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翘觉得,山区管理人真是生意鬼才。
到了后,纪翘无比庆幸,羽绒服穿的是深色。
两座新墓碑,有两个中年人跪倒在其中一座前,哭声凄哀,几欲昏迷。
祝秋亭立在旁边,一身黑色,神色沉默。
似有所感,他忽然抬头,望住纪翘。
过来。
祝秋亭无声开口。
纪翘把羽绒服脱下,挂在手臂,大步走过去,深鞠躬致意,给两个墓碑。
“很抱歉。”
她对着两个中年人低声道。
瞿辉耀干的确实不是人事,两个下属虽是祝氏的人,可不是祝家的人,这里面区别海了去。
换言之,他们只是两个讨生活的技术人员,寒窗苦读、一朝进入社会,辛苦是辛苦了点,为了不菲薪资,起早贪黑的在风里奔波。忽遭变故,家人自然受不了。
祝秋亭派人替他们料理后事,可能还是觉得不够,干脆自己过来了。
纪翘看到黑色墓碑前有一大束白花,上面有张手写卡片。
她眯眼看了看,那字的气势金戈铁马,笔锋利极,看得很清楚。
上面写着,花和人都会经历各种不幸,但生命的长河是无止境的②。
-
山风荡漾来去,吹得人脸生疼。
纪翘早都习惯了,她跟在祝秋亭身后,踩着石阶拾级而下。
“你读宗璞。”
纪翘没有问他,她说的是陈述句。
祝秋亭头也没回:“金句大全看的。”
纪翘沉默了一会儿,说:“只有一家人来了。”
祝秋亭忽然停住了脚步,纪翘一个没收住,一头撞上他胸膛。
好像有投怀送抱的意味。
祝秋亭静静看着她:“所以我让你来。”
另一家人得到巨额赔偿金,正忙着打架分钱,谁管死的人埋在哪儿?死都死了。
这是原话。
纪翘听得眉心直跳,阴火乱拱。
祝秋亭淡淡道:“那是个鲁莽的人,如果他能仔细一点,他和同伴应该不会出事。”
纪翘沉默,她触目所及,是祝秋亭那张熟悉面孔,线条深而锋,如折光利刃,眼目却天生长温柔多情形状。
在他要转身的时候,纪翘咬着后槽牙,还是斗胆开了口。
“鲁莽……总比懦弱更接近勇敢。”
她以为祝秋亭会生气,或会讽刺她,那堂吉诃德式的荒谬,可能是祝秋亭觉得最滑稽的东西。
但祝秋亭竟然转头,目光在她面上仔细转一圈,然后很轻地勾了勾唇。
“我同意。”
祝秋亭衣角被风微微掀起,这是件黑色的风衣,但里衬的内边是浅卡其色,右边有黑金刺绣,刺有一句拉丁文。
Nil Desperandum。
英文意思是,Never Despair。
她愣住了。
就像变成了山岗上一棵树。
祝秋亭没管她,也没拢住大衣,只转身一步两阶的往下走。
“飞机五点二十。你准备跑回去,我也没意见。”
男人的声线和低沉,很快就随着风声一起进她耳膜,撞得她脑袋嗡嗡作响。
纪翘站在原地没动。
一年前的某次商业活动,在场很多记者,女星江萤风头正劲,她是第二次见祝秋亭。
人家把喜欢表现在面上,大大方方,美的光彩夺目。记者散了后,她送祝秋亭一个手工刺绣的书套,刚好可以套他A5大小,黑皮红边的新约,绣的工整精美,选的图案是西方白虎星宿,也是祝秋亭属相。
这礼物,心意、时间、心血全在里面了。
祝秋亭看懂了,收下,笑得很和煦,说谢谢,我很喜欢。
纪翘思忖,祝秋亭难道开始走文艺路线了?
立刻照猫画虎,有样学样,也绣了个东西,是每天晚上挤出时间做的,悄悄放他桌上,结果被祝秋亭叫去,一块长布扔她怀里:用脚绣的吗?返工重做。
纪翘气的晚饭都少吃了一碗,当即立断放弃了,钻到射击房一通发泄,上百发子弹打出去才舒服。
时至今日,她早忘了布料颜色质感,但记得内容。
因为刚刚在他身上看见了。
祝秋亭这人,他妈的,简直生来就带,骨子里就知道怎么收拢人心。
纪翘打颤,她忽然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放弃。
往前走,是有他的万丈深渊。往后退,是没有他的万丈深渊。
往机场疾驰的路上,纪翘十分沉默。
祝秋亭说什么,她就答应什么,让穿好点儿,好。让乖点儿。好。
好像机械缺油。
祝秋亭收起电脑。
他伸手过去,用虎口卡住她下巴,手腕施力,迫使她看向自己。
“纪翘,看着人说话,要我教你吗?”
