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您小声一点。”天谴什么的,是典型的封建迷信,浩劫刚刚过去,人人都如惊弓之鸟,哪怕上头下文件说粉碎啥啥的,但大家还是能避免就避免。
老太太嘴一撇,往儿子肩膀上一靠,话说完了,她也得睡一会儿。
舒雨到了站,一手拽住一只麻袋往家里走,麻袋里装的布头并不重,有麻袋套着也不怕弄脏,直接拖到地上,几分钟的路,她可不想折腾两趟。让舅妈来拿,她肯定得唠叨半天。
头一个迎接她的又是金阳,小胖娃颠颠的打开院门。屋里常红心边喊边走出来,“阳阳,谁回来了?”
“小雨回来了,怎么又是麻袋。”常红心上手接过一只,轻轻松松给她搬到屋里,然后神神秘秘的问道:“你奶他们走了?来拿行李的时候,那一脸黑,到底出啥事了?”
舒雨想笑又赶紧忍住,“没啥,就是回去开证明去了。”
“啥证明?”常红心一头雾水。
“证明我爸是她儿子啊,你见过她还是外公见过她,凭什么她说是我奶就是我奶。”
常红心一拍大腿,这一巴掌拍的那叫一个磁实,肉哧拉乎那叫一个响亮。吓得阳阳直往舒雨怀里钻,用手去捂自己的屁/股蛋,明明不疼啊,到底是谁挨打了。
阳阳的小脑袋从舒雨怀里钻出来,就见他妈上下嘴皮子翻飞,正说的唾沫星子直飞,“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早看出来了,一把年纪还当骗子,好啊,都骗到我们家来了,看我,看我……”
舒雨也没法跟她解释,什么叫薛定谔的奶奶,是真是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会再让真心对待自己的人受到伤害。
常红心解决了心腹大患,心情大好之下,中午的菜色有了明显的进步。要知道,金明天不在家吃饭的那顿,她都是随便弄点什么凑合一下,说女人在家吃那么多干什么,不嫌撑得慌。
结果中午这顿竟然有蒸白米饭,还炒了一个青椒末斩蛋,这菜可费油的很,轻易不做。一做辣味儿混着蛋香,刺溜一下能飘出半条街,下午准保有人问常红心,你家发财了,男人不在家还做这么好的菜。
青椒斩蛋闻着一股辣味儿,但吴县这边的人吃辣椒就跟吃青菜一样,就连六岁的金阳,也吃的面不改色。
常红心一如即往的一筷子下去,先给她儿子夹上一大块,没给舒雨夹菜,但也没拦着她自己夹,不过她自己是不吃的。舒雨想想前世的时候,他们姐妹常因为这些小事,觉得舅妈对他们不好。
等在外头摸爬滚打的时候,才知道十个手指头都有长短,更何况人心。常红心偏心自己的儿子,但也没苛待他们,过日子不是评选道德模范,要学会看得开。拿父母的标准去看待舅舅舅妈,这个想法从根上就是错的。
舒雨想通了,也就吃的更开心了,还顺手给舅妈夹了一块。常红心急道:“这孩子,你们吃就行了,给我吃干什么,糟蹋东西。”
“大家都吃,政策变了,日子会越来越好,说不定啊,我们以后能天天吃肉。”
常红心大笑起来,“美的你,叫外头人听见,把你抓去三医院。”
三医院是精神病院,意思舒雨说的疯话,站在一九八二年的人们,根本不敢相信未来的中国会发生那么大的巨变。
舒雨只是笑,等吃完饭又帮着收拾碗筷,常红心也回过味来,今天这孩子怎么跟平时不一样了。不过她也没有多想,孩子懂事了还不好吗?她只负责给他们吃饱穿暖,利利索索拉扯大,别的她可不管,有这功夫她还不如管好自己儿子呢。
所谓管好自己儿子,就是吃的更好,穿的更暖,其余的,她不知道该管什么,更不知道怎么管。
舒雨带着金阳去自己屋里玩,一边踩缝纫机一边跟他讲童话故事,三只小猪,小红帽和大灰狼还有白雪公主。金阳哪里听过这些,眼睛都瞪大了,坐着一动不动,也不怕缝纫机的嘈杂声,听得入迷。
就连洗了两根黄条递进来的常红心都听住了,见舒雨没功夫,就和儿子一人一根黄瓜,咬得卡嚓卡嚓,就跟伴奏似的。一个故事听完,常红心才装着失忆的样子,“我给你拿根黄瓜。”
黄瓜呢?常红心看着自己手里只剩个尾巴的黄瓜,她啥时候吃光的,怎么都没发现。赶紧转身去厨房重新拿来一根,“快歇口气,吃根黄瓜,水灵着呢。”
屋后种了一垄青菜,之前舒家父母要上班,任由一小块空地荒着堆杂物。常红心住进来,给收拾干净,种了青菜,从此菜贩子再也赚不着他们家的钱,菜园子里有什么,就吃什么。
用她的话说,农村女人还去外头买菜,她妈知道了得拿鞋底子扇她。
“学校里还学这些呢?”常红心第一次听童话故事,说不出好在哪里,但就觉得听了心里舒服,痛快,有意思。
“是同学家里买的童话书。”舒雨赶紧解释,学校真不教这个,常红心要是大嘴巴出去说,别人不懂,她姐姐可懂。
