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在,”李复道,“刚刚出宫,给大长公主赔礼道歉去了。”
燕双成皱了眉头,赔礼道歉,这又是怎么说?
燕舜坐在坤宁宫中,将方才魏谦的情形向明浮玉说了一遍,只瞒下了罗光世那一段,说完了哈哈一笑,道:“没想到退思这么多年了,竟没有一丁点长进,先前朕见他总是偷偷进京来看顾惜惜,还道他是个在这上头用心的,没想到竟是块木头!”
明浮玉瞧他一眼,道:“他在这上头一向不开窍,不像陛下智计百出的,还能给他支招。”
“这话说的,”燕舜笑着揽住了她,“咱两个青梅竹马,朕到底是什么样,你还能不知道?”
明浮玉红着脸靠在他肩头,低声道:“陛下也该劝劝魏统领收了心,眼见顾惜惜不肯嫁他,何苦上赶着去求?再这么闹上几回,被人议论倒还罢了,我就怕他一门心思想着这些,耽误了陛下的大事。”
燕舜笑道:“你还不知道他?他虽然行事经常出人意料,不过还从来没耽误过正事,随他折腾去吧。”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忽地外头通传说燕双成来了,明浮玉忙挣脱燕舜坐正了,早看见燕双成摇摇摆摆地走进来,带着几分笑意向燕舜说道:“陛下,我这几天想回我的深秀宫住,行不行?”
燕舜看着她,微微一笑,道:“好。”
他就知道,只要留下魏谦,燕双成多半会跟着过来,如此,正好堵死了时骥透过她打探他动向的路子。
这一次,必定能把江家在岸上的老根彻底□□。
又听燕双成道:“方才来时,我瞧见工部那个美男子张韶刚从镇远侯府出来,怕是听说顾惜惜招婿,赶着去入赘呢。”
燕舜心知张韶过去顾家,多半是为了海防的事,并非想着什么入赘,只是这事不能明说,便只笑了笑,却听明浮玉问道:“张韶是谁?”
“工部营缮所的所正,长得不坏,就是家里穷了些,”燕双成笑道,“这样的相貌,又是这样的家境,倒是天造地设的一个赘婿人选,我看呀,顾家的好事不远喽。”
镇远侯府中。
顾惜惜迎出来时,魏谦正大步流星地往里走,看见她时停住步子,道:“那些信,我并不曾跟陛下提起。”
顾惜惜没料到他上来头一句便说这个,怔了一下才道:“多谢你了,退思。”
魏谦点点头,迈步向厅中走去,口中说道:“我奉陛下之命,登门向你赔礼道歉。”
方才衙门中有事,顾和赶着去了,罗氏却是被相熟的人家请了去,也不在家,顾惜惜本能地觉得这个时机不太好,但他奉皇命而来,也不好推辞,想了想便软软和和地说道:“退思,你在陛下面前替我遮掩,我很感激,哪能要你道歉?只是这会子我父母不在家,我不便留你,有什么话等改日我父母在家时,我们再说,好不好?”
“不必,”魏谦停住步子,回头看她,“我知道他们不在,所以才来的。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多方安排筹划,就是为了支开她的父母,单独与她见面,怎么可能走?
顾惜惜思忖着他话里的意思,越来越惊讶,难道父母亲都是被他支走的?他如今,已经手眼通天到这种程度了吗?
她心神不宁地跟在魏谦身后走进厅中,丫鬟上前奉茶,魏谦向众人扫了一眼,淡淡说道:“都退下。”
他久居上位,虽只是轻描淡写一句话,自然有杀伐决断的气势在其中,丫鬟们顿时都害怕起来,怯生生地去看顾惜惜,顾惜惜也只得点点头,道:“你们在外面伺候吧。”
下人们很快走了个干净,顾惜惜定定神,轻声问道:“退思,你要说什么?”
魏谦想起燕舜教他的那些话,心里有些踟蹰,却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我不是要杀罗光世,我只是想知道他是不是真心要娶你,哪怕你要嫁别人,我也得替你问清楚了,那人值不值得你嫁。”
“嫁别人”三个字一出口,一股压不住的戾气便翻腾起来,魏谦禁不住握紧了刀。
嫁别人?他怎么可能让她嫁别人!
他绝不是为了逼出罗光世的真话,有一刹那,他是真想杀了他。
杀光一切挡在他和她之间的人,守好了她,从此再也不分开。
他很早就知道,这种想法正常人大约不会有,可是他输不起。
十年前那场变故,已经夺走了所有他珍视的东西,现在他,只剩下一个她,他绝不能再失去她。
嫁别人?除非他死了,否则,她休想嫁给任何人!