他慢悠悠道,眼里温度低下去。
纪翘微昂着下巴,以减轻一点疼痛,心说是。
就这样,保持住。
只要你还是你,我永远不会陷进去。
祝秋亭猛地松手,淡淡吩咐司机换歌。
交响乐放不好真是影响心情。
“是。您要哪首?”
他电脑正好在膝上,祝秋亭手指有序懒散地敲了敲,想了几秒,笑了:“Man Of La Mancha。好久没听到了。”
纪翘忍着捂下巴的冲动,猛地抬头看向他。
车载音响效果很好,很快传来雄厚激昂的前奏。
“Hear me now
Oh thou bleak and unbearable world,
Thou art base and debauched as can be;
And a knight with his banners all bravely unfurled
Now hurls down his gauntlet to thee!
I am I, Don Quixote,
The Lord of La Mancha,
My destiny calls and I go,
And the wild winds of fortune
Will carry me onward,
Oh whithersoever they blow……
Whithersoever they blow,
Onward to glory I go! ”
听我唱,你这人间已病入膏肓,放眼望尽是堕落癫狂。
正是我堂吉诃德拉曼查的英豪,这命运召唤我起航。
狂风吹开我道路,日月照我征途。
不管它通向何方……
光辉在邀我前往。
这首歌似乎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每一次动手前,祝秋亭都会循环很久。
也许每个人阙点不同,性与美永远无法让他太过投入。
似乎只有杀戮,不管是见血的还是不见血的,有形的还是无形的,生意场上还是场外的,总归这些才会激起他兴趣。
纪翘想,或许她注定只能成为桑丘。
我是他的乡绅,我是他的朋友——
哦,不是。
唯一合情的,应该是那句。
我会跟随我的主人,直到最后。
作者有话要说: ①:楊之瑜, Yang Zhiyu. “東南亞跨境黑道發大財:靠販毒、賣人、走私與假藥,生意做到全世界.”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網,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網, 18 Sept. 2019, 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22360.
②:引自宗璞的紫藤萝瀑布
☆、【十】
【11】
时钟摆至八点四十,中山逸舍南门,一辆黑色宾利慕尚停稳在门口。
如果光是瞿应,他确实不必来。
但瞿应请的说客,是船王周家的现任一把手,周肆。
周家跟祝秋亭早年打过交道,在危难时,曾拉过祝氏一把。这面子祝秋亭不能不给。
祝秋亭没换大衣,依然一身黑,肃杀感强劲。
有侍应为他拉开古色古香的木门,男人走过时,衣角掀起极细的风。
檀木淡香,跟他太不符。
侍应手一抖,正要合上门,却被扣住了,捉门这双手纤细白皙,指甲亮得很,正红色。
对方轻轻一用力,便把门推开了。
来的女人个子高挑,长相比指甲更靓,一件挺括黑色风衣,被她穿成连体短裙,掐腰显腿,夺人眼目。
“还有人呢。”
纪翘冲对面一笑,嗓音温和:“下次记得多看一眼。”
祝秋亭是不会等她的。
纪翘大步流星地迈步,绕过天井的假山喷泉,走向刚才男人消失的方向。
她到的时候,听见包间门内传来寒暄声。
“秋亭啊,上次仰光碰过面,到今天,三年了吧?”
一道温和稳重男声,含着很淡笑意。是周肆。
“差不多。一直想找机会拜访您,可惜行程太赶,总撞不上好时候。”
祝秋亭的音色太好辨认,对纪翘来说尤其好认。
语气声线总是像净然平和江上月,起伏不大,悦耳得很。
“年轻,趁这时候多跑动跑动,应该的……”
周肆说到一半,门被推开,来者是个美人,黑衣黑发红唇,嚣艳又冷淡。
一开口,声线是微哑的烟嗓,语气却很礼貌谦和。
说是叫纪翘,是祝家的人。
祝秋亭起身,把人拉到身旁,让她坐下。顺势倒了杯茶,推给周肆。纪翘这才发现,这周家的一把手,年纪没有很大,大概四十上下,清俊温雅。她还以为只是声音年轻。
她陪他办事,顺手将人带过来,反正今天也只是老友叙旧。
祝秋亭淡淡一句解释,叫对面一直沉默的瞿应更尴尬,他那儿子下落不明,即使全世界都知道在祝秋亭那儿,他不承认,你能拿他怎么办?