“童话书?你同学家肯定特别有钱。”在常红心眼里,不能吃不能穿,看两眼就等于没用的童话书,不是特别有钱,谁舍得。
“我就是借来看看。”意思是不用钱。
常红心很满意的看了一眼舒雨,“没事跟同学多走动走动,你占便宜她也没吃亏。”这就是生活的智慧,一般人她还不教呢。
舒雨哭笑不得,赶紧点头,“她家的书我都借着看了个遍。”
常红心更满意了,“这就对了,我跟你说,吃不穷穿不穷,不会算计一世穷,可不兴学外头那些败家子。”
说完叮嘱阳继续留在这里听童话故事,她要出去一趟,那伙冒充舒家人的骗子走了,她得给公爹报个信不是。
第6章 发圈
一转眼舒雅放了假,斜挎着红军包,胸前还挂着个军用水壶,行李被金明天拎在手里,一起进了门。
舒雅在吴县上高中,为了方便在学校住宿,只不过回来的比较勤。
一顿收拾之后,舒雅散着刚洗过的头发,进了舒雨的屋子。
“你那些布头到底干嘛用的,总能说了吧。”舒雅问了几回,妹妹都死咬着等她放假再说,如今她放了假,总没法再推了吧。
舒雨早等着这一天了,往自己的的马尾辫上一指,“你自己看。”
舒雅“咦”了一声,妹妹头上的发圈,就是自己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碎布头,可这么扎在头发上,真好看呀。
“你是怎么想出来的,你这小脑袋瓜,不愧是我妹妹。”舒雅接过妹妹递过来的发圈,是用一块白底小黄花的碎布头车的,扎在头发上特别显眼,而且看着秀气文雅,和她的名字特别配。
也不管自己头发干没干,臭美的扎上发圈,再去看妹妹拿出来的其他花色。
有大花大朵的,有素雅文静的,也有素面的,格子的,还有几种颜色拼起来的。舒雅要不是提前知道这些是布头不够了,看着妹妹专门拼起来的,怕是以为故意剪开这么拼的。不同的颜色拼在一块,要么对比强烈,要么依次渐进,简直是绝了。
舒雨指着发圈,“现在知道我在干什么了吧。”
“知道知道。”舒雅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不过她也有疑问,“这么多,我们戴得完吗?”
一天换一个,一年都不用重样了吧。
舒雨按往眉心,我的好姐姐哟,自己戴她至于费这么大力气吗?
“卖钱?”舒雅惊叫起来,又赶紧捂住嘴,“你是说投机倒把。”
投机倒把罪一直到几年后,才会取消,现在只是松动,不再针对个人的小买卖,但余威犹在,除非是家里快要揭不开锅了,否则没人会去冒这个风险。总害怕买买干得好好的,政策忽然又变了。
舒雨不奇怪舒雅的态度,现在的人不是这个态度,才叫奇怪呢。
舒雅一直到坐上去川市的大客车,仍然处于疑问之中,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去哪儿?不对,是妹妹对我灌了什么迷魂汤,我为什么会同意,我竟然还成了帮凶。
算了算了,我拦不住她,万一有事,都算在我头上,谁叫我是姐姐呢。
坐在旁边闭目养神的舒雨,丝毫不知道姐姐的内心活动如此丰富,车程还没过半,已经演到妹妹被抓自己跪地哀求的戏码,等到了川市,已经演到自己出狱,妹妹飞黄腾达不愿意认她这个罪犯姐姐。
下车的时候,舒雅一睁眼看到舒雨,眼睛圆瞪,啐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坏人。”
舒雨一愣,一股久别违的熟悉感扑面而来,在她记忆里尘封了二十年的姐姐,终于鲜活起来。这个戏精一样爱幻想爱做梦,娇娇气气但又总记得身为姐姐的责任感,这才是真正的舒雅啊,而不是她记忆里最后停留着的那个,终日泡在苦水里,以泪洗面的女子。
“唉呀,串了串了。”舒雅赶紧将自己拉回现实,懊恼的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舒雨抿起嘴看着她笑,勾起手指头,“赶紧走,你一个人能行吗?”
“小意思,不过你是怎么想出来的,编织袋下头缝个轱辘架,可真省力气。”舒雅拖着国际大牌同款编织袋,袋底缝了一块结实的油布,轱辘架就缝在油布上,拽着编织袋的另一头,就能跑起来,一点也费劲。
“你看看工地推的小车,不就是一个意思吗?”舒雨简单带过,行李箱什么的,在这个年代只有大城市的人见过,解释起来麻烦,干脆推到别处,反正带轱辘的物件多的是。
舒雨背着一个超大的双肩背包,是她自己做的,不用说,不管是她的双肩包,还是姐姐拖着的编织袋,里头装的都是她放假之后花了一个月时间做出来的发圈。
“为什么让我等在这儿?”舒雅一路上有无数个问题,比如说真有人能买吗?再比如说这么多卖得掉吗?
