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康帝抬起头,略显浑浊的眼眸闪过一抹诧异,与裴延对视着。
周遭静可闻针,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有凶猛的暗流涌动着。
父子俩,像是两头对峙的雄狮,一头不怒自威却已至暮年,一头年轻力壮藏着无限的力量。
最终,昭康帝幽幽的垂下了眼眸。
“延儿,扶朕出去吧。”
“是。”裴延手上松了一些,转而挽住昭康帝的手。
陶缇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抬手拍了拍胸口。
再次回到瑶光殿,天已然全黑了。
累了一天,陶缇也没精力享受美食,简单用过晚膳,沐浴后边爬上了床。
裴延在她身边躺下,语气带着歉疚,“阿缇,父皇今日醉了,我替他说声抱歉。”
陶缇羽睫轻轻颤了颤,倏然朝他那边翻了个身,语气轻松道,“没事的啦,我知道他醉了,我没放在心上。”
裴延,“……”
陶缇道,“而且他也没把我怎么样,就警告了我一句……”
唉,听昭康帝那句警告,估计他心里头还记着新婚夜服毒那回事,在这件事情上,陶缇真的躺平任嘲了。
裴延长臂一伸,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嗓音清越,“阿缇,让你受委屈了。”
陶缇伸手抱住他的腰,嗅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松香,低声咕哝着,“我就是有些想不通,陛下他怎么突然对我发火了……”
明明她当时站在角落里,又安静又乖巧,吭都没吭一句!
“我母后不是病逝,而是服毒自尽的。”
“!!!”陶缇震惊了,自己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宫廷秘闻!
“父皇应当是看到你,想到你也服过毒,所以……才会发怒。”
陶缇,“……”
这就解释的通了。
震惊过后,陶缇脑中闪过无数狗血的桥段,最终还是压不住好奇,小心翼翼的问道,“殿下,先皇后为何自尽啊?”
按照她目前知道的信息来看,顾皇后有才有貌,有家世有好友,有亲生儿子,还有昭康帝的一片深情,这妥妥的人生赢家剧本呀。
若是病逝,顶多感慨一句,老天不公,红颜薄命。
可现在是她主动服毒自尽,这为了啥啊?
裴延静了许久,扯了扯嘴角,淡淡的自嘲道,“我也想知道。”
他的语气很平静,可陶缇敏锐的感觉到他的低落,心头不免也有些难受。
她往裴延的怀中靠近了些,仰起头,轻轻吻了一下他的下巴,轻轻软软的哄道,“殿下,我们不去想那些难受的事情了,嗯?”
知道她在安慰他,他抱紧了她,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他低头在她肩窝深吸了口气,嗓音有些沉哑,“阿缇,你会一直留在我身边么?”
陶缇眸光微闪,轻声道,“会的。”
裴延温柔的吻着她的眉眼,纤浓的睫毛垂着,遮住他眼底那涌动的疯狂与占有欲,“记住你的话。”
如果食言的话,他可能也会变成个疯子,做出一些疯狂的事。
………
中元节过后,宫中一切又恢复如常,熙熙攘攘,忙忙碌碌。
这日午后,青禾照常来找陶缇玩。
陶缇前段时间让宫人做的秋千也搭好了,高高兴兴的拉着青禾去后殿荡秋千。
两人闲荡着秋千,青禾忽然想起正事来,细细柔柔道,“表嫂,你知道竹苑雅集么?”
陶缇一怔,“竹苑雅集?书名?”
“……是丞相府办的集会。”
“呃,这样……”
陶缇不好意思的摸了下鼻子,对不起,又丢人了。
青禾似乎有些忧愁,两道柳眉蹙着,轻轻道,“昨日午后,皇后娘娘将我叫去甘露宫,说是周家每一年都在城外的竹苑山庄办雅集,届时长安城的贵女与儿郎们都会去玩……唔,她让我与灵碧表姐一道去。”
陶缇道,“那你去呀。你好不容易来长安玩,天天憋在皇宫里多无聊,出去游山玩水,没准还能认识几个朋友。”
青禾咬了咬唇,小声道,“可是我、我……不是很喜欢灵碧表姐,唔,其实她也不是很喜欢我,我不傻,我看得出来。”
陶缇,“……”
小可爱你看人很准啊,那货就不是个好东西!
青禾道,“我是不想去的,但皇后舅母开了口,我也不好驳她的面子……”
看着青禾那双水灵灵的小鹿眼,陶缇似乎明白了什么,挑眉道,“你、你是想叫我跟你一起去?”