周肆收回探究目光,冲着祝秋亭笑了笑:“秋亭,我今天来,也是借着瞿老先生的光——”
祝秋亭拿银筷夹了块桂花糕,咬了一口,满口清甜,他于是又夹了块到纪翘碗里。
姿态极自然,好像他们天天这么做一样。
“是,”祝秋亭慢条斯理地笑了笑:“多谢瞿董了。所以今天不谈公事。听说二位都喜欢收藏,也有心得,前几日我偶然收了幅字画,说是明代年间……”
纪翘在他扯皮的时候,低低道要去洗手间。
瞿应的脸色已经很难看,明显快到临界爆发点。
祝秋亭好似不觉。
纪翘昨晚梦多而杂,没睡好,她想去洗把脸,清醒一点。如果有难缠事,她也好打起精神应付。
而且看情况,她不在他们才谈得起来。
她也不是很想再复习,这男人端着笑脸温和捅刀的场景。
纪翘太熟悉,熟悉所以抗拒。
果然,纪翘一走,瞿应很快开口打断他。
“祝总,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
他这几天好像老了十几岁,头发也没来得及染,灰白色。
本来,他论辈分,要高过祝秋亭。论年龄,更别说了,是祝秋亭快两倍。瞿家的产业是他一手建起,瞿老高高在上多年,早都学不会如何伏低了。
但周肆明白地告诉他,祝秋亭软硬不吃,只有摊开来说,才有从他嘴里听到真话的机会。
那概率非常小。
论满嘴跑火车的能力,周肆是领教过的,那时候,祝秋亭说话能信个标点符号,就不错了。
祝秋亭现在话倒不多,他用银勺舀了杏仁豆腐,入口即化。
他听着瞿应倒豆子般的发言,有一搭没一搭听着,顺便低头看了眼手机,有信息进来。
祝秋亭执着银勺的手顿住了。
现在酒店是偷拍高发地,针孔摄像头无孔不入,这个他有所耳闻。
他一向不关心,因为跟他没关系。祝秋亭的谨慎细心,整个祝家无人能出其右,加上侦查与反侦察能力又强极。
这张照片刚加载出来的时候,祝秋亭以为自己眼花了。
雪白的被褥里,女人昏昏沉沉地横躺,男人跨坐在她身上,裤链已经解了一半。
瞿应还在就利弊深入分析,如果祝氏能够持续合作,新政策就能帮他们把线扩到南美——
祝秋亭忽然起身。状似抱歉地打断他,但语气里压根没有歉意。
“有点事,过几分钟回来。”
他甩门出去,踩着柔软厚重地毯,直接拐到了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
纪翘刚洗完手,蹲靠在墙边休息,头埋在膝盖里。
她不想去大厅,那里有人迎来送往,免不了精神紧绷。
这洗手间让她觉得安全,顶灯暗,清香剂淡,大理石地砖是灰色花纹。
但这平静被打破了,猝不及防。
她被股大力拽起来,摁,不,是撞到墙上。
纪翘没反应过来,风衣带子被一把扯开,布料的撕裂声在寂静里乍响。
她里面还有件短衬衫裙,祝秋亭要继续,纪翘可不乐意了,她大力挣扎,指甲从他手背上尖利滑过,迅速划出了血丝。
她低声地咬牙切齿:“祝秋亭,你疯了!”
祝秋亭轻笑了下。
忽然掐住她腰,将人带向自己,顺势俯身无限地贴近她面庞,声线低而冷。
“纪翘,你在祝家待了三年,教你的就是被人随便摔晕摁在床上?”
纪翘脑子转的快,反应过来,方应那天在酒店的事他知道了。
是嫌她丢人呢。
纪翘正要辩解,祝秋亭却更快一步。
他把纪翘半托起来,双手扣在她大腿根部,把人往墙的深处挤压。
纪翘被迫绞在他劲瘦腰际,心思全无。
他咬她锁骨。
舌尖又舔过血印,冰冷的唇轻碰到周围,碰得纪翘心火如岩浆,烧得沸腾乱滚。
“都说你想做我情妇,”祝秋亭指腹摩挲她下唇,语气玩味:“我怎么一次都没见,你真爬床上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