现在舒雨将她推到人家支着的馄饨摊子上坐着,还给她点了一碗馄饨,自己背着双肩包去人家店里推销。
舒雅一想到要去人家店里推销,就觉得是件很恐怖的事,一路上扭捏着表达了半天,结果等舒雨让她在外头等,她又不愿意了。鼓足了勇气想跟妹妹一块进去,总不能关键时候掉链子不是。
没想到舒雨却正色道:“你敢不敢,我都得这么安排,这叫不能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舒雅似懂非懂,反正也正好合她的意,也就半推半就应下来。答应哪儿也不去,就在混沌摊子前头等着。
舒雨也没跟舒雅解释那么多,她主要是觉得防人之心不可无。有个人在外头策应,总是更安全一些。
川市比不上省城,但也是正而八经的中等城市,人口众多厂矿企业林立,经济繁荣。整个八十年代,是国产工业品和电器用品的黄金十年,对内是疯狂飙涨的内需,外对是几乎没有入侵的外资。
这个现象到九十年代开始打破,外资合营一个个跑马圈地,人家一出手就是崭新的流水线,一水新招的工人,个个斗志昂扬。
老国营企业背着退休工人的工资,医药费,还背着学校澡堂子这样的非盈利性支出,成本高企,生产线老化,工人还在吃大锅饭,面对竞争几乎是一击即溃。长达十几年的阵痛,才把缺失的课补上。
不提以后,就说现在,慢慢放开个体经营之后像川市这样经济不错的地方,敢开店的,至少有十年时间绝对是赚的盆满钵满。
所以舒雨没想过去吴县,卖不上价,至于去省城,路途太远,没法当天来回,对于两个小姑娘来说,安全系数太低。川市就是她最好的选择,不高不低,经济适用。
川市有条深城街,主打从深城进回来的货,款式多价钱也高,还被当地人戏称为富人街。
现在很多店家的经营范围,还不像后世那么专业,许多都是男装女装,吃的穿的用的摆在一起,也没人觉得不对。
舒雨逛了一圈,走进一家卖女装,帽子和墨镜的丽人服饰店,专门经营女式用品,已经算是这条街上最专业的一家。
店里好几个人在试衣服,老板也没功夫理她这个小孩子。任她在自己店里逛来逛去,不时东摸摸西看看。
有个等着试衣服的女孩,忽然冲舒雨挥了一下手,“小同学,你头上戴的花,是在哪家买的呀。”
比丝巾扎的花球低调,也比彩色的皮筋看着高级,看似随意却又很百搭。女孩一瞬间已经脑补出好几种花色,用来配自己的衣服。所谓精致的女孩要看细节,杂志上说的多好啊,什么叫细节,这不就是细节吗?
“是我舅舅从深城带回来的,是从香港打的样,在深城做的,一模一样的,在香港要好几块港币呢,你猜深城多少钱?”
舒雨自来熟的抓住女孩聊天,一句话就调高了发圈的心理预期。
如果不提这一茬儿,在一般人眼里,一个花布头做的发圈,几分钱到一毛二毛,都有可能。但人家是深城货,还是从香港打的样,谁还敢想几分钱的事。
女孩摇着舒雨的手,“好妹妹,到底多少钱嘛。”
眼睛里的光亮得吓人,做销售的一看就知道,这是圈进羊圈里的羊,不杀都不行了。
服饰店的老板是个身材高挑的大妞,烫着这个年代少有的大波浪,身上穿着一条自家售卖的红裙子,不怪她家生意好,这一站出去,就是活广告。
老板最注意的就是客人掏钱的需求,女孩眼睛一亮的同时,老板的目光已经像雷达一般精准的扫了过来。有人在自己店里拉生意,她不好扫客人的兴没有多说,但不代表没有意见。
仗着身高居高临下往舒雨身上一扫,正好和舒雨的眼神撞在一起。舒雨冲她眨了眨眼睛,老板微愣一下,会过意来,立刻回报了一个友善的微笑。这就是生意人之间的默契,确认过眼神,都是手握屠/刀的人。
于是舒雨便笑道:“其实我是替舅舅给店家送货的,你要是喜欢啊,明儿过来,准保够你挑的。”
女孩虽然没问到价格,但明天就能在店里买到,立刻上前拉住老板,“大姐,我是第一个看上的,你可不准要我高价。”
“我是啥人你们还不知道吗?我什么时候给你们这些老客高价,明天下了班过来,我把顶漂亮的给你留起来。”
“明天我也带我姑娘来。”另外几个客人也跟着凑热闹,东西不大,但胜在新鲜啊,自家姑娘肯定喜欢。要是有素净一点的,自己也可以拿一个。
一时间,店里满是快活的笑声。
老板直接让自己请的店员看着店面,带舒雨从后门进了生活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