萎靡不振、面色苍白,一双眼睛跟黑色弹珠球似的,好像稍有不慎就会碎掉。
这是一张多么熟悉的面孔。
林浔哇地一声叫出来:“大、大师姐!”
=====
推门进来的正是郑薇绮。
昔日生龙活虎的郑师姐从小池塘变成了盐碱地,满面沧桑的模样能直接出演湘西陈年老僵尸,那双浑浊的眼珠子轻轻一转,跟索命似的,叫人瘆得慌。
宁宁本想冲上前一把抱住她,却又觉得师姐那副脆弱的小身子骨实在经不起折腾,只得先小心翼翼将她扶到椅子上坐好:“师姐,你遇见什么事儿啦?”
郑薇绮满眼血丝地望她一眼。然后直接瘪了嘴闭了眼睛,委屈巴巴往宁宁怀里钻。
“师妹,我想死你了!”
她一边在小姑娘清香柔软的怀里拱来拱去,一边哀声诉苦:“我若早知道喝了九洲春归会是那副德行,让我喝泥巴水都愿意啊!我这一醒酒,不但灵力没了,还被人敲晕丢到一口孤井边,差点就掉进去回不来,后脑勺上的包到现在都没消——等等,你们几个眼神怎么这么奇怪?”
裴寂沉默半晌,沉声道:“城主府里,应该有井吧?”
林浔笑得咧开了嘴,一对龙角随着身体晃啊晃:“当然有!”
宁宁一把将她搂住,吧唧亲了一口:“谢谢师姐!你太棒了!饿了吗?困了吗?有想做的事情吗?我们全部满足!”
郑师姐,老工具人了。
鸾娘先是利用她的失踪诱导众人查明真相,如今梅开二度、物品回收,又通过郑薇绮醒来的地点,再明显不过地暗示了炼魂地的位置。
虽然是工具人,但郑师姐就是最重要的!
“郑师姐,你不用知道太多,只需要明白,你就是指引我们走向胜利的航船,屹立不倒的胜利女神。”
贺知洲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摩拳擦掌:“兄弟们,我准备好了!”
错过了一切的郑薇绮:……?
她是谁,她在哪里,她做了什么,她怎么就“太棒了”?这群丫头小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准备去干嘛?
“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郑薇绮满脸茫然地将他们打量一番,似是还没醒酒,眯着眼睛挠挠脑袋:“但打晕我的人,好像在我手里留了张纸条。”
=====
既然鸾娘明确给出了“井”的提示,而四人又推断出炼魂之地必然在城主府中,两相结合,就能毫不费力确定它的具体位置。
夜探城主府的人从两个变成了四个,翻身越过围墙时,跟一串忍者神龟似的,从远处望去人头耸动,颇有几分跳跳糖乱窜的既视感。
林浔连踩坏一株野草都舍不得,哪里干过这么提心吊胆的事儿,一双眼睛左右乱瞟,用很小很小的音量道:“我知道井在哪儿,你们跟我来。”
贺知洲很是诧异:“你怎么知道?”
“我……我不是怕人吗。”
小白龙走在最前方,声音被夜风一吹,就更加难以分辨:“宴席的时候没人和我说话,我就会一个人在城主府瞎转悠。”
宁宁“唔”了一声。
林浔贵为龙族少主,理应不会养成内向怕生的性格,之所以变成如今这样,听说是因为儿时不慎落入海壑,独自与无数凶兽一起过了整整两天。
后来万幸死里逃生,却被吓得半死,从那以后胆子就小得过分。
或许是因为那座鸾鸟像的缘故,深夜的城主府中并没有人巡逻。
奢华的朱红色高墙上挂着盏盏长明灯火,顺着这片垂落的银河一直往前,再经过两处拐角,等周围景象渐渐萧索寂静,就能在角落里见到一口井。
古装剧里总共有两大暗道,一是转动花瓶之后的书柜或墙壁,第二就是枯井之下。
宁宁对这个设定了然于心,顺势往下看了一眼,没有水光,只余下无穷无尽的浓郁黑色。
整口井像个没有尽头的幽深黑洞,或是野兽张开的狰狞大口,只等着有人跳入其中,再将其一口吞噬。
她来时带了绳子,把其中一端绑在树干上,正要往下时,忽然动作一顿。
对了,裴寂是怕黑的。
“都下去似乎不太好。”
宁宁知道他性格别扭,绝不会让另外两人知道此事,顺口编了个理由:“我们得留下一个人来望风——裴寂,你最靠谱,不如就你吧?”
“宁宁也太好了吧!居然这种时候都能想到你!”
承影老泪纵横:“她还特意编了个借口不让你难堪,这是什么时候下凡的仙女啊!”
