠着车窗头跟着上下起伏。
半梦半醒间,她看到了很朦胧的雨景,在一片浓绿里等待着。
很快,纪翘意识到她在等什么。
那是第一次在境外,竟然接到了官方某队的求助,交换物资,要求引路加火力支援,不过对方是国内顶尖精锐,情报摸清楚的前提下,他们打那群武装分子,就像用□□削橡皮泥。
即使如此,还是要适当性做点样子。
至于纪翘,她只是被黎幺抓过去练手的,在掩护里举着M40A5,两个小时一动没动。
雨中密林,是沉沉的绿与浓灰,眼目所及的一切好像全都褪色,她一动不动。
忽然,眼中出现了一抹浓烈颜色。
纪翘几乎是下意识要扣下扳机,手背却被握紧,耳旁是极轻一句,别紧张。
她努力放平呼吸,再度扫了眼枪身。
一朵野花,浓烈的正红。
不知道从哪摘来的,他就这么随意插在她枪口上。
“好看吗?”祝秋亭甚至有心问一句。
纪翘:……
她刚想回答什么,虹膜里倒影的世界突然剧烈扭曲起来,纪翘猛然惊醒。
MAUNG和司机都被她反应吓了一跳,MAUNG直接探身过来:“怎么了?”
纪翘额上全是细密汗珠,她望着车窗外刚刚亮起的天色,心里升起强烈的不安。
会不会量放太大了?
要是起不来,又有人闯进去怎么办?
思虑再三,她还是给苏校去了个电话,报了祝秋亭确切位置。
意料之内地,苏校差点气昏过去,平时他是二十四小时身边有人的。苏校咬牙切齿地让她等着,纪翘没什么可辩驳,说好。
收了线,纪翘想幸好发现的早。她还有太多事没办,一朝把自己扔到无数人跳过的泥潭里,要是被发现,才不会是一脚踢开那么简单。
她抹了点随身带的风油精,抹在太阳穴,闭上眼的那一秒,一朵小花猝不及防地又浮现。
纪翘认真地算了算,她得到的温柔之最,不过是枪口那抹红,还是随地摘的。
而有人早在许久之前,就得了一整个世界。
那十二个字哪里是祝愿与倾心,那是无论向我求什么,我若在这里,必会给你。
纪翘不死心,又仔细地回想了这三年,祝秋亭总有当人的时候。
……想起来了。
几个小时前,他咬着她耳垂说全给你的时候,语气是有几分失控。
安眠药放少了,后悔。
-
老板八点整要开门,卷帘门拉到一半,又停住了。
来人挺稀奇的,但也不算太意外。
老板赶紧泡了壶好茶,恭敬地给杯中斟满,对方却完全没有要长谈的意思。
“来了吗?”
“来了来了,大概四五点到的。”
“除了那事还说了什么?”
“没……哦,”老板一拍脑袋,指了指墙上:“看我这记性,要了张图,给她复印了一份带走了。”
对方没说话,朝他勾了下手。
“……”老板心虚了几秒:“人挺好,没给我什么。”
抬头悄悄看了眼,老板赶紧收回眼神,乖乖夹着尾巴去取了东西。
“就这。”
两盒中华。
他掂了下,把烟收了,推了个信封过去。
老板瞟了眼厚度,眼睛都瞪直了。
“不……”
“没拆开看看?”
老板摇头:“还没来得及。”
又叹了口气:“想留着晚上再拆来着,早知道刚才先来两根了。”
对方笑了笑,没说话。他把烟盒打开,磕了根烟出来,里面却又掉出来一块叠得四方的纸条。
[西北角120°方向楼顶,有狙。]
老板脸色骤变。
“都被人盯上多久了,”男人自己咬着烟,没点:“成队真是老了,这都要靠别人提醒,真行。”
眼看着他要离开,老板开口叫了句。
“祝九,那是别人?”
老板眼神在他脖颈上转了一圈,痕迹一路往下延至胸膛,压根掩不住,之前发生了什么,昭然若揭。
跟之前那人完全是一套来的。
对方倚着门框,懒然勾了下嘴角,初升的旭日朝阳照得他笑容一晃,“是你的别人,不是我的。”
☆、【二十八】
【31】
迈扎央和勐拉都靠着云南边境,如果从瑞丽走,经陇川去迈扎央,只要不到一小时。
从仰光过去反倒麻烦些。迈扎央早被克钦地方武装势力统治划成特区,区边上驻扎着克钦人的营地,中国人和华裔的面孔比比皆是。
苏校接到手下消息,说祝秋亭想在那儿多待两天,他心里已经升起不好预感。他和林域、黎幺,实实在在跟过最早那几年。
成天往外跑,金三角到银三角,地界越乱越凶险,机遇也越多。
祝秋亭从祝绫那儿继过来的东西不多,最值钱的也不过是个名头。祝绫儿子之一——已近消逝的时代里,已近消逝的势力,得到的除了防备、暗枪与冷眼,其他都是虚的。祝秋亭显然深谙富贵险中求的道理,要赚钱,要手握实权。早年在缅甸跑动的时候,一向不拿自己的命当命。
即使调了几个下属过去,苏校还是担心。现在是不一样了,但以前得罪过的仇家,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出来放个冷枪?
