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褂和燕尾帽——惜禾
时间:2020-09-30 07:44:14

  挂了电话才觉得这人嗓子有点不对劲。
  病房里,跟她要好的都来关心一句:“今儿上红药水?要帮忙你吱声。”
  喻兰洲手里攥着帽子,趿着洞洞鞋用脚摁开了手术室最外层的大门,朝坐在那里似乎在发呆的彭静静招招手。
  彭静静起来的时候爹妈都去扶,可她还是好好的啊,她要强地挣了挣,一脚踏入了那略暗的甬道。
  喻兰洲朝长辈颔首,领着她进去了。
  一早晨都在装平静的彭夫人这才敢偷偷揩了揩眼泪。
  彭爹搂着她:“没事儿,不是大手术。”
  彭夫人默默就想到了接下来要做的那个“大手术”……她那么小的孩子……遭了天大的罪。
  彭夫人也知道,这病啊,落在你头上你就得认,可总是会难过,总是会希望这一切只是个梦。
  里头,彭静静跟在喻兰洲身后走进了一间手术室,按照他的指挥,坐在手术台上。
  手术有难度,但不算个太复杂的手术,换做平时,他会带个学生在身边,但今儿没有。
  “躺好。”喻兰洲评估着自己的扁桃体,少说一句是一句。
  明儿,还得跟小丫头吃饭。
  无影灯下,彭静静的脸上被盖了一层很薄的无菌布。她被遮住了视线,却能感觉到颈侧下方被切开、被拉扯、被植入什么,能感觉到喻兰洲的手很稳,缝合着她的血管。这是一种很神奇的体验,明明打了麻药却能知道皮肤被划开,能知道大夫的每一个动作。
  彭静静不知道胆小的人会不会直接哭出来,可她没有。
  她想好了,给自己做了约定,为期一年的治疗,不许哭。
  丢份。
  拨开组织的时候通常病人都会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会控制不住在台上躲避缩起,今儿喻兰洲实在没想说话,在彭静静躲的时候压了一下,其实这一躲很可能让好不容易做到这一步的管子歪掉,但他真不吭声,手术间里很安静,能听见的只有剪子刀子和盘子相互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
  蓦地,躺着的女孩轻声道:“你其实可以告诉她。”
  还是这个话题。
  她心里最介意的东西,横在心口,难受得要死。
  可是她的主治大夫罔若未闻,安安静静、专心致志,做着他的手术。
  他的眉眼间窥见不到一丝情绪。
  “你说话啊!”他的病人有些激动,面上的无菌布轻轻飘起又贴回去。
  “给我躺好。”一说话,嗓子跟着了火一样。
  彭静静紧紧攥住了拳头。
  这几天,她看着彭闹闹和喻兰洲的相处,虽然姐姐面上很平静,虽然姐姐学着像普通朋友一样对待他,可她的心里很痛苦。
  这一切……
  彭静静不敢去回首,不敢去追究。
  她是不可能说出来的,但如果他说了,那么她就认了,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
  这明明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提议,可这个男人为什么不接受?
  “你果然不够爱她。”不知道是不是麻药的效力已经过去,彭静静感到有些疼,这是她已经做过的所有项目里最难受的一项,比之前穿刺活检、在胸部那二两肉里取化验标本更难受。
  喻兰洲没有急着反驳她。
  他一直沉默到了手术结束。
  他摘了手套和口罩,扶着彭静静下了手术台,走在通往外面的悠长甬道里,在这个被病魔折磨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女孩愤懑的眼神里,轻轻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的答案已经足够明显。
  “我命都是她的。”他说着,用脚踩开了门。
  门一开,明亮的光线洒进来,这是一个很明确的分界线,这一条线划开了生死,从这条线踏出去的人们都经历了那张手术床,那台无影灯,他们的身上多多少少留下了刀片切开的痕迹和密集的针脚。
  女孩内心涌上劫后余生般的诸多情绪,泪意直逼警戒线,可她咬牙忍住,踏出去。
  此时外面已经多了很多等待的家属,椅子不够,大部分都靠在墙边或者坐在地上,眼前一片光明,彭静静看见父母迎上前来,妈妈的眼睛是红的,老爹也是。
  她没有再拒绝他们的搀扶。
  她开过刀的地方压着厚厚的纱布,她不太敢动,她怕那根管子把她的血管扎穿了,她怕还要再来一次。
  一步步走出去,没有回头。
  而喻兰洲将要开始一整天的连台手术。
  回去的路上,那天姐姐对她说过的话萦绕耳际:“我命都可以给你。”
  于是她懂了。
  懂得太晚了。
  她此刻才想通,为什么他不肯说?
  说出来,最受伤的是谁?
  如果说出来,明明有和好的机会,为什么就这样放弃了?