裴寂怎会不明白她的意思。
可井中安危不明,他又怎会愿意留下。
宁宁眼见身旁的黑衣少年无声瞥她一眼,目光虽是淡漠,却也带了浅浅的赌气与羞恼,眼尾泪痣在黯淡灯光下隐隐泛起薄红。
“我打头。”
裴寂上前几步,修长的右腿一跨,便入了井中。他说着抬眸望向宁宁,喉头一动:“放心。”
这这这、这哪行啊!
宁宁见他抓着绳子就往下,赶紧跟在裴寂后边向下去。
他们干的是私闯民宅的勾当,自然不敢点灯亮火。这井不知道有多深,越往下就越是伸手不见五指,等光亮被尽数吞没,饶是宁宁也觉得有些紧张。
“……你还好吗?”
她还没想好如何向裴寂搭话,对方居然抢先传了音。
他虽然性子冷淡,声线却是清冽悦耳的少年音,在泼墨般的黑暗里响起时,莫名有些令人安心的魔力。
如果语气不是那么紧绷,明显有在刻意抑制情绪和颤抖的话。
“我当然很好啊!”
宁宁听着他强撑出来的语气,不知怎地噗嗤笑了笑,心里那点紧张和恐惧感刷啦啦全不见了:“裴寂,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他们下行的速度很快,当这句话说完时,脚尖已经触到了井底。
井下布满了干枯的藤蔓与树木枝条,裴寂大概担心她摔倒,虚虚扶住宁宁后背。手掌与脊背虽然并未直接接触,却还是传来若有似无的凉意,在脊椎上匆匆划过时,留下一串酥酥的痒。
“四周都是封闭的。”
她道了谢后环顾四周,等双眼逐渐适应周遭景象,终于勉强看清了井中模样。
这里似乎只是口再普通不过的枯井,四面八方都是高高堆砌的环状石墙。宁宁对古装剧里的密室套路烂熟于心,伸手在石壁之上摸索一番,果然摸到了一处凸起。
轻轻按下,前后两面的石壁便像门一样分别打开。
在之后下来的贺知洲一愣:“奇怪,这怎么有两扇门?”
“应该各有用途。”
宁宁被厚重的黑暗压得有点闷,用手在胸前顺了顺气:“不如我们分头行动。”
裴寂眼底浮上一抹郁色,默不作声地握紧手中剑柄。
“哦——你在紧张。”
承影嘿嘿笑了声:“害怕宁宁不选择跟你一路,对不对?”
裴寂没有反驳。
等回过神来,已经被身边的小姑娘拉起了衣袖。
“我和裴寂走这边。”
宁宁见他愣在原地没动,笑着勾了勾空出的左手手指:“怎么,不想听我讲笑话啊?”
“啧啧啧啧,让我们来猜一猜裴寂小朋友此时此刻的感受。”
承影用了极度矫揉造作的语气,简直是在故意恶心人,生动诠释什么叫做为老不尊:“怎么样,是不是觉得仅凭这样一句话,就要比所有笑话更叫人开心吼?”
裴寂没理它,任由宁宁拉着自己衣袖往深处走。后来他渐渐走到前面,反倒像是宁宁害怕,跟在身后扯着他袖子似的。
“让我想想讲哪个啊。”
四周是令他不适的黑暗,如同缠绕在身体上的巨蟒,散发出重重杀气与粘腻沉闷的味道。
许是察觉到他动作僵硬,宁宁不动声色地挪动手指,轻轻握住裴寂手腕。
属于她的气息慢慢靠近、渐渐贴合。
他莫名地开始祈祷,希望这条幽深的路能更长些。
“我想到了!有天小红问:你喝汤的时候用右手还是左手?小明回答说:当然是右手啊!”
宁宁没忍住,说到一半,先把自己给逗笑了:“结果小红说:哇,你好厉害,都不会怕烫,像我都是用汤匙的哈哈哈。”
裴寂觉得后背有点冷。
裴寂:“我……这时候应该笑吗?”
超级不给面子!
宁宁瞬间瞪大眼睛:“哇你真的很过分!”
裴寂低了头,听见她不服气的语气,从胸腔里悄悄发出一声笑。
她张了嘴,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猝不及防闯入眼底的亮光刺得一怔。
在前行片刻后,通道两侧终于亮起了昏黄的灯光。
这里是处狭窄却绵长的通道,两边堆满冰凉石块,有如阴森墓穴。越往前,道路就越是通畅宽敞、豁然开朗,被灯火一映,逐渐露出原本的面目。
通道尽头是一处洞穴,由于面积极大,再往里走便没了灯光,宁宁只能见到向四面无限延伸的黑暗。
而在洞穴入口,赫然站着一个人影。
那道影子似曾相识,如同一把割破光与暗的剑,她凝神屏息,在对方汹汹而来的威压里停下脚步。
裴寂握着剑挡在她跟前。
乖乖。
看那熟悉的眉眼,和似笑非笑的神色。
骆元明怎么会在这儿。
“很惊讶吗?”