顾惜惜万万没料到会听见这么一番话,她与他周旋了这么久,这是头一次,他平心静气地说起她嫁给别人的可能,一时之间,顾惜惜心中五味杂陈。
原来他,也并不是全然不可理喻。
那夜他埋在她颈窝里,沉沉呼唤的那一声“惜惜”,仿佛重又在耳边响起,顾惜惜心头一颤,怔怔地看着魏谦,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却在此时,忽然见他脸色一变,阴戾的目光盯着她,一字一顿说道:“不,除非我死了,否则,你休想嫁给任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魏谦:一不小心,又说秃噜嘴了……
魏谦: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第33章
顾惜惜在梦里看见了魏谦的死。
别院中堆满了浇透油的干柴, 魏谦抱着她的尸体,赤红着双目扔下了火把。
红中透着深黑的火焰直冲到半天中,他却只是紧紧抱着她, 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顾惜惜看见一道狰狞的伤口从他肩头开始,横贯了大半个背, 鲜血染红了他白色的孝服, 和熊熊大火一起, 让她的眼前充斥着血腥的红色。
即便知道自己是在梦中,顾惜惜仍旧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这情形, 真是可怕。
火越来越大, 顾惜惜仿佛感觉到了那股子吞噬一切的灼热, 她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焦急着想要醒来, 可怎么也醒不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血红的火舌摧毁着所有活物, 包括魏谦——
他的衣服烧着了, 头发也烧着了, 他的眼睛红得像血, 他紧紧搂着她冰冷的尸体, 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叫她,惜惜。
惜惜, 惜惜……
顾惜惜尖叫一声醒了过来。
丫鬟和女护卫们飞快地冲了过来,顾惜惜惨白着脸,额头上冷汗涔涔,惊魂未定地说道:“没事, 只是做了个噩梦。”
三元连忙给她擦汗,四喜便去倒水,顾惜惜接过来抿了一口,觉得心里稍稍安定了些,低声道:“都回去睡吧,我没事。”
卧房里很快安静下来,顾惜惜躺在帐中,听着床边丫鬟们重新响起的绵长呼吸声,怎么也睡不着了。
魏谦到底在做什么?他杀了她,为什么又要跟她一起死?
顾惜惜隐隐约约觉得其中大概有什么别的事情,她不知道的,很重要的事情。
也许,并不是他杀了她。
惜惜,惜惜……
耳边仿佛又响起他一声声的低唤,似是那日他从身后抱紧她,在她耳边低低叫她的,又似是方才梦里的烈火中,他搂着她的尸体,无比温柔,无比眷恋地叫着的。
顾惜惜忽然觉得眼睛有些热,抬手一擦,竟然落泪了。
这一下,连她自己也怔住了。
在这一刹那,她突然意识到,魏谦好像是,真的很喜欢她。
不是因为他们有婚约,他才喜欢她,而是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他都疯狂地喜欢她,哪怕是死,都要跟她死在一起。
身子突然抖得厉害,就连牙齿嘴唇,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一时之间,顾惜惜说不清楚是害怕多一点,还是难过更多一点。
这样疯狂强烈的感情,让她抗拒,又让她动容。
她忽地想起白天魏谦来的时候说的那些话,除非他死了,否则,绝不会让她嫁给别人。
她想他说的应该是真的,如果她真的嫁了别人,要么他会杀了那人,要么他会杀了她,再跟她一起死。
可她不想死,她现在甚至也不想让他死。活着挺好的,不管是被毒死,还是被火烧死,都太可怕了,唯有活着,才能在爹娘身边撒娇,才能看见外祖母,才能跟李妙英一起说笑,一起玩耍。
身体颤抖得厉害,顾惜惜用力攥紧被子,却怎么也止不住发抖。
眼泪莫名其妙地又掉下来了,顾惜惜胡乱用手背擦了擦,眼前却一再闪过熊熊烈火中魏谦的脸,那样苍白绝望,又那样疯狂决绝,而他叫她的声音,又那样让她揪心。
顾惜惜茫然地想,她好像,真的不想杀他了。
也许太强烈的感情,总是容易让人心软吧。
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她也不想嫁他,太强烈的感情,也容易让人觉得心慌,害怕一个不小心,就会伤到自己。
顾惜惜慢慢地翻了个身,将被子攥的更紧些,手终于不抖了,她恍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她只是年幼时与他定亲,这十年里两个人从未见过面,而魏谦也只是年初才回京,之后几次相见,都是不欢而散,那么他为什么,这样喜欢她?
