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矜——李丁尧
时间:2020-09-23 08:00:56

  丈夫孟景火化后,纪翘坐火车北上,那是四年多前。
  她买了上铺,捂在被子里睡觉。 
  每次火车穿过隧道的时候,会变成一片漆黑。
  纪翘喜欢那感觉,就把厚被子蒙头,权当一直穿隧道。
  她侧着睡,右手塞在枕头下,紧紧抓着把小巧的匕首。
  但匕首不够。
  不够纪翘在申城活下来。
  她在酒吧工作,不懂进退地惹怒了个公子哥。
  公子哥平头整脸,前呼后拥的享极风光。纪翘不理他,他以为价钱出的不够高,把五万现金扔到桌上,解开裤链,说吃了它,全是你的。
  纪翘那天发低烧,没了伏低做小的心情,当即在五万上加码,又甩了四万。
  “你先舔一口自己我看看,”纪翘面无表情地说。
  “舔到了,我就给你口。”
  公子哥再有钱,鸟也只是鸟,不是能伸能缩的金箍棒,他脸当即沉了下来,让纪翘有种再说一遍。
  其实四万已经是纪翘所有积蓄和底线了,她不够有种,沉默片刻后,转身就走。
  她跑出酒吧,随手拦了辆的,说随便开到哪儿,甩了后面的人。
  后面的人哪里那么好甩,百万级的跑车不是买来观赏的。
  他们非要出这口恶气不可。
  一直围堵她到港口,纪翘才体会到祸从口出。
  纪翘躲无可躲。
  她跑起来的时候,真像只被追杀的耗子。
  也是好笑,纪翘这么想到自己,明明快要被捉住打一顿了,还有闲心逸致。
  货运码头再往里是进不去的,但外围一圈儿掩体不少,纪翘合计半天,最后一咬牙,躲进了路边黑色轿车车底。
  这辆车比普通轿车要长一点,纪翘一米七几躺在那儿,不用缩手缩脚。
  纪翘度过了一生中最漫长的二十分钟。
  她听见跑车炸街的声音,听见他们打开窗户彼此互通信息,但是没人看见她。
  没有人。
  只要这辆车别开。
  纪翘不信神,但她一直祈祷着。
  直到那些纨绔子弟的声响消失,她刚松了口气,忽然被人扯着头发暴力地强拖了出来,像拖只狗一样,蹭得她生疼。
  纪翘挣扎了两秒,迅速判断出完全是无用功,体力差距悬殊。
  她立刻举起双手放在头顶,喊道:“您别误会我就是借地一躲——”
  但对方显然不听她的话,紧张的手臂肌肉都在微微发抖,一拳狠挥了过去,冲着她下巴去了。
  纪翘一侧头,那记重拳擦着边儿堪堪过去。
  但很快就不好使了。她被人从身后揪着头发,稳准狠地,用力掼在车窗上,砸得可真狠。
  三四下,纪翘觉得轻微脑震荡是躲不过了。
  腹部又挨了一脚,她被踹的跪下,内脏移位似的烧着疼。
  对方的声音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你想干什么?谁派你来的
  纪翘狼狈不堪地蜷在地上,额上磕的血细细滑下来,她艰难地舔了下唇角,尝到了铁锈味,忽然很轻地笑了。
  对方被这抹笑激怒,起脚就要踢她,纪翘闭了闭眼。
  她听到有道声音,像是很远,又像很近,带着上位者的漫不经心。
  苏校,可以了。
  那人说。
  即使到了很久以后,纪翘也能回忆起那个深夜,昏黄的路灯把光晕开。她意志涣散,五感消失,除了疼痛,一切都不复存在。
  听见那道声音,也像是隔着水面波纹,被扭曲,被美化过的,轻巧低沉。
  路灯照得地上,像太阳。
  一双黑色军靴出现在她视线里,裤腿利落地扎在硬底短靴里。
  男人支着车身,点燃了支香烟,蓝灰色的薄雾腾起,他好悠闲抽烟。
  纪翘努力睁开一条缝望向他。
  比她想的年轻。
  他注意到她的目光,低头瞥纪翘一眼。
  她看人不清,浮光掠影地扫到这人面目轮廓,突然觉得喉头的血都呛住了。
  “这人怎么处理?”之前凶恶无比的那位,此时垂首立在旁边,低声道:“检查过了,车下没有任何多余装置。”
  男人抬手,弹了弹烟灰。
  烟灰落在她臂上。
  “留着呗。”
  他夹着烟,下巴极轻的一抬,叼住了烟嘴。
  低下头,黑漆漆的眸对上她的,很轻的弯着眼眸笑了。
  这人长得锋利而隽永,却超越了俊美本身,他的姿态优雅而温和。那双多情眼目与柔软唇角,又仿佛随时可与人堕入极乐之端。
  太好看了,站在月亮前不动,都像拉开了夜戏开场的帷幕。
  纪翘被烟灰落下激的收回眼神,心跳如擂鼓。
  她下意识要摁上手臂,却被人打断。
  男人用鞋尖踢开她的手,鞋底踩在她底色白嫩、沾上血污的手臂上,碾垃圾一样碾了碾。
  “去查查她是谁。”
  他随意指了指码头的方向,似是玩笑:“查不到就去游公海。”
  “是。”
  “祝先生。”
  后来,她知道他名字。
  网上试着一搜,足搜出了几十页页,全是相关新闻。
  祝秋亭。
  白手起家,时年二十九的祝秋亭。
  从金钱到生意到势力,一人顶五十个金玉堂。触角从内陆到香港到东南亚,很讲信誉的祝秋亭,进退有度彬彬有礼。
  纪翘那晚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躲到劳斯莱斯幻影底下。
  她像但丁写的天使,天使如何用星仗叩开城门,她就如何愚蠢地用自己当钥匙,扣开了地狱。
  
