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宝心想,还真是,姐俩挺像,都是五官大的姑娘。
只是……
太瘦了,眼都凹进去了。
小宝低头瞅了瞅彭静静垂在腿边的小臂,都不敢上手,生怕一下就折了。
彭静静猛地后退一步,不止是病人,大夫在她眼里也如蛇蝎一般,避而远之。
“静静。”闹闹端着治疗盘站在后面,扬声喊她。
彭静静转回身,脸色发青,飞快道了声:“我要回去。”
可下一秒,彭闹闹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软,轻轻牵着妹妹,说不要怕,跟着我就好。
顺便说了一句:“你这样穿也很好看。”
彭静静身上穿着彭闹闹的衣服。
她衣柜里永远不会出现的风格。
明亮的颜色,棉质短袖,宽松的白色长裤,一双粉色球鞋,还有一顶能将脸藏的很深的遮阳帽。
这顶帽子,彭闹闹从没戴过,因为她戴起来特别显脸大,顺手塞进了衣柜最深处。
妹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她的衣柜刨得这么干净呢?
她大概也知道,来这里,穿得不要那么耀眼夺目,不要让这些已经残缺的女人心底生出无奈的渴望和无限的惆怅吧……
她的妹妹,从来不是如此低调的人。
但她在还没弄明白自己的心之前,先学会了尊重她的病友。
闹闹的鼻尖发酸,朝彭静静淡淡笑开:“来吧,我带你到处走走。”
于是接下来,甲乳科的所有同仁们都看着彭闹闹牵着一个和她一般高,被帽檐遮住脸的女孩,将这一层的每一个角落都逛遍了。
相比自己粗略的了解,姐姐的介绍自然更为详细,彭静静记住了哪里是治疗室,哪里是配药室,她家大妮的座位在哪里,她的柜子在哪里,她果然又把柜子贴成了粉红色,她怎么就看不腻粉红色呢?
护士站里,钱护士和宝大夫挨在一块冲彭静静友好地笑,说早知道闹闹有个妹妹,这回才见到,你可比闹闹好看。
故意的。
彭闹闹也故意鼓起脸:“不带这样的,昨儿你们才说我最好看!”
“你还是胖点儿可爱。”于小宝撸了下她的发帘。
护士长刚进来,听见了,附和:“恩,现在不好看。”
都喜欢这丫头圆乎乎的模样。
说完看看静静,语气很和善:“不急着走,中午一块吃饭,尝尝咱们食堂的味道。”
因为有这么多人投放着这么多的善意和温暖,所以即使是冷酷阴沉如彭家老幺,也无法拒绝。
、、、
闹闹牵着妹妹:“我带你见个人。”
彭静静低低嗯了声。
但在那之前,彭闹闹牵着妹妹走进了八人间的大病房。
这与彭静静预料的不一样。
她觉得彭闹闹应该把这些藏起来,只给她看好的一面——
比如即将痊愈的病人。
但她没有,她是先带她去八人间,对她小声说:“手术前,都住在这里,这里的病人总是会哭,他们跟你一样,还接受不了。”
她指着刚做完手术还在昏迷的那一床:“手术很顺利,你看她的引流袋,出血量不算多,这样恢复起来比较快。”
她说:“你大概看不清楚,她身上穿着塑身衣,为了加压止血消肿的,我听他们说手术后不会太疼,除了上止疼泵外,这一块的肌肉也不太能感觉到疼痛,多是心理层面,这都要自己克服。”
她扭头问妹妹:“你还有什么要问么?”
彭静静喃喃:“我不想待在这里。”
“哦……”闹闹觉得,妹妹在害怕。她的脚尖旋了半圈往外走,“我带回家的五常大米你吃了吧?好吃吧!那个婆婆今天也在,我带你见见她,她化疗还有几次就要开始靶向了,恢复得很不错。”
说着,在尾巴病房一探头,眯眼笑:“婆婆,我们来了。”
彭静静跟在姐姐身后,感觉他们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姐姐比她早入学,已经在幼儿园里混成了老油条,她头一天去,不想离开爸爸妈妈,咧嘴就要哭,可姐姐肉肉软软的小手牢牢牵住她,说你别怕,有我在。
她到哪都牵着她,到哪都大声介绍:“这是我妹妹,她叫彭静静,她好可爱我好喜欢她!”