  现在想想,那天,在她的办公室里,这个男人只说过寥寥几句。
  “让我见见她。”
  “我喜欢她。”
  “她是怎么跟你说的,一个字不许漏下。”
  “我知道了。”
  再往前追溯,他站在他们家门卫岗亭外头,顶着盛夏的骄阳,一动不动,目光坚定。
  有些人的感情,不外露,很深刻,一眼就是一辈子。
  、、、
  手术室里,喻兰洲照常刷手准备上台,只是他的病人出了点状况,今早没忍住往肚子里填了两块蛋糕。
  胃里有食物的时候人如果处在麻醉状态下很容易造成食道逆流堵塞气管,这种情况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那么临时将后面一台手术的病人提前,护工下去接了,留给喻兰洲几十分钟的休息时间。
  也就是这时候,才能想点别的。
  彭静静什么心思他一清二楚,自己说不出口指望他戳破,可他在决定不告诉闹闹真相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失去她的准备,只希望她不要再受到伤害。
  他给她造成的伤害已经很多了。
  说起来他不是个畏手畏脚的人,但到了她这儿,一切就变了。
  期望她还是从前那个她,不要为谁改变,而她曾教会他的东西,他永远铭记。
  ……
  彭静静回到病房的时候隔壁床的病友已经能坐起来走两圈了,她手术的那边胳膊吊着,拎着小壶,朝静静笑了一下:“好了啊?”
  她的颈下也卖了输液管。
  她显得很放松,人看起来很豁达,没有一丝刚手术完失去什么的难过,反而很像东北老婆婆他们内帮老病号。
  彭夫人和彭静静是一样的,都在学着怎么接受这个现实,她看人气色不错,就多问了问,对方也是健谈的,从头到尾说起,整个过程不似彭静静的惊天动地,反而干净利落——
  “孩子都大了,手术就手术吧,我也没什么舍不得的,好好治,喻主任说我能活很久。”
  说完宽慰彭夫人:“您想开些,比起内些治不好的病咱这个算是轻的了,小姑娘后边的日子还长着呢。”
  说着彭小护进来了,接茬:“是,还长着呢。”
  过去捧着妹妹的小脸蛋瞅瞅,问:“中午想吃什么?吃了你下午好打药。”
  彭静静什么都不想吃,嘴里没味儿,问姐姐:“昨儿糖葫芦哪买的?还有么?”
  “有啊,管够!”彭小护士哒哒哒出去打电话了。
  不多不少俩小时,王钊把糖葫芦送到了积水潭,这次不停路边了,车开到停车场里,站在树下等闹闹,他车里开着强冷,副驾驶放着个保温箱,和甲乳科病号们每回来做靶向手里拎的保温箱一模一样,病人们的盒子里是紫药水,他的盒子里是一捆糖葫芦。
  彭静静爱吃糯米山楂的。
  闹闹下来取,说了点妹妹的情况:“今儿喻主任给做了埋管,她下午就开始化疗了,不知道效果怎么样,估计要吐,钊哥,这段时间都得麻烦你了,或者你帮我带个话,我回头让家里司机过去取。”
  王钊摆摆手:“别介,还我来。”
  等闹闹上去了,自个在车边站了好久,仰头费劲数着是第几层。
  停车场大爷看着他呢,早见他完事了怎么还不走?白浪费一个车位。带着红袖章过来催,王钊跟喻兰洲一个习惯,直接往大爷兜里塞一整条烟——
  积水潭多不好停车他听发小说几回了,最近总要往这儿跑,劳烦大爷到时候行个方便。
  别的不说,停车场的大爷想给你腾个地方那是轻轻松松的,放工具的门前、禁停黄网里、就一会的工夫,只看大爷想不想帮你。
  那是一条特供黄鹤楼。
  “哟嚯!”大爷眯眼瞅瞅,高兴,却没收,“这烟我抽着不够劲,你要是想孝敬我,大前门就成。”
  作者有话要说:  我永远最喜欢穿白大褂的喻兰兰。
  这两天都是早晨有点时间码字所以写完就放上来,还欠一次,我记着呢~~~
 
 
第76章 渐秋17 
  第七十六章渐秋17
  彭静静第一次的化疗药是姐姐亲手打的。
  在甲乳科这一层的病房里, 大家都把化疗药叫红药水,靶向药叫紫药水。
  隔壁床的阿姨与彭夫人年纪相仿,要等七天拆线后再开始这趟旅程, 在彭夫人悉心向她求教手术前后事宜的时候, 她也一直关注着彭静静,学习着日后自己要经历的这一切。
  姐姐推着治疗车进来的时候彭静静正靠在床头假寐。疼是不大疼的, 但到底经过一次手术,身体感觉疲惫,人的情绪也比较低。她掀开眼皮看了看带着燕尾小帽一身白的胖姑娘, 见她冲自己裂开嘴笑得好看,一颗秀气的虎牙露出尖尖, 俏皮可爱,知道姐姐是为了逗她开心……
  也就跟着咧咧嘴。
  然后, 想起了早晨喻兰洲说的那句话。
  “做什么心事重重?笑的那么勉强?”闹闹挨近妹妹,“哪里难受?”
