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教授?”他迟疑着问。
暮云:“嗯。”
张显成:“他生病了?”
暮云:“脑肿瘤。”
张显成叹口气,“我不是他直系学生,但也听过他的课,改天也该去探望。不过你怎么会知道……你那时候才几岁。”
暮云没多解释,只道:“小时候见过的。”
……
吃过早餐,暮云回到房间,把门反锁。然后打开行李箱,从最里层抽出几张纸。
是一份复印件。
她没细看,对折后放入随身的小包里。
出门的时候天还阴着,暮云没坐地铁,开了那辆红色的保时捷。
半路果然飘起小雨,导航一路飘红。
车里太安静,暮云打开音乐列表。思索数秒,最后放了陈奕迅的《岁月如歌》。
歌词过耳,她没细听。
点开和九九的微信聊天框,上一条还是九九发的:【你和谢图南到底怎么分的】
暮云抿了抿唇,打算彻底忽略这句话。
她在输入框慢慢的打:【在医院?】
隔了几分钟,车缓缓往前挪了一点。
九九回:【在】
暮云:【忙吗】
“没哪天不忙的。”九九发的语音。
话是这么说,但听不出抱怨,只有淡淡的自我调侃。
“你过来吗?”她又问。
暮云:【嗯】
“我上午有个手术要跟,你要不……”
九九话没说完,那头又过来一条:【但不是找你】
“……”
九九的话戛然而止,她面无表情的上划,取消发送。然后切到语言模式,输入一排整齐的微笑表情。
后面跟着一个简单的:【哦。】
暮云想了想补充:【办完事过来找你】
九九:“……”
倒是不必。
还没等她发表自己的看法,暮云又来一句:【但你得先帮我办件事】
九九:“?”
呵呵。
她飞快的回:【是这样,我觉得我们不用见了】
暮云:【住院部1018病房,帮我看看,今天有没有人过去探视】
九九:【?】
暮云:【最好悄悄去】
“……”
听着跟做贼一样。
九九:【住的谁?】
暮云:【……】
九九:【不说我自己查了】
暮云:【谢图南】
九九:【???】
暮云慢吞吞的打了后半句:【…的外公】
九九觉得自己坐了趟过山车。她深吸口气,咬着牙一字一顿的回语音:“你一句话分几段的破毛病能不能改改?”
暮云:【能】
九九一口气呛着不上不下。
在九九刨根问底之前,暮云又飞快的打下一句:【我在开车,具体见面说】
……
九点半,暮云到了医院。她给九九打了个电话,响铃三秒就被挂断了。
隔了一刻钟,她收到九九微信:【他来过,刚走】
暮云把车停在住院部旁边,放心的上了电梯。
手机又震了一下。
九九:【但是我和谢图南碰上了】
盯着屏幕左上角的“对方正在输入”,暮云有种不祥的预感。
【然后?】
九九:
【他问我为什么在这】
【我编了个理由】
听起来还算正常。
暮云:【嗯】
九九:【但是——】
“……”
暮云的心又提起来。
她不是很想知道但是的内容。
但九九的消息还是来了:【你刚刚打电话的时候,我们刚好在说话,他应该看到来电显示了】
“……”
暮云冷静的回:【他走多久了】
九九:【他进电梯,我发的你消息】
暮云默默的算了一下时间。
也就是说,她进住院部大厅的时候,谢图南刚好坐电梯下来。
但是她刚才一直在看手机,因此没注意周围。
应该是没有见到的。
也不重要。
现在重要的是——
暮云把手伸进包里,摸到那两张薄薄的复印纸。她轻轻的攥拳,感觉到指尖出的一点薄汗。
……
病房里,祝教授戴着老花镜在看报纸,手上还打着吊瓶。
暮云进去的时候,听到旁边照顾的护工在苦口婆心的劝:“谢先生刚才走的时候叮嘱您不要看书。”
“我就看一会,不妨事。”
祝教授说完,抬头见到暮云,和蔼的请她坐下。
有人探望,护工也止了话,动作麻利的倒来一杯温水。
暮云道过谢,捧着水杯,思索怎么开口。
“邱阿姨。”祝教授叫住护工,“你先出去一下吧。”
这是有话要说还不让听的意思。
门轻轻的带上了。
祝教授叠好报纸,放到一边的床头柜上,看向暮云:“现在没人了。”
暮云眨了眨眼睛,有点说不出话。
她默了好半天,才放下水杯,从包里拿出那两张纸,展平。
祝教授耐心的看着她的动作,没有催促。
“这是什么?”