 
  ☆、【四】
 
  
  纪翘跟在祝秋亭身边三年多,在这三年里,她恪尽职守,做好祝缃的家庭教师。
  但在祝家本部,纪翘的名字早已深入人心。
  人们提起她,前缀十分一致。
  那个想爬床,总是不成的女人。
  纪翘想出的百八十种手段,搁一般男人,早都牡丹花下死死了一百八十次。
  祝秋亭显然不是一般男人。
  最绝的一次,在拉斯维加斯赌场酒店里,半夜三点,纪翘被人裹着被子扔出来。
  惹了不少人围观,纪翘则面不改色,围着被子,蹦回了自己房间。
  纪翘是很美,她每次看镜子都要自己感叹。
  但很现实的是,小城里少,大地方可不少。
  祝秋亭身边更不缺。
  他是个商人,九年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刀山血海里淌过来,淌到今天,眉目轻然一垂,仿佛无欲无求返璞归真。
  温和硬净的男人,身边的美人来来去去,走马灯般轮换。
  纪翘早早没了双亲,生成这样,独自一人在红尘打滚,深知男人这物种的劣根性。他们见了美人,就像饿极的鲨鱼闻见了血腥味。欲望永永远远的占据着宝座,控制着他们的下‖半身,上半身,和心脏。时间久了,所谓入世老练的男人身上,就真的沾了层油腻和腥味。
  但祝秋亭不同。
  她看不透他。
  纪翘花了无数个深夜研究,也不敢研究太深,怕没了小命。她不是没撞见过香艳场面,祝秋亭刚结束一桩大单,从飞雪的夜里回国,有女人在夜场缠上他,咬着他的白色衬衫扣子,一颗颗替他磕开,红唇在他胸膛处流连,饱满白嫩风光无限。
  女的是令人忍不住心软的类型,长得很甜,纪翘一眼望过去,又甜又骚,她是男的她也要拼尽老命享受一次。
  女人不一定知道祝秋亭是谁,但在繁华奢靡夜场,皮囊有魅力,技术再好点儿,这一夜就算回本。
  祝秋亭一身衬衫西裤,与场子格格不入的气质。
  他在光影的劈杀厮缠里独独开条光明道路,从容优雅的摄人心魄。
  女人跪在沙发卡座里,取悦他,祝秋亭动都没动,手里轻晃着淡金色酒液,冰块撞杯壁,轻而又轻的声响,却带着某种磨人的节奏。
  快要咬住裤链往下拉的时候,男人的虎口卡住她小巧的下颌,看着很轻巧。
  女人的表情逐渐扭曲。
  纪翘看得下巴都酸,她知道祝秋亭的劲有多大。
  祝秋亭慢条斯理的笑,玩个游戏。
  他吩咐人启了瓶七位数的红酒,兜头细细地浇了她一身,红如一身血,酒液一半倒进了女人嘴里,呛得人在沙发深处痛苦躬身。
  纪翘后来想,美女是不是口技不够好,于是下狠心练过给樱桃打结,以免哪天派上用场。
  被祝秋亭注意到了,那天给祝缃熬夜复习,他们刚巧一起吃早餐,他喝了口咖啡,头都没抬。
  “有面瘫早治。”
  纪翘把樱桃连肉带核吞下去,揉了揉发酸的面颊,说不用不用。
  当天下午就有人把她‘请’到了私人医院做体检。
  纪翘面带微笑,心说我操。
  变态。
  跟这个变态,不远不近的相处了三年多。
  纪翘的心情,其实是复杂的。
  看得到吃不到,可以庇护她的大树就在眼前,他却一点儿机会都不给。
  另一方面,纪翘有那么一点庆幸。
  真成功了,或许就是被抛弃的开始。
  快一千天,她第一次主动离开这么久。
  说是三天,走了快一周了。
  只有管外勤的老于还问一嗓子,祝缃发点儿奇奇怪怪的分享。至于祝秋亭……
  他的反应就像她已经死了。
  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住在清江市最好的酒店里,纪翘护肤流程走了两个小时,换了件丝绸吊带睡衣,坐在梳妆镜前,插了个酸奶喝。
  仔细端详着自己,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床上功夫,他也没试过啊,怎么能连参与的机会都不给她?
  纪翘正走神,门铃响了。
  服务员低声说,您的夜宵。
  纪翘走过去回了句:“我没点啊。”
  对方没听到,纪翘在这头重复,服务员在那头重复。
  纪翘耐性欠缺,干脆拉开了门,面对面道:“我说了,我没——唔!”
  狗屁服务生。
  门开的瞬间,对方就捂住了她的口鼻,掐着她的腰,蛮横的挤进了房间,用腿把门带上。
  男人推推搡搡地把纪翘往大床的方向推,纪翘激烈地反抗,手肘撞到了他下巴,把人彻底惹怒了。
  中年男人保养良好,手臂的肌肉也有雏形,他一手卡住纪翘脖子,一手抓着她长发,猛地将她往墙上撞了几下。
  “纪翘,你最好乖乖的,老子早想你了,以前你在金玉堂,太不乖了,”来人啃啮着她柔软的耳垂,大手顺着她裙子而上,眼睛全红:“程盈没意思,你那天怎么刚刚好,就请假了呢?”
  来人是金玉堂的老二,方应。
  纪翘脑子昏昏沉沉,被他推到大床上。
  方应当年真正看上的是纪翘,可惜她跑得太快,不知道让哪个男人享了福。
  虽然这些年来,他财路渐顺,不缺女人,但纪翘这口儿,他还非得吃上不可。如今听说纪翘回来,他轻松搞到酒店信息,摸着就过来了。
  他不想来强的,但看情况,纪翘并不会乖乖等他插,只好把人搞半晕再说。
  方应贪婪地吞了口口水,床边的灯温柔地晕开,照在她白皙漂亮的脸庞。
  纪翘是真会长,清极艳极。
  他把自己的裤子急急解开,扑过来就要把纪翘扒干净了。
  所以极轻的一声动静,他并没有注意到。
  “你要不要试试超薄?”
  纪翘微弱的声音传进耳膜。
  方应像野兽一样饥渴地望过去,刚要点头,对上了一双清棱的眼。
  下一秒,他身体一僵。
  太阳穴顶了个硬东西。
  “Glo‖ck 48,Slimline(超薄)。”
  纪翘的笑眼很亮,说话懒洋洋的,天生微哑的烟嗓,同时透着成熟纯真:“用它送你上路,没意见吧?”
  纪翘这三年来的老板,上司,祝氏的一把手祝秋亭,是天赋卓绝的商人。
  这男人胆大妄为,什么生意都敢做。
  主营军‖火。
  这几年,她虽然爬床不成功,但从祝秋亭那儿,学会了很重要的一点。
  残忍是美人的天性,习惯,和教养。
  