  这份询问和关心这叫彭静静更为心虚和愧疚。
  “没。”她动了一下,又不太敢大动,还不太适应身体里多出来的东西。
  做完埋管后还多拍了一张x光片确定位置是否正确,喻兰洲的水平没话说, 彭静静本身也没有基础病,所以她的管子当天就可以输液,彭闹闹先用生理盐水通管, 手上的活很利落, 一点都没弄疼妹妹, 袋子挂上去后拍拍脑袋,现在倒是把彭总当小孩宠。
  彭家请了很专业的护工,人在别的地方还有一天才能过来,所以这一天彭家商量了一下, 全守在小闺女床前。
  彭闹闹今天是值班的,忙里忙外脚后跟贴不着地,进进出出风风火火,这是她的另外一面,是彭静静头一次见到的样子,姐姐工作的样子很漂亮,干练沉稳,公私分明,几回经过双人间也没进来,说等下班了跟爹妈换班,说有事摁铃或者到护士站找。
  这时候,她是彭小护,是很多人的彭小护。
  这也是彭家父母在女儿工作几年后真真正正见识到了她工作时的样子。
  虽然总埋怨她要干这份辛苦工作,可在这儿看见这么多护士和自个闺女干着同样的事情,一上午脚不沾定忙前忙后,心中就腾升出一种我闺女真是太牛逼的自豪。
  彭爹跟夫人嘀咕:“我前后转了转,嚯,这些小姑娘真厉害,扎针眼都不眨的,一个个还带学生呢!我看得头皮发麻赶紧回来了。”
  彭夫人:“又不拖你去扎针你怕什么?”
  彭爹:“胆儿颤,发虚。”
  说着呢,大闺女又带着学生进来了,给隔壁床换药。
  彭爹适时出去了,虽然有帘子遮着,可总也不太好,他出去转转,一会儿回来还能再给夫人汇报汇报新东西。
  彭静静一直闭着眼的,忽然转向那块象牙黄的帘子。
  不知道里头是个什么情况。
  没听那个阿姨喊疼,只有姐姐低低指导她嫩葱的声音。
  彭夫人握住了小闺女的手。
  、、、
  换完药出来,彭小护绕道这边,有点不放心:“你要是难受就跟我说。”
  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大部分是第二三次后才开始化疗的各种反应,当然,也有当天就开始呕吐难受的,彭闹闹做了最坏的打算。
  幸好,这一天彭静静的反应不太明显,只是人懒,躺在床上不愿意动。
  彭闹闹下班后和爹妈换班,让他们先回去。因为彭静静没什么难受的痕迹所以彭爹彭母都还算放心,约好了明早家里带点粥过来。
  比起手术他们更能接受化疗这件事。
  彭家从来就没出过癌症,往上数三辈都是平平安安到老了阖眼,彭董事长和彭夫人的生活圈里只听闻过,从未见过。化疗药将对彭静静造成的影响他们早已听说,只希望那一天慢一点到来。
  彭闹闹租了张陪护床,敞开在两床中间的过道上,没真跟妹妹挤一块。她身上换了睡衣,外头披着一件薄薄的外套,病房十点关灯,九点五十于小宝进来转了一圈,拍拍小姑娘的后脑勺:“都挺好,没事儿,放心睡吧。”
  灯关了,闹闹的手抬起来,静静的手搭在床沿,小姐俩手拉着手,紧紧挨着,一上一下,在昏暗的病房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隔壁床的阿姨已经打起了小呼噜,彭闹闹无声地对妹妹说:“睡吧。”
  彭静静轻轻闭上了眼。
  她们牢牢牵在一起的手一直到后半夜彭闹闹小姑娘冷得整个人缩进不算太厚的被子里才分开。
  再过一会儿,彭静静在午夜之后天空最深的颜色中睁开眼。
  她很难受,想吐,但吐不出来。
  她的骨头很疼,说不出来的疼,像是有什么钻进了每一道骨头缝里,难缠,甩不掉,令人在忍受疼痛的同时还得压抑心里的那把火。
  独自一人的疼痛是最孤独的寂寞,别人无法体会,你也会埋怨——
  为什么会是我呢?
  彭静静慢慢将自己蜷缩成一团,问自己:为什么会是我?
  我本来那么好,我有想做的事,我有想守护的东西,我拥有一切。
  骨头缝里的疼痛坚韧持久地一丝丝渗透,倏地,有人轻轻旋开了双人间的门,再轻轻带上,那是双男鞋,黑色的匡威平板,白袍的下摆摩擦在那双长腿的膝盖处,他慢慢靠近,目光最先落在陪护床上裹着被子将自己软成一颗蓬松柔软蚕蛹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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