顾惜惜怎么也想不通。
窗外隐隐约约传来两声狗吠,顾惜惜忽地想起那夜里,魏谦揉着一条龙的脑袋,怅然地向她说道,你不记得我了。
她肯定遗漏了什么。
顾惜惜睁开眼睛,看着烛光拖在床顶上的影子,心想,等下次见到他时,一定要问个清楚。
魏谦办完差事从城外回来时,已经是深夜。
静思阁中静悄悄的,屋里没有点烛,廊外的地灯照出一小片黄光,里里外外没有一个人影,安静极了。
魏谦迈步向里走,边走边解开了领口的衣钮,准备冲个凉。
他信不过宫里那些陌生的太监、宫女,而张乙官这些他用惯了的人,又不能跟着进宫,所以他特意交代了李复,只需要把热水等物备好就行,不要派人过来伺候,想来李复已经安排好了。
魏谦走进房中,顺手脱下外袍,扔在椅子背上。
静思阁是两层小楼,楼上几间充作卧房和书房,楼下是厅堂和起坐的地方,魏谦见浴桶摆在左边那间,走进去看时,澡豆、澡巾乃至梳子、面脂一概都有,探手进去摸了摸,水还是温温热的,魏谦刚解下头上的网巾,心中突然一动。
有陌生的气息。
人还没有回身,腰间弯刀已然出鞘。
随即循着那股子几乎难以觉察的气息,无声无息地找了过去。
是在二楼上。
弯刀横在身前,魏谦后背贴着楼梯,慢慢地走上去。
卧房的半开着,燕双成坐在床前的圆凳上,斜靠着床架,已然是睡着了。
月光从阁外洒进来,照在她的脸上,她没有涂脂粉,没有梳妆,没有用香,只是披散着头发,一张脸清透得像月光一样,随意地压着缃色的帘幕,睡得安稳。
她的长发乱了,有几丝蹭在颊边,随着她的呼吸起伏,看得人忍不住想要替她撩开,可魏谦手中的弯刀,却毫不犹豫地架上了她的脖颈,冷冷说道:“出去。”
燕双成乍然被惊醒,带着惺忪的睡意,慢慢睁开了眼睛,迎着他低低地叫了声:“退思。”
声音沙哑涩滞,像是深水中抛下的钓钩,只等鱼儿来咬,可魏谦仍旧只是冷冷地说道:“出去。”
刀锋凉凉的,驱散了睡意,燕双成浑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按在刀背上,微一用力推开了,懒洋洋地说道:“我等了你一个多时辰,困极了。”
她抬手遮住脸颊,小小打了个呵欠,懒懒地靠着床栏,问道:“你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给你备的热水已经换过几回了。”
魏谦满心郁燥,拧紧了双眉,声音里已经透出了明显的不耐烦:“出去!”
“我不走,你又能如何?”燕双成瞧着他,眼波流转,“退思,我刚认识你时,你对我可不是这么凶神恶煞的。”
她慢慢地站起身来,向着他走近一步,微微一笑:“我发现你这个人啊,越对你好,你反而越凶,那些不想理会你的,你偏又纠缠着不放,何苦来哉。”
她说话时向他倾着身子,那长而密的黑发,便拂着他的胳膊,若有若无地蹭了上去。
眼前蓦地寒光一闪,弯刀从两人之间划过,一股黑发随着刀光悠悠落地,燕双成心中一凛,连忙退开一步。
“我不想动手,”魏谦压制着满心的戾气,声音冷硬,“以后再来纠缠,休怪我不留情面!”
燕双成的骄傲全被这句话激起,看着他淡淡说道:“怎么,你还敢杀我不成?”
魏谦没有说话,手指将刀柄松开些,又握紧些。
“我想要的东西,还从来没有得不到的。”燕双成抬了眉,声音低哑,“咱们走着瞧。”
“公主心里想的,难道真是我?”魏谦冷笑一声,“可笑不自知!”
燕双成怔了一下,还没想好说什么,眼前人影一晃,魏谦消失了。
她怔忪着追出房门,扶着栏杆四下张望,到处都静悄悄的,连树影子花影子都一动不动,就好像魏谦从来没有回来过似的。
燕双成想着他最后一句话,不觉想得痴了,难道她心里念着的,真的不是他?
魏谦催着马,一路往朱雀大街的方向奔去。
北边第三家,朱门铜钉,门前青石台阶,阶前下马石,就是她的家,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到那里,可他偏偏不能光明正大地进门。
他在后街停住,将乌骓拴在道边的树上,掠进了围墙。
她的闺房有烛光,却没有动静。她近来好像习惯了点着灯睡觉,不知道是不是还在戒备着他。
魏谦在黑暗中,定定地向那扇窗看了许久,转身向狗舍走去。
一条龙嗅到了他的气息,飞快地从窝里蹿出来,迎着他低低吠了两声,魏谦跃进栅栏,揉着它的脑袋,低声道:“别叫了。”
一条龙很快闭了嘴,魏谦见狗舍边上一块大石还算干净,随手拂了下坐上去,一条龙便凑过来,两条前腿搭在他腿上,使劲拿脑袋蹭着,魏谦只是默默地抚着它,许久才道:“我今天,好像不该那么说。”
他记得清清楚楚,他说完那句话之后,她的神色一下子全变了。