骆元明站在猩红火光里,仍然用了一贯的儒雅语气,浑身上下散发的灵压却自带杀气,有如洪潮那般扑面而来。
他似是觉得有些好笑,颇为满意地打量二人脸上的神色,末了勾起唇角:
“你们不会当真以为,我会傻到看不出来猫腻吧?郑薇绮莫名其妙的失踪,还有鸾娘夜半点的那些香……是她指使你们找到这里的,对不对?”
宁宁没有放开裴寂的手,居然一本正经地回了话:“所以你在守株待兔?”
骆元明没想到她会接话,哈哈大笑:
“郑薇绮失踪,定是她为了诱使玄虚剑派彻查此事,这般想来,此处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我不如将计就计,在这里等各位前来,再一网打尽啰——居然背叛我,那个疯女人!待我回去便杀了她!”
提及这个话题,他终于露出了些许目眦欲裂的神色:“亏我如此信任她……她定是为了府里的财产!我就知道,从那种地方出来的女人,能是什么好东西?”
宁宁哑然失笑,并不与他深究这个话题,继续问:“从许多年起,你就已经开始利用女子炼魂了吧?”
无论古往今来,反派角色不一定可爱又迷人,但都有一个共同特点:话多。
想来也是,自己暗地里做了这么多年的勾当,平日里不能与旁人好好倾吐炫耀一番,被人问起的时候,难免会格外有倾诉欲。骆元明也不例外,像是极为自豪般咧开唇角。
“不错。”
他说话时噙了笑:“当年我夜游大漠,偶遇邪魔以女子生祭的景象,上前体验一番,果然滋味非凡……回到鸾城之后,我便开始了修炼。”
他居然把这种事情称作“修炼”。
宁宁放弃表情管理,露出十分嫌弃的神色。
“这世上多的是无父无母的孤女,哪怕突然人间蒸发,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意。”
骆元明回味片刻,突然皱了眉:“我向来不亲自动手抓人,多是从黑市商贩那里买来——偏偏有个蠢货犯了错,抓来一个娘亲尚在的农家女,把一切都搞砸了。”
正是打那以后,刑司院将几桩失踪案合并为一,鸾城开始了长时间的戒备。
“其实这没什么,真的。二位想想,那些女人活着也没太大意义,不如牺牲一下当作祭品,还能让自己显出几分作用。”
骆元明笑得理所当然:“而我乃鸾城城主,数年来功绩无数,用她们换我的修为,多划算呐。”
宁宁听得有些恶心,强忍着不适冷声追问:“宋纤凝的死,也是你做的?”
“谁让她多管闲事?我本来念及夫妻情分不想杀人,她却一天比一天得寸进尺——世家小姐身子骨弱,没过多久便暴毙死了。”
他说到这里终于感到了厌烦,粗略将不远处的两个少年人端详几眼,眸光阴鸷:“你们的朋友去了另一扇门么?那他们定然九死一生。今日你们来了,也别想走。”
——话音刚落,竟有白光从四面八方而来,迅捷如雷电,直攻二人面门!
白光蕴含五行之力,在昏暗沉闷的洞穴里,好似密密麻麻斜飞而来的雨丝。骆元明站立于其间岿然不动,嘴角笑意愈发明显。
剑修最擅越级杀人,若是天羡子手下的弟子群攻而上,他必是不敌。然而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他们,唯有在这处井底的时候。
思来想去,最终提前在此设了埋伏,只待一网打尽。
白光密集如网,猛地一股脑袭来时,单凭剑气完全无法阻挡,更何况骆元明的修为在他们两人之上,要想破开就更加困难。
宁宁凝神蹙眉,拔剑勉强斩断其中几条,眼看白光越来越近,忽然见到跟前笼上一层高瘦的影子。
——裴寂竟以身为盾,把剑气与魔气一并汇集在长剑上,用身体把进攻硬生生扛了下来。
如此强烈的冲击在体内无异于翻江倒海,沛然巨力撕裂每一寸肌骨与血脉,迫使他兀地皱了眉,吐出一口鲜血。
“裴寂!”
宁宁低呼出声,竟闻见一股无比浓郁的血腥味,等细细看去,才发现少年人白皙的脖颈之上裂开几道血痕,一直蔓延向下,被黑衣遮挡所有血色。
至于那衣物之下是何景象,她已经不敢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