“年初奶奶去世,我整理家里的东西,翻到了我父母的遗物。”暮云慢慢的解释,然后把纸递过去,“这是我父亲十五年前的日记,我复印了几页。”
祝教授的表情凝重了一些,看过两行,眉头便皱起。
纸上的笔迹苍劲有力,内容却很日常:
生态园的初稿已经画的差不多,这两年陪夫人和孩子的时间太少,总是太亏欠她们。等这个项目做完,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上周末答应矜矜买的糖糕又忘了,她已不愿意听我太忙之类的解释,只好多损失两盒冰激凌。还不能被夫人发现。
唉,小人儿难养。
……
病房里的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祝教授把两张纸上的内容反复看了几遍,上头除了一些日常琐事,就是生态园项目设计相关的琐碎记录。
暮云盯着墙上白色瓷砖里晃出的虚影,一直没出声。
过了很久,祝教授轻叹一声,“这个生态园的设计理念在当时非常先进,尤其是主建筑,整体奇巧,角度刁钻,我记得还获奖了,获奖人是——”
“我舅舅。”
暮云接上话,语调异常的平静。
二十年多年前,暮云的父亲乔岩从H大顺利结束博士学业,进入青城大学工作。七年后,升任正教授。
期间,他负责了几个建筑项目,在业界有了一定的口碑,并开始着手成立事务所。
生态园项目的竞标也是在那时候。
名利双收的当口,因为一场车祸,乔岩夫妇双双去世,肇事者逃逸。
祝教授沉默良久,才开口道:“那几年我被外派去德国,你父亲的动向我不熟悉。你有什么眉目吗?”
暮云道:“我看过我父亲的毕业论文,相同的研究方向和理念都有涉及,但并不深入。”
祝教授:“我把他博士期间的论文、作业都整理给你,还有两本作品集在我书房,不过得等我夫人从外地回来,别人去找不到,但是——”
但是时间过去太久了,仅凭一些琐碎的记录,什么都说明不了。
暮云捏着水杯的手指骨节微微泛白,语调却很轻:“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想查出来一点什么,还是不想。”
“还有,”暮云顿了顿,“没查清楚之前,这件事我想保密。”
祝教授懂她意思,点头,又关切道:“你脸色不太好。”
暮云摸了摸自己的脸,微微发烫,大概是有点低烧。
不想叫人担心,她笑笑只道:“应该是没睡好。”
……
出了病房,暮云感觉心头沉甸甸的,很闷,很难受。
严格来说,乔岩和张显成是师兄弟,他们同在H大读博,专业相当,只是跟的导师不同。
又因为来自同一个地方,渐渐熟悉起来。
新年的时候,张显成邀请乔岩去家中做客,因此促成了一桩婚事。
乔岩娶了张显成的妹妹。
有了亲缘关系,两人更像是兄弟,无话不谈。
毕业后两人又一起进入青城大学,共事多年。
张显成资质不佳,不管是科研、教学还是晋升速度,都不如乔岩。
但这不影响两人的交情。
暮云的印象里,舅舅是个很爽朗的人,对小辈从来宽容,过年压岁钱永远包的很大。
父母去世后,舅舅提出要抚养她。舅妈不同意,但舅舅还是把她接过去了。
她也是去了之后才知道,舅妈并不欢迎她。
那段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
舅舅刚开始创业,早出晚归。虽然关心,但顾不到那么多。
她也从来不会说自己想要什么,或者受了什么委屈。怀玥任性的时候总是让着,难过的时候也只能躲起来偷偷的哭。