青禾眼睛一下子亮了,小脸上写满期待,“可以么!”
陶缇,“…………”
陶缇,“算了,看在你可爱的份上。”
青禾一下子雀跃了,挽住陶缇的手,小猫似的往她肩膀上靠,“表嫂你真好!”
第88章
当天夜里,裴延来到瑶光殿,陶缇与他说了竹苑山庄的事。
裴延眉头一挑,手中夹菜的动作并没停,给陶缇夹了一块樱桃肉后,才缓声道,“你想陪青禾去的话,那就去吧。正好你也可以去玩一玩,那竹苑山庄的风景还是很不错的。”
陶缇乌黑的眼眸望向他,“殿下,你去不去呀?”
裴延冷白如玉的脸庞上带着些许为难,“下个月戎狄使团会来长安,父皇让我与礼部一同筹备接待事宜,顾府修缮之事我这边也得盯着,怕是不能陪你一同去了。”
“哦,这样……”陶缇心头有点小失望,从洛阳回来一个多月了,他们好像都没出去玩过。但看他这么忙,她更多是担心他太过劳累。
默默地调整好心态后,她朝他浅浅微笑,“没事的,反正那种雅集啥的,应该没多大意思,还是正事要紧。”
裴延并没错过她眸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唇角弧度绷直,轻声道,“阿缇,等这段时间忙完,我再陪你好好逛下长安。”
陶缇弯起眼眸,应下,“好呀。”
她舀了一碗银耳百合羹,推到他面前,“这银耳汤小火炖了一下午,又甜又稠,你尝尝。”
裴延动作优雅的品尝起来,丝丝温暖的香甜在舌尖弥漫,他略一颔首,“很好喝。”
陶缇盯着他喝汤,一只手托着腮,好奇的问,“殿下,戎狄使团来长安做什么的啊?”
裴延扯了下嘴角,淡淡道,“名义上是促进两邦之谊。实际上来求娶公主,顺便蹭吃蹭喝。”
陶缇眨了眨眼睛,“求娶公主?”
裴延低低的“嗯”了一声,“十五年前戎狄败给我大渊,签订了和平协议,两国互相送了一位公主联姻,结为友邦。去年年底,大渊嫁过去的那位公主病逝了,戎狄部众又蠢蠢欲动,频频骚扰我大渊边界。不过戎狄目前的叶闾汗王,还是主和派,所以此次特派了使团进京,想要再选定一位公主和亲。”
在华夏历史上,送公主和亲不算什么稀罕事,但在陶缇的印象中,和亲公主好像都蛮惨的。
裴灵碧是周皇后的宝贝女儿,周皇后应当是不会让她嫁过去的,那么后宫中就还剩其他四位公主……
想到那四位小公主或明媚或温婉的脸,陶缇蹙眉问道,“如果真的要嫁公主,父皇会把谁嫁过去啊?”
裴延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不会嫁真的公主过去,应当会从宗室选一位女子封为公主出嫁。”
陶缇点了点头,“噢,这样……”
她又问,“之前嫁过去的那位公主,也是宗室女?”
裴延低应了一声,“嗯,那年她出嫁的场面,我还记得。”
一袭红装,泪眼婆娑,年方十六。
十五年过去,她也才三十一,就死在他乡的土地上,化作一块冰冷的碑。
用过饭,两人一起散步。
三月里种下的那些花草树木,如今在瑶光殿里长得很是茂盛,看长势,不少果树明年都能结出果子。
喜欢一个人,下意识的想去了解更多他的事。幽静月光下,陶缇牵着裴延的手,闲聊起顾家的事来。
提到顾家,裴延的语气温和,“我出生后不久,我舅父一家就被父皇贬去了西北,从我记事开始,我与舅父也只见过寥寥几回。不过舅父每隔三月就会寄一封信过来,我母后还在时,他寄给母后;母后不在了,他也继续寄,那时我也识字了,也会回信,告诉他我一切安好。”
陶缇感受到他平淡情绪下的孤寂,不由得握紧了他的手。
“上一回见到舅父,还是三年前。从前我觉得他很高大,上次见面我就与他一样高了。”
裴延慢慢的走,慢慢的说,说起他与顾家舅父仅有的几次见面。
陶缇听着听着就有点难过,尤其听到他说,顾皇后刚逝去时,顾家舅父抱着他,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嚎啕大哭,喊着“小妹,哥哥来晚了,哥哥带你回家。”——
当然,带肯定是带不走的。
昭康帝亲自给顾皇后换的礼服,亲眼看着棺材下钉,甚至是亲自送她入皇陵。