这一声声一句句,从遥远的时光隧道中返回来,萦绕耳际,彭静静发现是姐姐在对床上正在打药水的老婆婆介绍:“这是我妹妹,她叫彭静静。”
她局促地点了下头,蠕了蠕嘴唇,想说点什么,可嗓子干巴巴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爷子让出板凳:“你们坐,我出去抽支烟。”
那么年轻的小娃娃,说这么私密的事,他一个老头在,怕她不自在。
老爷子这辈子没孩子,但疼孩子,谁家的孩子他都当自己的疼。
彭静静挨着凳子边坐下,默默瞧着老婆婆脖子根下边的输液管,那看起来很可怕,似乎一动就会牵起皮肉,叫人头皮发麻。
可婆婆自如地动了动手:“不疼。”
有些得意:“这个很贵的闺女,好几千呢,是好东西。”
压低了声音:“有些人不舍得花钱,每次打针都遭罪。”
彭静静的目光又落到了老人的帽子。
这个婆婆就更得意了:“我家老头缝的,我头发掉光了,不好看,戴这个能好点。”
怕她介意,忙补充:“你别怕啊,会长出来的,你看她——”
说着指了指最靠墙的病友:“她头发多吧?都是新长出来的呢!哦,我还见过化疗不掉头发的,都五十多岁的人了,一把头发黝黑黝黑!”
老婆婆本不是那么善谈的人,今天为了彭静静,话不少。
最靠墙的病友是来做靶向的,她向彭静静介绍了自己这个阶段的经过,熬到这里,已经没什么过不去的了,整个人有种死而复生的感觉,来吊瓶水,半天工夫就能搞定,然后过二十天再来,重复十七次,她就解放了。
这么漫长的数据在她口中显得很短暂,仿佛十七只是个数字,而已。
她继续向彭静静介绍自己为了省药水在家怎么控制体重做锻炼的,她说药水贵,按公斤算用量,能瘦一斤就能省几十块钱。
说着羡慕地看着东北老婆婆:“你就好了,这么瘦,省钱!”
他们是笑着在说这些的,他们的笑容没有一点勉强。
于是彭静静知道了,在经历过八人病房后,大部分病人都会更坦然,除了八人病房,其他的房间里几乎没有人在哭,他们总在说笑,聊着家常,说这一层谁谁谁买了三千块钱用真发做的假发,戴起来特别逼真自然。
他们也互相开解,说假发就戴一段时间,太贵了不划算,都是平常百姓,买一顶便宜的,晚上出门散步用一下就好。
然后他们相互交换信息,介绍着网上哪家假发便宜又像真的。
他们会很自然地询问病友:“您看我这顶还成么?”
他们会很自然地给出意见。
这是他们八人病房培养出的默契和友谊。
这是一种很特殊的友谊。
他们总是相互夸赞彼此勇敢,他们成为了对方对抗病魔路上的友军、和同行者。
他们接受了自己的情况,尽可能要活得更好。
、、、
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屋子里的病友们太能说,说了好长时间,甚至靶向的那个阿姨药水掉完都可以回家了。
彭闹闹在中间出去了一趟,她走了以后,东北老婆婆拍拍床边。
彭静静一直是听着的,说的时候很少很少,她从板凳挪到床边,老婆婆细细看着她,把小姑娘脸上的憔悴全看清了。
人活了这么大岁数,什么猜不着?
老婆婆握着静静的手:“你还那么小,怎么就不想过了呢?”
彭静静深深底下头。
婆婆叹口气:“委屈你了。”
彭静静眼眶湿了。
婆婆却笑,笑起来一脸褶子:“我还没过够呢,我和老头子说好了,要一起再走二十年才肯闭眼。”
彭静静咬紧牙,忍着不肯哭,爷爷回来了。
爷爷现在是老病号家属了,很懂,把积水潭过成了自家小院。他从家里带大米,到楼下烧饭间给奶奶准备营养餐,一顿饭工费几块钱,很便宜,也干净,大米熬出油,端上来,盛一碗先给静静。
“吃,吃点,不吃饭可不行,你奶奶年轻起就不娇气,侍弄田地一把好手,还会开拖拉机,我看你也是个厉害的女娃娃,等好了,带你回我家看看,稻田一眼望不到边边。”
这碗粥,端在老人爬满老人斑的手里,不起眼,真是不起眼,但彭静静双手捧了过来。
“哎!”老爷子挺高兴,抽屉里翻出一罐提前买好的肉松,“闺女,你吃这个么?”