……
后来舅舅一家搬去北城,她就回了奶奶那。
日子不富裕,但平淡温馨。
也知道舅舅凭着一个获奖的设计项目起家,有舅妈娘家的资金支持,生意越做越大,两家联系也渐渐变少。
从来没人想过那份奖项另有隐情。
其实暮云并不知道当年父亲在做什么,只以为他是个教书先生。关于十五年前的所有记忆点,也不过是无尽的孤独和惶然。
时间过去太久了,久到最亲近人的音容笑貌都逐渐模糊。
如果不是偶然翻出那本日记,这段往事会被永远的尘封下去,不见天日。
……
下了楼,雨下的比来时大了一些。暮云手里握着伞,却没有撑开的力气。她抬头看了看天,木然的抬脚往前走。
前面不远处,谢图南坐在车里,看着暮云走出来,看着她反应迟缓的拿了伞又放下,然后自虐一样踏进雨幕。
他不记得她以前有喜欢淋雨的怪癖。
暮云其实什么都没想,思绪完全放空。所以身边有车划过来的时候,她动作慢了好几拍,才往旁边让开。
那车又跟过来。
暮云皱了皱眉,就听到一声冷峻的:“上车。”
雨丝微凉,空气里漫着水雾。他的眉梢眼角渡了一层单薄的光,看起来没有平时那么凌厉迫人。
这让暮云想起很多年前,她去借钱那天,他在路边把她捡走的画面。
这种思绪让她整个人卡了几秒,看起来就像是在犹豫。
谢图南的耐心并不是很多,这一刻甚至觉得自己是脑子出了问题,才会出现在这里,并且把车停在她面前。
他漠然的收回视线,摇上车窗,踩了油门。
车尾疾驰而过,带起一阵热风。
暮云觉得头越来越沉,骂人的力气都没有。
大概是真的病了。
她抬头,努力在雨幕中辨认着方向,想找到急诊大楼的位置。
但是头越来越沉了。
她扶住脑袋,脚步踉跄了一下。
谢图南从后视镜看过去,暮云的身影已经变成一个小点,但还是能清晰的看出来,她晃了一下,被旁边过路的人接住。
应该是个男人。
并且那个男人的手,正正好好的、揽在了她腰上。
谢图南眯了眯眼,打了个急转弯。车轮带起的水花溅湿了男人的裤管。
谢图南撑着伞下车,走到暮云跟前,垂着眸子瞧了两秒。然后伸手,面无表情的把她从陌生男人怀里拽了出来。
“抱歉。”
男人:“……”
他没听出来哪里抱歉。
但看了眼后面连号的车牌,他觉得能有这两个字已经很诚恳了。
暮云头重脚轻,但意识还算清醒。
她抬手,用仅存的力气,试图把谢图南推开。
谢图南不用量都知道,她现在烧的有多高。因为手下的触感,隔着衣料都烫的骇人。
雨还在下。
他扔了伞,俯身,把人拦腰抱起来。
暮云睁大眼睛瞪她,小腿上下晃动挣扎。
“放我下去!”
谢图南对上的她的视线。
清澈的、愤怒的。可惜没什么杀伤力。
然后暮云听见他说:“你可以报警,看他们会不会抓我。”
“……”
第10章
谢图南把暮云放到副驾驶,靠边停车。从储物格里拿出一条毛巾,慢条斯理的拭干手上的水珠。
头发和身上都淋了雨,但他没管,把毛巾扔到一旁,侧头去看暮云。
她很狼狈。
裙子湿了个透,湿哒哒的贴在身上。领口低垂着,水滴顺着发丝滑进胸前的曲线。
谢图南的目光往上。暮云抿着唇,皮肤是那种病态的苍白。她没带什么妆,睫毛往上卷成一个天然的弧度,眼神落在一个虚空的点上,一言不发。
看着挺倔。
以前她不这样。
换做那会,她一上车就会问他讨毛巾,把头发擦干,去后座换上干净的衣服。衣服是车上常备的,没有就穿他的。
一般是躲在驾驶座后面,扭捏着不让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