陶缇觉得成年人都那样难过,遑论那时年仅五岁的裴延……
她仰着脸凝视着他,温柔的笑,“现在好了,舅父一家都回来了,以后咱们多走动走动。”
裴延垂下眼,抬手抚了下她的鬓角,“好。”
——
三日后,便是去竹苑山庄的日子。
这竹苑山庄在长安城外的荔山脚下,是丞相的一处私家别庄,照着苏州园林的样式建筑得十分精美。因着山庄倚靠一大片竹海,且庄子里也种满各式品种的竹子,是以称作竹苑山庄。
在这炎炎七月里,在这样幽静清凉之地开雅集,又舒适又可风雅。所以每一年,周家办雅集,都会有许多世家子弟参与,渐渐的也成了长安城中的一件盛事。
只是这一来一去,要在竹苑山庄住三天,临出发前,陶缇还有些放心不下。
“殿下,我不在这几天,你要好好吃饭呀,不要太劳累了,睡前记得喝杯热牛乳,早上起来记得练习八段锦……”
陶缇絮絮叨叨的念叨着,她觉得自己这样啰嗦有点老妈子的样子,但又控制不住。
好在裴延每次都耐心的听她说完,然后笑着揉她的发,轻声道,“嗯,阿缇说的话,我都会记住的。”
到了要出发的那天早上,陶缇醒的很早。
她抱着裴延的腰,委委屈屈撒着娇,“殿下,怎么办,就离开三天,可我还是好舍不得你。”
裴延喜欢她这样的依赖,他拥着她香香软软的身子,薄唇吻着她的发,哄道,“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陶缇埋在他的怀中,慵懒道,“让我多抱一会儿,不然要三天抱不到你了。”
裴延就由着她抱。
等她抱得差不多要松开时,他俯下身,吻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很长很长,又亲昵又缠绵。
直到门外传来玲珑的提醒声,这个吻才结束。
陶缇又被吻得腿发软,白皙的肌肤透着绯红,她靠在他身上,不好意思去看他的眼睛,心里却是被甜丝丝的暖意填得满满当当。
裴延又亲了亲她的眉眼,嗓音有些喑哑,眸色幽深,“好了,你得出发了。”
不然他怕他太不舍,就不让她去了。
陶缇轻点了下头,离开他的怀抱。
裴延牵着她往外走,玲珑瞧见太子妃那绯红的脸颊和稍显红肿的唇,连忙低下头,心里是暗暗懊恼:早知道太子与太子妃在里头文温存,她就该晚点叫。
裴延将陶缇送上马车后,将玲珑叫到一旁,严肃叮嘱了一番。
玲珑郑重记下,“殿下放心,奴婢一定会好好照顾太子妃。”
裴延还记着洛阳画舫上的事,眸光沉冷,“务必寸步不离。”
玲珑心头一颤,要不是人多,她差点要跪下去,磕头明志。
陶缇那边掀起车帘,疑惑道,“还不走吗?”
裴延这才让玲珑跟去。
马车粼粼,裴延长身玉立,站在原地,眉眼温和,目送着她离开。
陶缇从车窗探出小脑袋来,朝着裴延挥手,直到看不见了,她才放下车帘,托着腮,闷闷的想:
完了完了,她真的栽了。
她明显感觉到,相比于在洛阳那会儿,她好像更喜欢他了。
——
这份不舍并没持续多久,当陶缇看到裴灵碧那张铁青的臭脸,陶缇就乐了——
“二公主,你是昨夜没睡好么,瞧着你的脸色不太好。”
裴灵碧嘴角一抽,冷淡道,“多谢太子妃关心,我还好。”
前两天她就知道青禾邀请陶缇一起去竹苑山庄,心里虽然不高兴,却也没办法。景阳长公主跑到母后面前一说,母后自然是同意的。
看着青禾挽着陶缇的手,俩人亲昵的宛若亲姐妹一般,裴灵碧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问道,“青禾妹妹,你这是要与太子妃一辆马车?”
青禾点点头,软声道,“嗯,我想与表嫂一起。”
裴灵碧皮笑肉不笑,“那好吧。”
母后叫她路上与青禾多聊聊,拉近一下感情,可看青禾这胳膊肘往外拐的样子,裴灵碧也懒得再说。
就这样,裴灵碧一人一辆马车,陶缇与青禾一辆马车。
等马车驶出皇宫,又在贤良馆停下,裴长洲与谢小公爷也一同去竹苑山庄。
几辆马车前后出城,一路上,也遇到不少华盖翠帷的马车,都是往山庄去的世家子弟与贵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