彭静静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吃过这样的食物,白粥,肉松。
“来一点?”爷爷问。
她把碗伸过去。
彭闹闹扒着门边,看红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哦草,把自己写难受了QAQ
今天没二更,凑了个四千多~
第72章 渐秋13
第七十二章渐秋13
这碗粥, 很甜,是大米生而俱来的甜味,彭静静细细抿在嘴里, 上颚轻轻一碾, 米粒就滑开,那种清甜散在齿间——
她其实失去味觉有一段时间了。
瘦得让人不敢碰的姑娘, 又低头,喝了口粥。
厚厚的米油挂在唇上,像小时候最爱喝的特浓牛奶, 彭静静用舌尖舔干净,觉得自己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大米粥。
无论在这世界的哪一个城市, 都没吃到过的味道。
“好喝吧!”爷爷特别骄傲,这个看起来很粗犷的男人心思却很细, 彭静静听姐姐说过,他们没有孩子,相伴到老。
“以后你跟我回家,我领你看看爷爷家的田!好大一片山头呢,以前都是爷爷的!你会开车吧姑娘?那到时候我给你借辆拖拉机试试, 那玩意比汽车难!”
山头、田地、农村、拖拉机,这些,原本不属于彭静静的世界, 小时候爹妈带着去农家乐她都要生气好久, 她不喜欢菜地和家畜的味道。
可现在……她却捧着碗点点头。
是真想去瞧瞧。
而门口, 当姐姐的姑娘就这么吸着鼻子偷偷看了好久好久。久到她兜里手机在震动,钱钱问她完事没,领妹妹去吃食堂。
闹闹直起腰靠在走廊墙边,不经意地一抬头, 发现几步外,喻兰洲仍旧是洞洞鞋手术服外披白袍,手揣在兜里,看着她。
小姑娘顶着一双兔子眼朝他小跑过来,竖起一根手指汇报:“吃了一碗粥呢!”
带着点小得意,一时忘记了与这人刻意拉出的生疏。
叫喻兰洲一愣,目光很深地看着她。
小姑娘的第二句是问:“你回来干嘛?”
喻主任:“……”
怕你应付不了。
但这话他没说出来。
闹闹真是不知道他回来干嘛,今儿一天的手术,有这时间休息一下吃点饭不好么?
在姑娘似乎有点谴责的目光中,男人清清嗓子:“回来拿点东西。”
哦。
那闹闹就收起了那种目光,问他:“你找什么?我帮你。”
喻兰洲:“……我……”
刚张口,彭静静就出来了,站在门边,看着这两人。
“你妹。”他低低提醒闹闹。
小姑娘一扭头,眉眼都染着一种我妹妹果然是这世界上最可爱的少女这样的自豪,牵住她的手:“我同事喊我俩下去吃饭,他们去占位置了,今儿有糖醋小排!你还吃得下么?”
彭静静摇摇头:“我想回家。”
说着,眼尾又扫了下一旁高大的男人。
哦,是,出来挺久,应该累了,闹闹理解,家里的车一直停在停车场里,她送妹妹下楼。
彭静静没有打招呼,与喻兰洲擦肩而过。
进了电梯,她试探:“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闹闹摇摇头:“他回来拿东西。”
彭静静扭头,看了姐姐好久。
“我脸上有东西?”眼底还红着的女孩一双圆圆的大眼睛信赖地瞧着妹妹,松开手,摸了摸脸。
“没有。”她干哑地回答,不安的心跳渐渐趋于平缓。
“如果……”彭静静停在车边,想告诉姐姐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
她现在太胆小了,她没有办法说出来,她甚至希望喻兰洲能替她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她其实知道彭闹闹有多爱那个男人,她其实承受不了姐姐的崩溃和眼泪。
最起码,现在无法承受。
妹妹的迟疑叫闹闹会心一笑,她上前,轻轻拥抱住她,轻轻地拍一拍:“我们都不会催你,二丫,我和爸妈都不能失去你,你是这个家最重要的存在,但我们尊重你,希望你能按照自己的想法解决这件事,如果你决定了,我也会学着不强求……”
积水潭的树太多了,这个时节依然有知了在树梢上呱噪,在这样的背景里,彭静静心里地动山摇,她根本没有想过彭闹闹会有这样的想法。
今天之前,她一直觉得彭闹闹只是想骗她来医院制造一个假象让她赶紧手术罢了。
她是个护士,她是甲乳科的护士,可她说如果她放弃也可以。
真的要放弃吗?彭静静问自己。
楼上,
那么多人都在那里,为什么你不行?
她已经习惯了不将软弱露出来,她习惯了扛下所有的事,她忘记了还有姐姐可以依靠,她真的忘记了她的姐姐是幼稚园里的如果有小男孩扯她辫子姐姐能一屁股坐在男孩身上把他挠成花猫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