 
  ☆、【五】
 
  【6】
  纪翘第一次沾血开|枪,是祝秋亭教的。
  她二十六岁生日当天。
  那之前,祝秋亭休养生息结束,要飞南美,临走时想起她,像想起遗漏的挂件。
  “你也一起。”
  纪翘无权拒绝,放下电话匆匆赶到。
  私人停机坪前,秋风吹起男人的衣角,天好像破了洞,总漏风,没有光。阴天穹宇下,祝秋亭遥遥望她一眼。
  “你迟到了。”
  祝秋亭语气温淡,含笑看她,垂首吸了口烟,随意吐出来,透过烟雾,他说:“过来。”
  纪翘过去,他让她把手心给他。
  烟碾在她手心,烫得点很小,纪翘打了个激灵,祝秋亭看她一眼:“疼吗?”
  纪翘吞了口唾沫,摇头。
  “下次准点。”
  她看着很乖,祝秋亭没再说什么,轻拍了两下她的脸:“记住了。”
  他们去了哥伦比亚。在第二城市麦德林的最大酒店,她住了快两个月,祝秋亭她一面都没见到,离疯就差一步了。
  这人记仇。
  她受不了,冒着被搞死的风险,从酒店三楼逃出去。
  运气顶好,落地就遇到毒|贩|巷|战。
  其他的记不清了,她只记得,感觉很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死在异国他乡,真不值。
  再然后,她手上多了把硬东西。
  他们在暗处,对方在明处,明处那两方火力相当,分不出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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