何况祝氏的事务堆积三天,已经足够可观。
最诡异的是,祝秋亭那边电话直接关机。
失联过去一天半,苏校抽不出身,只好让黎幺抽时间过去一趟。
黎幺呸了一声,“工厂这边老子不得擦屁股,还得分个身过去?回来他把我做了你负责?祝秋亭不是有纪翘贴身跟着吗?”
苏校:“她毕竟是个女的,有危险自己跑了怎么办?”
黎幺知道他和祝家大部分人想法差不多,防纪翘跟防贼差不多,这女人属于随时可以倒戈的阵营,但这么直接在他面前说出来,还是让黎幺很不爽,声音都冷了几分:“你怀疑我带的人?就算断她一只手,挑你手下那几个都没问题,别在这边跟老子搞这套,你当祝秋亭傻逼还是我傻逼,把废物带在身边这么久?”
他撂了电话,该过去还是得过去。
等到了缅甸,才发现事情确实挺麻烦。
失联的哪是祝秋亭,是纪翘。
进了迈扎央,甩了向导,人就像游进大海的鱼,再摸不到半点影子。
祝家手下说出这句话,黎幺下意识都觉得有点好笑,他最近这两年跑缅甸跑得少,都知道边境赌场常开不倒的就那几家,以他们的能力连纪翘都跟不牢、找不到,压根不可能。
除非——
黎幺唇边的笑猛地凝固了。
当年在勐拉怎么失踪的,今天就可以怎么失踪。
明面上消失,只是一个信号而已。
“祝九他人呢?!”
“到迈扎央了,”手下声音越来越低:“上飞机前我就要跟您说的……”
黎幺坐不住了,黑着脸冲到酒店走廊,咬牙切齿道:“备车,去迈扎央。”
在勐拉那次,他们其实没完全失去她的消息。她的定位追踪器信号一直在,找过去不是问题,怎么突破重围进去才是问题。当时在跟官方打交道,支援的火力也不能随便撤出来,最后祝秋亭懒得跟那帮人周旋,亲自抓了他们的头儿押过去。十分钟,要见不到门开,手指一分钟一根,一秒都不拖,说话算话。
黎幺也奇怪,纪翘对他来说,到底算什么?
一个重要的下属,一个值得留恋的女人?
或者两者都是。
但无论答案是什么,他怎么都想不通,勐拉那次费了心血和时间,人情全推给他来做了,自己连面都不露。纪翘在未来那一年里,可以说,用百分之一百二的用心回报了这救命之恩。
祝秋亭可不像做慈善的人。
黎幺在去迈扎央的路上,设想过很多场景。
但他没想到,在赌坊找到人时,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失控。
迈扎央这边赌法规则跟澳门挺像,实行积分制,□□也是厅里最火的玩法。VIP厅要有三百万以上的投注额。
黎幺进去的时候,听人议论说,三个VIP厅中最大的那个,被人花了三千万包场,直接过去了,推门就看见男人坐在主桌中位,手边一堆红色筹码,刚过的一轮输了也不急,慢悠悠吸了口烟,笑吟吟的:“再来一局。”
赔率已经提到了五十倍。
黎幺远远看着,刚开始有点心情复杂,纪翘现在人不见了,他倒玩得挺欢实。
但过了一分钟,他就觉得哪里不太对。
除了祝秋亭本人还笑眯眯的,其他人的神态表情仿佛是来出殡的。
他还没问出口,旁边靠墙的一个侍应生忽然颤颤巍巍冲跪在他脚边,脸色惨白声音发抖,抓着祝秋亭裤脚几乎要哭出来:“先生,我们真的不知道老板去哪了,我我们帮您去找,但您千万千万别冲动——”
黎幺顺着那侍应的眼神瞟了瞟,是在看赌桌底下。
难道底下藏着人?
黎幺刚想着走过去看一眼,顺便在他面前晃一圈,半道便倏然停住脚步。
他不用看也知道桌子底下是什么了。
那是黎幺早年最喜欢研究改造的装置,触发器现在就在他脚下。
□□。
妈的。
黎幺头有点儿晕,这他妈是什么几把玩意儿他是看不懂了!!!
祝秋亭没理他,自顾自地玩,咬着烟,老神在在地推了五十万筹码进池子,选了数字16。
那侍应生也是从国内来的,为了生计可没想过要把命赔在这,而且这个疯子刚刚明显是来真的,现下整个人都要崩溃了:“那那我帮您去找人,丢的是哪位,老板他,他不知道,说不定有人知道——”
祝秋亭黑眸抬了抬,上目线随之弯出一道弧度:“我要知道干嘛找你老板?”
男人站起来,撑着桌沿懒懒一靠,红色筹码抛起,又落在他掌心。
赌场的灯挺亮,吊灯就在他头顶,照出那轮廓惊人的美与流光溢彩。
“怎么说,”他低头掸了掸烟灰,忽然笑了笑“:反正比我的命金贵。”
☆、【二十九】
【32】
有很长一段时间,纪翘是在瞄准镜里看他的。
楼顶风大,一待就是小半天。呼气拉得很长,肌肉放松到极点,整个世界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